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钧先不说话,而是点着一支烟,看着霍芝江。霍芝江有点坐立不安,脸上挤出笑容:“白局长,您有什么话要问吗?”
“霍老弟,你加入军统几年了?”
“那都是老早的事了,我早就交代过,还提它作甚。我现在是一心一意跟着汪主席干。”霍芝江想躲开这个话题。
“你是青浦特训班第一批毕业的,算是老资格了,军统的家规你很清楚,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个嘛……”霍芝江无奈地说,“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既然信仰了汪主席的和平建国方略,自然要追随左右贡献绵薄之力,其他的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如果见了军统的人,你是要把他们当敌人消灭了?”
“当然,干我们这行的,跟他们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白方钧冷笑一声,掸了一下烟灰:“此话当真?”
霍芝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忙说:“当真,当真!”
白方钧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问你,昨天下午你干吗去了?”
“这个……”霍芝江一时语塞。
白方钧不等他编造好说辞,单刀直入地说:“昨天有人看见你和那个卢成文在一起!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吃回头草,暗中勾搭上了军统?”
霍芝江方寸大乱,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想,白方钧这话已经摊牌了,肯定掌握了切实证据,这是在“七十六号”内部,一切的辩解和挣扎都是徒劳的。
白方钧说:“你只要肯坦白,我保证你暗通军统之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不会外泄。否则的话,我把你交给日本人,日本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到时谁也救不了你。”
霍芝江仿佛在地狱之门即将开启时看到了一条生路,颤声问:“白局长,你真的替我保密?”
自从上次被捕变节后,霍芝江已经丧失了信仰,人一旦没有了信仰就经受不住考验,在威胁面前就会方寸大乱。
白方钧盯着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一字一字地说:“当然!不过这要看你老实不老实。”
霍芝江仍不放心:“你为什么要替我保密?”
白方钧意味深长地说:“这年头风云多变,谁也不知道哪块云会下雨,谁能保证日本人会笑到最后?谁不想给自己多留条路?”
这话对了霍芝江的路数,他想,白方钧过去也出身军统,现在又都在日本人这边混饭吃,其实说到底,大家都是同路人。这么一想,他就稍稍放下了心,戒备之意顿减。
霍芝江当下便供述了他投靠“七十六号”后又被军统暗中策反一事。
白方钧问起卢成文的情况,霍芝江不敢隐瞒。
原来,卢成文伤愈后悄悄返回上海。他与军统的联系,一直是通过沈一峰这条线,现在沈一峰已死,他为了联系上军统,便冒险去找和他一起投日的霍芝江,因为两人过去曾私下交谈,都对投日心有不甘。霍芝江长期在军统上海站活动,军统旧识不少,卢成文找到霍芝江,很快又搭上了军统这根线。
“姓卢的怎么这么肯定井上哲夫是共产党的间谍?有证据吗?”
“他没有确实证据,只是揣测,不过,他说有很大把握。”
从霍芝江的供述,白方钧推测出卢成文的想法:卢成文处境艰险,他已不可能再继续向军统或者日伪提供中共的情报,没有了利用价值,而且也被军统视为叛徒,要重新投靠军统,便要戴罪立功。所以,他向军统上海站献策:挟持李哲夫为军统服务。第一步是试探,选择日本宪兵司令部眼皮底下见面,一是保证安全,二是不让李哲夫担心被绑架、被刺杀,如果李哲夫真的赴约,则印证了他的推测:李哲夫是为共产党提供情报的,则以此进一步威胁讹诈,以谈判为名引诱李哲夫到易于下手处实施绑架。
“军统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军统那边在延安有高级眼线,能接触到机密,就是他第一时间报告戴老板,延安已经得知卢成文叛变的。据此人报告,直到现在,那个潜伏在上海日本情报机关里的中共间谍,还在向延安源源不断发送情报。”
白方钧闻言悚然,这个眼线显然就是那个“猫眼”!“猫眼”不但给汪伪提供情报,也在给重庆方面提供情报,这是个多面押宝的反共间谍!既然军统得知这个消息,那么,日伪方面很可能同样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们自然会意识到,代号“使命”的人仍在活动,也就是说,以前认定陈泰生是“使命”的结论是错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攥紧了。
白方钧还想问关于“猫眼”更进一步情况,但霍芝江其他的一概不知,连“猫眼”这个代号都不知道。白方钧没有再追问,像霍芝江这样的小角色,确实不可能接触到这些机密。但不管怎么样,必须马上找到卢成文,消除这个隐患。
“卢成文在哪里?”
