李哲夫在大脑里将“陈泰生”的信息过滤一遍,摇了摇头。“我跟他没打过交道,但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可恶的叛徒!陈泰生以前是中共地下组织的联络员,认识很多共产党人,八年前叛变,一叛变便带着便衣特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到处转悠,认人,抓人,我的革命导师王学鑫先生就是这样被认出来最后牺牲的。”
白方均说:“陈泰生查你,背后是李士群在指使。”
“李士群?”李哲夫有些诧异,这个一见面就笑嘻嘻的大汉奸,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白方钧说:“李士群表面和善,其实一肚子的阴险狡诈。‘七十六号’成立时,他把原国民党少将参议的老上司丁默邨推到前面充当招牌,自己只当副手,但他仗着有晴气庆胤撑腰,把持着‘七十六号’大部分实权,采用招降纳叛、威逼利诱的策略不断壮大队伍,丁默邨虽然名义上是‘七十六号’一把手,但势力反而孤单。丁、李两人争权,互相龃龉,把‘七十六号’内部关系搞得很复杂。我表面上和丁默邨走得比较近,由他介绍加入‘七十六号’,但在丁、李之间,被李士群看成是一党的,他经常暗中通过我了解丁默邨的言论行踪。也正是因此,我得到李士群的信任,这才知道他们在怀疑你。”
李哲夫顿时明白了:“原来当初李士群带着林行臻来找我帮忙,就没安好心。”他问:“他们怎么会怀疑我的?我没有留下过把柄在他们手里,也没有得罪过他们。”
“你得到日本人的信任,就是得罪了他们。我问李士群:‘为什么要和这位井上先生过不去?你不知道日本人是如何器重他吗?’这话正好戳中了李士群的痛处,这帮小人早就忌妒你在日本人面前如鱼得水,认为你不过是个台湾人,他们为日本人极尽犬马之劳,凭什么日本人对你就要高看一眼?陈泰生说,他在谭维舟跳楼的现场见过你,以他多年和共产党打交道的经验,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共党分子,如果能扳倒你,是大功一件,一定能在日本人那里得到比你更大的信任,这对于李士群以后的仕途很有利。”
李哲夫心中一凛,细细回忆,想起了曾在巴黎电影院旁边和日本宪兵司令部见到的那个瘦子,前后一联想,就猜到了这个人就是陈泰生。自己在某些细节上的疏忽被这个嗅觉灵敏的特务察觉到了,这真是个危险的家伙!他问:“这个陈泰生是不是瘦瘦的,皮肤白,一副小开模样?”
白方钧点了点头,介绍了一下陈泰生的情况:
此人的经历和许多汉奸相似:他早年参加过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后被中统逮捕叛变,再后来又加入了“七十六号”。陈泰生梳理得很整齐的板刷头,胡须刮得清光,说话柔声细语,彬彬有礼,一副绅士派头,但极其阴险毒辣,被同僚称为“像蛇一样的男人”,在刑讯逼供时谈笑风生地用老虎钳夹碎男人的睾丸和女人的乳头。此人是个反共老手,在国民党时期就参与破坏过许多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投降日伪后,因为日方起初对共产党的地下活动没有足够重视,他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次兴亚院特高课的梶冈弘毅在上海搜捕共产党,他以为施展手段的好机会终于来了,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跃起来。
白方钧说:“正是因为你身边潜伏着这些危险因素,所以才建议你撤离。”
李哲夫思考良久,坚定地说:“日本就要发动一场比侵华战争规模更大的战争了,我仿佛听到了决定民族命运的钟摆在滴答作响!在此关键时刻,我们这个阵地更不能轻易放弃,这里是世界反法西斯阵营在远东的谍报前哨,目前是无可替代的。”他顿了一顿,“虽然李士群、陈泰生这些人在怀疑我,但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日本人不会无动于衷,因此,我现在不能撤。我对自身的安全有信心,也有信心挫败他们的阴谋。这个问题,希望组织上重新考虑。”
白方均思忖片刻,叮嘱:“你的意见我会汇报组织,一切小心!”
李哲夫大脑飞速地运转,心中在酝酿一个大胆的计划,不但要救林恒脱离险境,也要给陈泰生等人致命一击。
很快,白方钧通知李哲夫,组织上同意了他暂时不撤离的意见。李哲夫则把他设想的计划的初步构想和白方钧说了,白方钧觉得有可行性。两人一起合计,完善了计划中的一些细节问题,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准备好了预案。白方钧对计划还提出了更多的构想:“对了,你听说过代号‘猫眼’的人吗?”
“没有。”李哲夫问,“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与我们的计划有关吗?”
