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战以来到本年7月,新造船舶二百零九万吨,损失船舶四百五十万吨,总计减少二百四十一万吨。损失数达造船数的两倍半,这是造成国力递减的最大原因。
“可以预见,保持南北两个国防圈的联系将变得极为困难。还要估计到,从8月以后,日本本土遭受的空袭损失将要开始增大,因而帝国的国力以今年上半年为界,以后将不得不丧失计划性而陷于困难境地。即使今后加倍努力,估计本年重要物资的生产情况只能达到如下程度:飞机两万三千架(计划:五万两千架),钢材二百五十万吨(计划:四百五十万吨),铝十万吨(计划:二十万吨),运回燃料一百五十万公升(计划:三百万公升),甲种造船一百五十万吨(计划:二百五十五万吨)。
“在今年之内,由于缩小了作战范围,还勉强可以维持作战的最低需要,但到明年以后,就再也不能指望了。……也就是说,日本的国力和战斗力,不论今后如何努力,也只能越来越低落,就算撑过今年,到明年以后,无论如何也难指望发动有力的攻势。解决的办法是本年内通过战斗阻止敌人的进攻,争取时间。”
李哲夫将这份报告简略成概要,发往延安,这对于了解日本的国力状况和整个战争的大局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同时,李哲夫还提供了一些很重要的战术方面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关东军的具体调动情况。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关东军从富有进攻性转向持久防御态势,到1944年初总兵力仍维持在六十万左右,但是在南方战线逐渐吃紧的情况下,关东军开始陆续向外抽调兵力。
1944年7月,大本营将关东军第8师团和第2坦克师团调往菲律宾。9月,关东军第1师团调往菲律宾。11月,关东军第10、第23师团和第19师团(第19师团参加过“关特演”,虽隶属于朝鲜军但也被视为关东军部队)也调往菲律宾。从关东军抽调出的这六个师团全部是日军中响当当的精锐之师:第1师团(代号“玉”,是当年发动“二·二六”兵变的主角,时任师团长片冈薰中将)、第10师团(代号“铁”,时任师团长冈本保之中将)、第8师团(代号“杉”,时任师团长横山静雄中将)和第19师团(代号“虎”,时任师团长尾崎义春中将)这四个师团是老资格的甲等常设师团,每个师团的编制兵力均在二万以上。而经历过诺门罕血战考验的第23师团(代号“旭”,时任师团长西山福太郎中将)则是日军中极少数的几个摩托化师团之一,编制兵力一万八千人。第2坦克师团(时任师团长冈田资中将)是日本首批成立的坦克师团之一,被缺乏装甲力量的日军视为“国宝”,轻易不肯动用,装备坦克三百三十辆、汽车一千二百辆,编制兵力一万三千人。
关东军的调动,由担任铁路运输的满铁和担任海运的陆军航运总部协调合作,李哲夫通过来往的调度命令和通知,将这些师团的编制、装备、出发的日期及出海港口、目的地以及可能选择的航线等信息一一收集整理,发往延安。比如,日军第23师团行程安排如下:
10月11日发出改编命令,10月27日离开海拉尔驻地,11月3日乘火车抵达釜山,11月8日早晨离开釜山港,晚上抵达门司港,11月15日离开门司前往高雄。
而就在15日这天,运输该师团的船队在航行途中遭到美军潜水艇伏击,多艘满载的舰船被击沉,该师团所属步兵第64联队、步兵第72联队、炮兵第17联队的五千多名官兵葬身鱼腹,同时沉入海底的还有师团司令部和大批辎重物资。这支在诺门罕战役中名噪一时的部队,未向美军放出一枪便惨遭重创。参战的美军潜水艇安然撤离。
美国檀香山广播电台报道了这支日本船队覆灭的详细海域,而以往出于保密原因是不会提到潜水艇的具体伏击地点的,这一打破常规的广播内容,是在向李哲夫致敬。
(日本陆海两军之间在海运上也决不进行任何合作的努力。陆军的航运总部设在宇品,海军的航运总部则在横须贺,他们从未交换过关于船只启航、路线、装载情况以及到港时间等任何信息,连发现了敌方的潜水艇这样的事也互不通知,这也给美国潜艇提供了良机。)
此时,以包瑞德上校为组长的美军观察组正在延安,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和了解敌后战场八路军和新四军的作战情况,并与之建立联系和合作。观察组的科林上尉等三位成员隶属于美国战略情报局,负责对轴心国的情报战。此前,延安曾通过重庆向美国提供过重要情报,如日美开战的警讯,预言之准,令美国人十分吃惊和好奇,得到关东军调动的情报时,科林悄悄地向延安询问这些情报的来源,但令他们失望的是,有关部门对此三缄其口。
当1945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之际,李哲夫对程罡说:“也许只要一两年,日本就要完蛋了!”