“住在云桥旅社。”
“他跟谁在一起。”
“一个人住,用的是化名,没人知道的。他躲着日本人。”
白方钧将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带我去见他,马上!”现在去找卢成文,有些冒险,但必须立刻行动,不能让他们有准备的时间。
霍芝江愣住了:“这个……”
“妈的,不见到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霍芝江屁股还是没动,期期艾艾地问:“白局长,你究竟是哪边的?”
白方钧站了起了,走到霍芝江面前,下了他的枪,说:“你的废话太多了,走吧!”
两人来到云桥旅社。这是一家位于巷子深处的不起眼的小旅馆。
霍芝江敲门,三长两短,这是告诉卢成文,是他回来了。
门刚拉开一条缝隙,白方钧就闪身闯入,霍芝江跟了进来。
卢成文吓了一跳,靠在墙上。
白方钧见他胡子拉喳,眼睛布满血丝,一副潦倒模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姿飒爽的青年。扫视了房内,这是一个单间卧房,凌乱不堪,只有卢成文一人,因为不向阳又长期不开窗的缘故,里面光线昏暗,被褥散发着一股霉味。
白方钧说:“卢老弟,还认得我吧。”
卢成文眼光中充满了不安,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耗子:“白局长,你……有何贵干?”他把眼光转向霍芝江,霍芝江连使眼色,看到白方钧正看着自己,又赶紧低下头。
白方钧说:“卢老弟,霍老弟,你们都别紧张,有话咱们坐下说。”
卢成文坐到床沿,右手放到背后,悄悄地伸向垫褥。白方钧厉声说:“卢老弟,我并无恶意,你这么做是要逼我翻脸啊!”卢成文一愣,白方钧一把扭住他的右手,从垫褥下搜出一支手枪,“你这是什么意思?”卢成文猛地反身抱住白方钧,大叫:“老霍,快动手啊!”
一旁的霍芝江手足无措:“别,别动手,有话好说,好说……”
卢成文拼命和白方钧厮打,脸涨成猪肝色,嘶声叫道:“你个大傻瓜,这姓白的来者不善,不干掉他,我们都得死!”
卢成文疯狗般的反应使白方钧有些意外。必须当机立断!白方钧一把揪住卢成文双手,一头猛地撞击卢成文的面部。卢成文口鼻流血,松开了手,白方钧跟着一记钩拳打中他的下巴,卢成文瘫软在地。
两人搏斗时,霍芝江没有上前动手,一见白方钧腾出手来,他马上夺门而逃。
白方钧直追过去,霍芝江飞快跑出旅社,径直往对面的一家杂货铺而去,大喊:“救命,救命!”
杂货铺里冒出两个人影,手里拿着枪。是军统的人!白方钧立刻闪身躲到旅社门后,紧接着枪声响起,街道上、旅社里人群大乱,尖叫声响成一片。
白方钧倚靠在大门后对射,对方一时不能迫近。他并不急于突围,那样太危险,而只要枪声一响,很快就会引来日伪的军警,军统的人就会溜走。
忽然,随着一声枪响,白方钧感到右臂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来自身后的子弹击中了他。他回头一看,只见卢成文躲在旅馆房间的窗口狞笑着举枪开火。他强忍着剧痛,左手持枪还击,一发子弹击碎了窗玻璃,溅起了一片鲜血。
枪战中,一个军统特务逼近旅社,被一枪击中腹部,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抽搐。
这时,一队巡警赶到了,霍芝江和另一名军统特务逃之夭夭,警察紧追而去。
白方钧赶紧返回旅社,只见卢成文脑袋开瓢,一脸血污,已经死去。
几个伪警进来围住了白方钧,白方钧表明了身份,说:“我发现这里是军统的一个窝点,悄悄跟踪过来,想不到被他们发觉,就开了枪。”
警察看了白方钧的证件,不敢怠慢,送他到了医院。医生做了手术,取出了右臂的子弹。白方钧从手术室出来时,丁默邨等在外面,问:“老弟,不要紧吧?”白方钧抬了抬手臂:“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没有什么大碍。”
丁默邨用自己的车送白方钧回家。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夜色阑珊,路人稀少。
丁默邨问:“卢成文怎么死在这里?”