“我不清楚这个人的详情,只知道这个人的代号‘猫眼’,意为黑暗中依然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是潜伏在延安的一个日伪特务,直接受丁默邨领导。丁默邨给他的指示是:长期潜伏,隐蔽为重,关键启用,发挥奇效。丁默邨曾说过,这个‘猫眼’是他手里的第一王牌,也是没人敢小觑他的资本。此人被丁默邨如此看重,可能已经打入中央要害部门,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定时炸弹。”
“你想借这个机会铲除‘猫眼’?”
“铲除估计不行,但可以借助一下他的力量。”白方钧诡秘地一笑。
李哲夫找到晴气庆胤:“办法我想好了。林恒还不知道卢成文已变节,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取得突破。”
晴气点头:“继续说。”
“我有一个要求,只要林恒招供‘使命’是谁,我们的计划就算成功了,就不要再为难她。这样,对林行臻也算有个交代。”
晴气说:“当然,这个没有问题。”
李哲夫将计划和盘托出:“卢成文和林恒是旧识,彼此熟悉,林恒现在对卢成文还没有防备心理,把他当作自己的同志。我们让卢成文也吃点皮肉之苦住进医院,和林恒挨在一起,再让卢成文帮林恒一起逃出去。我让林行臻派人在医院外准备好接应,人一出来就送往宁波乡下。出逃后林恒必定把卢成文当成患难之交的救命恩人,加倍信任,这时由他套林恒的话,问出‘使命’是何人。”
晴气想了一下,问:“然后呢?”
李哲夫说:“只要我们这边放出风声,他们到了宁波,附近就是新四军的四明山游击区,肯定会有共产党前来营救,我们将计就计,让卢成文乘机打入新四军内部,获取更多的情报。”
“井上君,这条计策如果成了,可真是一举两得啊。”晴气站起来踱步,“但是,前提是要让这姑娘不起疑心,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这只是个构想,细节上还不完善。”
“是的,是的。”晴气连连点头,把手放在李哲夫肩膀上,“我们一起来想想。”
李哲夫说:“我想,这第一步,就是给卢成文用刑,可得来点真的。”
晴气说:“这家伙很骄傲,要多吃点苦头才行。”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当晚,晴气庆胤找卢成文谈话,软硬兼施,要他依计而行:“你不是想报复共产党吗?现在就给你一个报复共产党的好机会。干得好,你不但会获得自由,我们还会给你奖赏。同时,你不用背叛你的祖国,你还可以继续为重庆方面效力,为他们的反共事业效力,你和他们的来往,以前的我们不追究,以后的我们不过问,前提是,你不能反日,只能反共,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把你从新四军那里探听到的情报全部报告给我们。”
卢成文权衡再三,答应了晴气的要求。
墙上贴着两面旗帜,一是写有“反共救国”字样的汪伪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一是太阳旗,卢成文先是在“幡然醒悟”的自白书和效忠汪伪政权的保证书上按手印签字,然后站在旗下举手宣誓效忠,并拍照留证。接着,日本人告诉卢成文以后的联络方式、时间,以及突发事件的应急措施。
这边,李哲夫找到白方钧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白方钧告诉他:“我会通知四明山的游击队,让他们半路上截下林恒,把她送到根据地保护起来。至于卢成文这个叛徒,要枪毙,枪毙后以烈士待遇给他办个葬礼,放出风声,说他在营救时被流弹打伤,不治而死。这样一来,就没有后患了。”
五天后,按日本人的计划,卢成文带着林恒“逃出”了医院。
不过,在这一天,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件小事,因为,在太平洋的对面,发生了一件改变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
1941年12月8日(夏威夷时间12月7日)清晨,“托拉、托拉、托拉”,一串短促的电码突然打破了夏威夷瓦胡岛珍珠港上空的宁静。电码是从一架涂有日章标志的九七式舰载攻击机上发出的,这是日本海军中佐渊田美津雄指挥攻击机群发出的“突击”命令。在他身后的晨曦中,是整齐编队的一百八十三架飞机,这是从六艘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第一攻击波,目标:港内的美国太平洋舰队。四分钟后,见美军毫无反应的渊田用甲种电波发报:“虎!虎!虎!”(日本人认为虎能从千里之外的征途归来。)这串电码立即飞越了夏威夷群岛,飞向二百三十海里外的日本机动部队,飞向三千多海里外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部——“我奇袭成功!”
