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钧摇头说:“日本人内心对汉奸一直是看不起的,他们的核心机密不会流到汪伪政府那里,但凡重要计划都不会事先与汪伪商议,虽然我潜伏时间很长,但从汪伪那里得不到高价值的情报。这一点,远不如你。”
要打入敌方情报系统内部是很困难的,任何一方的情报机关和保卫机关都十分注意“入口”的安全,新人加入一律要经过严格审查,即使混入了敌方内部,要进入到能接触到机密的岗位,还要经过重重筛选。林恒在潜伏期间还未正式开展工作就暴露了,像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因此,派遣情报员打入敌方内部建立起有效的情报内线,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工作。
日本人可以通过收买汉奸的方式窃取中国的情报,并屡屡得手,因为汉奸多如牛毛,可是反过来,要想收买“日奸”谈何容易?日本人团结精神和民族意识极强,军队按家乡编组,企业世代相承,国民狂热拥戴天皇,开战后全民动员参战,连娼妓都踊跃捐款,要想打入日军内部获得情报何其难也!
白方钧和李哲夫合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李哲夫的工作能力让他大为叹服,这才使得他决定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李哲夫继续潜伏下去。
这是李代桃僵之计。
李哲夫仍然不同意:“这太残酷了,等于是我亲手把你送上绞架。”
白方钧说:“我们的使命就是在和残酷打交道,不能感情用事。”
李哲夫叹道:“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白方钧摇了摇头:“我反复思考过,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看着起伏的芦苇丛,“潜入敌方的地下工作是一条艰辛的道路,一个共产党员不但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还要敢于牺牲自己的名誉。没有这种牺牲精神,就不能做一个侦察战士。就像古诗里的梅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说到这里,白方钧叹了一口气:“我和内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们两家原本是世交,因为我投靠日伪,我岳丈以死相逼,让她和我断绝关系,她跪下来哭着求我不要当汉奸,可我什么也不能跟她说。抗日锄奸队几次要干掉我,我命大,一根寒毛也没掉,可是有一次家里被人投了炸弹,内子带着孩子被炸死,我岳母就疯了……”说到这里,他语带哽咽,表情酸楚,片刻后宁定下来,“对于你我来说,活着比死更难。我死了,共产党员的身份可以大白于天下,可是你还要忍辱负重地继续战斗,你的任务比我更重啊!”
李哲夫内心痛苦地胶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方钧最后说:“‘猫眼’一日不除,延安就一天也不能脱离危险。揪出这个潜伏敌特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这天,李哲夫下班后,菊岛千波在门口等候,说:“井上君有空吗?借一步说话可好?”
李哲夫不动声色:“我倒没什么事,菊岛君今天脸色很严肃嘛。”
菊岛干笑一声,说:“请吧。”说着朝旁边的轿车一摆手。
李哲夫上了车,汽车发动起来。
李哲夫问:“找我是私事还是公事?”
菊岛说:“问点私事。”随即补充,“也可以说是公事。”
到了“冈机关”,菊岛和李哲夫下了车,两人来到菊岛的办公室。落座后,勤务兵送上茶水,菊岛关上门,屋里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菊岛拿起电话机的话筒,递给李哲夫:“今天可能要耽误你不少时间,请给嫂夫人打个电话,不能让她着急。”
李哲夫说:“菊岛君有什么事要问,请开门见山。”
菊岛轻轻咳嗽一声:“那就恕我无礼了。请你来,是想让你协助我们弄清楚一些情况。”说完盯着李哲夫。李哲夫和他四目相对,毫无惧色,做了一个让他继续说的手势。
“你认识‘西海岸’公司的丹尼尔·布朗这个人吗?”
“认识。”
“你们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
“这纯属私事。”
“请如实回答!”菊岛的话音严肃起来。
“我不习惯你问话的语气,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这涉及到一桩严重的间谍案件,布朗是可疑分子,与之有关的人,我们都要调查。”
“我只知道布朗先生是一个商人,他以前是我的老师,我和他之间只是师生交情。而且,见过布朗先生的人不光有我,晴气也见过了,难道你们连他也怀疑?”