不久前,美国B-29 战略轰炸机轰炸了鞍山和奉天的军工厂等目标,但规模不大,此时日本对“满洲国”的统治仍然稳固而没有衰弱的迹象。程罡问:“会有这么快吗?”李哲夫笑了笑,告诉程罡,日本是个岛国,海运是日本的死穴,要往南方战线运输部队和物资,本土又必须仰仗中国东北的煤、铁、大豆和华北华中的粮食,南方的橡胶、锡等工业原料,运输石油更是国防工业必须的定量,面对美国潜水艇的活跃作战,日本船舶损失量越来越大,运力十分紧张,日本微弱的工业产能无法弥补这些损失,这不是军人或者天皇能决定的,国力决定一切——美国的工厂在生产高峰期,一个小时就有一架B-17“空中堡垒”轰炸机下线,五分钟就有一架战斗机下线,一天就有一艘自由轮下水……日本怎么取胜?
1944年底,日本在太平洋上已经完全丧失了制空权和制海权,海上运输线受到美军的严重破坏,全年损失船舶高达三百九十万吨,这就使日本的海运量直线下降,到年底可运行船舶降为了九十万吨。进口物资急剧下降,日本战时经济遭到致命打击。1944年的民用汽油消耗量降至二十五万七千桶,仅为1940年消耗量的二十五分之一,那些原本必须使用汽油来行驶的车辆被迫改装成使用木炭或木柴,工业用油则从黄豆、花生和蓖麻中提炼。民间贮藏的土豆、糖和米酒,都被征用来提炼酒精,用作燃料。
李哲夫清楚地意识到,日本处于多么糟糕的境地,这个嗜战成性的帝国已是摇摇欲坠了。
只是延安那边一直没有关于“猫眼”的消息,这让李哲夫始终无法宽心。按理,“旋转木马”行动已经被延安掌握,杂货店老板夫妇一到延安必定处于监视之下,就等“猫眼”上钩了。基于关东军和华北方面军的合作关系,晴气庆胤那边一定给丁默邨施加了压力,“猫眼”接到丁的命令后应该会采取行动。难道这个计划出了纰漏?还是“猫眼”根本就没有执行丁默邨的命令呢?也许,“猫眼”接受的是重庆和汪伪的双重领导,在目前大局对日不利的形势下,他不理睬丁的指令倒也符合其投机心理。
1945年2月,池田纯久调回本土的内阁综合计划局任职,秋草俊少将接任关东军情报部长兼哈尔宾特务机关长。秋草是李哲夫在“陆军通信研究所”的教官,当初李哲夫入学时就是秋草主考的,两人也是多年的老熟人了。
秋草俊上任后,便把李哲夫等满铁总务部特别调查课的几个主要干部叫到办公室,说:“大东亚战争进行到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危局,考虑到战争前景不明朗,必须加快日满一体化,这是把战争打下去的根基。”
李哲夫心想,看来日本大本营感到本土已不安全,有向中国东北进行战略转移的打算。
“现在,苏军已经攻入德国国境,有与美英会师柏林的企图,盟邦德国岌岌可危,因此,苏军在远东的动向就必须严加关注。去年10月,苏军占领了黑龙江上的满洲国领土光风岛;12月,在东满国境的虎头附近,苏方进行了多次非法射击;今年1月,苏军滨海省沿岸奥利加警备队长在其拍发的电文中,使用了‘敌国日本’的词句,等等。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事件。”
一名调查课的少佐问:“阁下的意思,苏联有对我开战的企图?”