就在珍珠港第一颗炸弹落下的两小时之前,日本南方军第25军第18师团一支五千三百人的先遣部队在佗美浩少将的率领下,冒着狂风巨浪在英属马来半岛的哥打巴鲁强行登陆——日本陆军先于日本海军拉开了太平洋战争的序幕。
这天,满铁调查部、“梅机关”、兴亚院上海联络部,这些办公室的收音机前挤满了人。
伴随着激昂的军歌声,一条条战事消息接连播发:
“播报临时新闻,大本营陆海军部,12月8日6时公布,帝国陆海军于今日拂晓在西太平洋与美英进入战争状态……”
“陆海军紧密协同,断然实施马来半岛登陆作战,现正稳步扩大战果……”
“帝国海军于今日拂晓在上海击沉英国炮舰贝特雷尔号,美国炮舰维克号于同一时间向我投降……”
“南洋美属关岛,已在我军重重包围之下,烈火正熊熊燃烧……”
中午11时45分,东条英机在广播里宣读了对美英的宣战诏书,并发表演讲:“精锐之帝国陆海军,现正展开决死战斗,帝国的兴替,东亚的兴衰,成败在此一战……”
听到这具有历史意义的广播,许多日本人激动得浑身战栗,有些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终于动手了!”
“这下可舒了口气。”
“好,开始吧,团结一心进行战争!”
日军对珍珠港的偷袭大获成功,美军八艘战列舰和二十余艘中小型舰艇被炸沉炸伤,一百八十八架飞机被炸毁,官兵死伤三千五百多人,停泊在港内的太平洋舰队主力几乎全军覆没。
“大日本帝国是神国,战则必胜!”
“美国太平洋舰队被打垮了,就等着美国佬求和吧。”
到处都洋溢着战争的狂热气氛。自从甲午战争以来,日本民众便被灌输了“战则必胜”的信念。这些人的理由很可笑:“日本在北条(时宗)的带领下能击败北方来的蒙古人,也就能在东条(英机)的带领下击败东方来的美国人。”
“干得好啊!”李哲夫也兴奋地大喊,“买啤酒去,今天我请客,庆祝珍珠港大捷!”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已经看到日本军队的未来,那个必定惨败的未来:陆军陷入中国大地和南洋群岛的泥沼中,海军沉没在浩瀚的大洋里……
翌日,美国和英国对日宣战。11日,日本的盟友德国和意大利对美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扩展到了最辽阔的战场——太平洋,进入到了最激烈、最残酷的阶段。
这天,梶冈弘毅打来电话,要李哲夫到“梅机关”来一趟。李哲夫赶到时,见梶冈弘毅和晴气庆胤都在,晴气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踱步,梶冈见到他便说:“上次的事情实在失礼,请原谅。”
李哲夫问:“什么事?”
“就是问你有没有得罪过‘七十六号’的中国人。”
“哦,那件事啊……”李哲夫装作不在乎地说,“你不提我早忘记了,怎么今天提起这个?”
梶冈说:“是我的错。如果能坦诚说明原委,把这个人摆在你面前,我们也许就不用走弯路了。”
李哲夫说:“你可把我说糊涂了。”
晴气接过话头:“井上君,我还得再问一遍,你和陈泰生以前有过矛盾吗?”
李哲夫心中了然:计划开始奏效了——林恒已经按照李哲夫的交代,将“使命”是陈泰生这一“重要情报”告诉了卢成文,再由卢成文报告给了日本人,所以,晴气和梶冈便当着李哲夫的面把陈泰生抖了出来,显然对陈泰生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看晴气的脸色,是一副如梦初醒、气极败坏的模样,李士群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陈泰生是李士群的亲信,素来得到他的信任,这样一来,连晴气自己也脱不了连带的责任。
梶冈说:“现在我们怀疑,陈泰生就是那个‘使命’,只是我们不明白,他此前为什么要咬你一口?”
李哲夫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个姓陈的在你们面前诬陷我,岂有此理!我跟他根本就不相识,可以说无冤无仇。”
晴气拧着眉头:“这家伙伪装得真不赖,该怎么处置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商量。”
梶冈说:“陈泰生的污蔑之词,我从来就不相信,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偏偏咬住哲夫兄。”
李哲夫问了一下陈泰生“诬陷”自己的情况,说:“陈泰生为什么要诬陷我,我想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了解到我和林恒是旧识,担心我感化林恒成功,那么,林恒一说实话,就把他供了出来,所以他就来个恶人先告状。”
晴气点了一下头,恨恨地说:“现在就把这家伙抓起来严加拷问!”
李哲夫说:“我认为不用急。既然知道了他就是‘使命’,那也不怕他插翅飞了。他在‘七十六号’有没有同党?不妨来个引蛇出洞。”
晴气说:“井上君总是有锦囊妙计,快说快说。”
李哲夫说:“别急,还有,陈泰生是不是真的‘使命’,也要再确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