白方钧说:“我也纳闷。有线人报告说云桥旅社有军统的窝点,我便过来打探一下,本来不想惊动他们,没想到和这姓卢的照面,他认得我,这就干上了,不是巡警及时赶来,我这条命就撂这儿了。”
丁默邨说:“逃走的那两个人已经被日本人逮住了,其中之一就是我们这里的霍芝江。这小子暗中私通重庆,这次没死算他运气。”
白方钧说:“日本人动作真快啊。”
丁默邨说:“这都是你的功劳。那个被你打伤肚子的人,把他们的藏匿窝点招供了,日本人正好一把逮住霍芝江。”说到这里,眯起眼看着白方钧,“日本人说了,霍芝江原是‘七十六号’的人,就交给我们审讯吧。我和李士群商量,如果你的伤势没什么大碍的话,就由你主审好了。”
白方钧心中“咯噔”一下,淡淡地说:“想不到日本人也会偷懒。”
日本人逮住的重庆特工再交给“七十六号”,这很不寻常,再让他这个刚受伤的督察专员去过堂审讯,更不合情理。看来,日本人撬开了霍芝江的嘴,进而怀疑上他了,不过,最让他担忧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会不会牵连到李哲夫?
翌日,李哲夫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没有话音,只有“扑、扑、扑”三响轻轻的吹气声,这是他和白方钧事先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看来,遇到大麻烦了。
傍晚,李哲夫化装后来到划船俱乐部,先划出一只小船,驶入了芦苇荡中。白方钧也化了装,在确定没有人跟踪后,划着另一只小船跟进了芦苇荡中,这里很僻静,没有外人,两人把船靠在了一起。
白方钧说:“哲夫同志,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他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日本人显然怀疑上我了,这事肯定也要牵扯到你。”划船时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异常,他双手持桨用力,右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使得他眉头紧锁。
白方钧可以说是李哲夫的上级,李哲夫问:“我们怎么应付?”
“要做最坏的打算。还记得我跟你交代过的撤离路线吗?苏州和常熟的地下联络点依然是可靠的,这是最后的逃生之路,你千万记住了。”
李哲夫点了点头:“你也要做好撤离的准备。”
白方钧摇了摇头:“日本人已经盯住我了,估计连我的老父母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撤离谈何容易。而且,只要我一动,日本人立刻会把目标对准你,到时候你也难以全身而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希望你配合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沉重地说,“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战斗。”
李哲夫表情凝重:“你说吧。”
“扎伊采夫在徐公馆的消息,是我透露给老谭,再让他转告你的。我过去和徐宏猷常来往,认识徐公馆一个管家,他说起公馆里住进了一个高个子洋人,很神秘,周围有日本特务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我得到老谭的消息,知道扎伊采夫的个头远非一般人可比,便留了心。后来,日本人让这个管家到西伯利亚皮衣店订做了一套裘皮大衣,尺寸很大,从大衣的尺寸推测出这个人的身高,和扎伊采夫的身高吻合,因为满洲的严冬就要到了,如此大尺寸的大衣,必然是给扎伊采夫量身定制的。这才知道了此人的下落。”
李哲夫这才恍然,解开了长久以来内心的一个疑问,白方钧提供的这个情报对“猎兔犬”计划成功是至关重要的。他问:“去审霍芝江,你想好了应对之策吗?”
“让我和霍芝江在审讯室对质,只是敌人的算盘。今天我问起霍芝江的情况,才知道他在昨天的追杀中受了重伤,在仁济医院抢救,今天凌晨伤势突然恶化,高烧昏迷,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医生,据他说霍芝江挺不了多久就会死,根本不能提审。现在就是不知道敌人究竟从霍芝江嘴里得到了多少东西。”
李哲夫思忖片刻,说:“日本人多疑而细密,虽然霍芝江没有掌握什么实证,但昨天的事情要圆过去,可不容易啊。”
“是的。我当时一个人去云桥旅社,是太冒险了。上午李士群和我密谈,叫我小心。从他话中透露的信息判断,日本人把霍芝江、卢成文之事和扎伊采夫被刺之事联系起来了。李士群这番话,可能是一种试探,也可能真的是顾念交情的提醒。总之,敌人已经发觉陈泰生是替罪羊,对我起疑心了,同时,怀疑的对象还包括了你。扎伊采夫之死是日本人心头的一个死结,认定你我二人必然有一人与此有关。这个结不解开,日本人就不会死心,对你的疑虑也就不会消除。”
“你的意思是……”
“你去告发我!这样才能解开日本人的死结,把火力吸引到我这边来,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为你今后的潜伏工作铺平道路。”白方钧的话十分决然。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们每个同志的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不能因为我,让你去白白送死!”李哲夫激动地拒绝。
“哲夫同志,你听我说,我不是白白送死。我们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党!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因为你太重要了,即使我们这些同志全部牺牲,也要保证你的安全。这是革命的需要,也是党的命令!”
“不,每个同志都可以为革命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