菊岛咄咄逼人:“可是,我们有证据证明你和布朗先生有过不寻常的来往!”
“怎么不寻常?”李哲夫反问。
“请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有过这种来往?如果有,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真是莫明其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一点提示,就是你们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
李哲夫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沉默了。
李哲夫这种态度,更加刺激了菊岛的神经。他站起来,走到李哲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采取合作态度,这样大家还是朋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什么都可以商量。”
李哲夫摇头:“既然是不可告人的交易,那自然就无可奉告了。”
菊岛愣了一下,坐了回去:“井上君,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我们不是掌握了切实证据,不会把你请到这里来。你的拖延和推诿,毫无用处!”
李哲夫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
菊岛眼睛瞪圆了:“你要明白,我是在帮你,给你最后的机会!”
李哲夫硬梆梆地回答:“这样的谈话有意义吗?你这是在审讯我。”
“没错,就是审讯,你心虚了吗?”
李哲夫哂笑一下,从此一言不发。
办公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听见挂钟在滴滴答答作响。
李哲夫把头靠在背椅上,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过去了,李哲夫还是不开口,菊岛失去了耐心,一字一字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失礼了。”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转头向门外喊道:“黑濑君!”
翌日,晴气庆胤带人来到“冈机关”要人。
自从行刺西尾大将未遂,“梅机关”一直在监视“冈机关”的活动,李哲夫失踪后,晴气庆胤立刻发觉了是菊岛千波在捣鬼。
李哲夫从地下室出来时,已饿了一天一夜,身体脱水,很虚弱,两只手腕上有淤青和溃烂,双臂几乎无法举起,晴气问这是怎么回事?李哲夫摇头苦笑,没说什么。晴气大怒,质问菊岛,菊岛脸涨成猪肝色,转而怒斥黑濑,黑濑只得承认,把李哲夫双手拷起反剪悬吊起来,仅让他脚尖刚好触地,好慢慢折磨审问。
晴气庆胤把李哲夫领回到“梅机关”询问详情。李哲夫说,菊岛千波一再逼问他和布朗有没有秘密来往,但这涉及到走私古董换取情报经费的机密,虽遭殴打,但抵死不说。
晴气庆胤立刻向影佐祯昭汇报“冈机关”对李哲夫动刑一事。影佐十分生气,把菊岛喊来臭骂一通。菊岛拿出施瓦茨的供词争辩,说李哲夫和美国间谍布朗秘密见面,因此有重大嫌疑。
影佐转头看着晴气,他并不清楚其中的交易,但直觉认为晴气应该了解这些。
晴气低声向影佐解释,从事情报活动的经费有些是无法公开的,很难处理,需要通过一些秘密渠道来走账,李哲夫此举,完全是他授意的。
影佐点了点头,对菊岛严厉地说:“井上哲夫是‘梅机关’的高级顾问,更明白地说,是帝国陆军军官,你这么做,要负全责!”
菊岛低头说:“给诸位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了,我愿意向井上君亲自致歉。但是,扎伊采夫被杀一事,也要有人负责。”说到这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如果查不出那个潜伏的敌人,我只有自杀谢罪!”
影佐“哼”了一声,问:“白方钧是不是也被你拘捕了?”
菊岛点了点头。
影佐咕哝了一句:“‘冈机关’越来越不像话了!”站起来从衣帽架上取下军帽戴上,看了一眼像个树桩一样杵在那里的菊岛,走出办公室时扔下一句话,“晴气君,我去开会了,菊岛的麻烦,你看着办吧!”
晴气问菊岛:“你从白方钧的嘴里又得到了什么?”
菊岛尴尬地摇了摇头,但仍争辩说:“这个人的嫌疑比井上哲夫更大……”
晴气挥了挥手,不愿听他继续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为什么不问问井上对白先生的看法?”他想到,李哲夫和白方钧平时接触较多,而且与布朗交易时也是这两人在联系操作。
晴气庆胤向李哲夫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转达了菊岛的歉意。
李哲夫拒绝接受道歉,不愿再与菊岛相见:“作为一个对帝国忠心耿耿的军人,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如果是武士时代,是要剖腹明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