秋草神色凝重:“苏联一直不曾放弃控制满洲并获取南方资源的野心,对此决不可疏忽大意。世界大局日渐不利于我国,一旦苏联在欧洲腾出手来,满洲就危险了。”
李哲夫脸色同样沉重,说:“我刚去过黑河和虎头等地调查,隔着几百米宽的江面,用高倍望远镜看对面海兰泡、伊曼等苏联城镇的情况一面了然。发现和两三年前相比,两边的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那时,我方是处于‘关特演’之后的鼎盛时期,集结了大量精锐,而对面苏联城镇却一片萧条,面粉厂不再喷吐烟雾,看来小麦和燃料都不足,江边农田里很少见到男人,妇女成为主要劳动力,而且个个衣着褴褛,就是在军营附近,也可以看到很多女兵在活动,还不时有苏军逃兵因为饥饿逃到我方;现在,对面的工厂又开始喷吐浓烟,苏联军营里虽然仍有女兵来来往往,男军人的比例却明显增加,而且武器装备有了很大改善,而我方士兵由于吃不饱饭情绪不稳,反而发生了逃往苏联的案件,连驻地的满洲居民看日本军人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畏缩,反而带有点嘲笑和幸灾乐祸的神色。”
秋草点了点头,说:“为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苏联入侵,我请你们来,是希望特别调查课做一份报告,对苏联远东铁路的运输能力做一个全面而详尽的评估。”
李哲夫等人说:“明白了。”
“另外,你们的《远东苏军后勤准备调查》报告,原来是每月一次,现在我要求把月报改成旬报,如果有大的变换则即时上报。”秋草补充说。
经历过“调查部事件”(由于满铁聚集了一批有左翼思想的日本知识分子,1941年及1943年关东军宪兵队对满铁内部的左翼分子进行了两次大清查,但没有牵扯到李哲夫),满铁情报力量伤了不少元气,许多部门进行了精简,但唯独对苏联的情报工作没有松懈,关东军直属的特别调查课的实力反而得到了加强。
苏联欧洲部分到远东只有西伯利亚铁路一条大干线,如果有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必然会在这条铁路的运输中反映出来。现在苏日还处于和平时期,日本人的方法是,通过向苏联派出伪装的情报员来评估当地铁路运输人员物资的情况,再进行汇总。其路线为:从满洲里进入苏联,在赤塔下车,入住伪满领事馆,等待由海参崴开赴莫斯科的快车;从莫斯科返回时,即直达海参崴港口,以全程对苏联驻赤塔的后贝加尔军区、驻伯力的远东军区的情况进行侦察。这些情报员大多假借满铁的身份,蓄发便装,实际上都是现役军官,根据旅行侦察任务,还物色专家同行,如侦察铁路运输情况,则有满铁方面的专业人员,侦察空军则有飞行员同往。这种定期派人进入苏联现地侦察的方法,使得许多谍报人员感到虽然平时经办的苏联情报很多,但确实百闻不如一见。这些调查的报告,相当一部分由满铁总务部特别调查课进行分析总结。
李哲夫离开关东军情报部时,遇到了梶冈弘毅,两人都很意外,没想到上海一别三年,又在新京相遇了。
梶冈说:“晚上去小酒馆喝一杯怎么样?”两人每次见面都要喝上几杯。
李哲夫说:“当然奉陪。对了,你怎么到满洲来了?”低头一看,梶冈胸前戴上了满铁的徽章,“哟,什么时候加入满铁的?”
“现在我可跟你是同事了,我奉命去哈尔滨铁路局黑河分室工作。”梶冈把手放到耳旁一张,李哲夫顿时会意。
日本在破译敌方的电报密码方面有着悠久历史。他们对有线电报的破译最早是在1895年,甲午战争后李鸿章赴日本马关谈判,他与北京来往的电报就被日本人侦译,那时候清政府的密电码是按照《康熙字典》的偏旁部首来编的,很简单,只要破译了其中几个也就没什么秘密了;而无线电报的侦译是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时期,日本的静冈无线电通信所通过侦听俄军的无线电波,对捕捉沙俄“浦盐舰队”(“浦盐”即日本人对海参崴的称呼)发挥了很大作用。
1936年,日本军方在琦玉县大和田建立了规模相当大的无线电侦听站,梶冈弘毅是大和田站的骨干技术员。李哲夫曾听到风声,关东军正在北满建立新的无线电侦听站,加紧监视苏联远东地区的军事调动。为了掩人耳目,侦听站打着“哈尔滨铁路局黑河分室”的幌子。随着苏军在欧洲的节节推进,日本感到来自北方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了。梶冈作为无线电专家,显然是为了对苏备战的需要,从本土调来去哈尔滨的。
两个人说话间,秋草俊出来了,看到梶冈弘毅打了个招呼,对李哲夫说:“这家伙可真行,他根据收听华尔街股市几个生产奎宁的医药公司的股价走势来推断美军的动态,甚至能大体判断美军的战役集结规模。”因为太平洋战场地处疟疾流行的热带,奎宁是军队必须配备的药品,这和李哲夫根据日军调集粮食的数量估算出“扫荡”的规模和时间是一个道理。
下班后,李哲夫和梶冈在司令部附近的“鹤屋”酒馆里喝酒。
窗外,铅云密布,朔风凛冽。
“尝尝满洲特产的山药酒吧。”李哲夫给梶冈斟酒。
“要下大雪啦。”梶冈望着窗外,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在南九州,不久就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春天的满洲可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