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特别调查课的意见是,所谓的“支撑一年”是办不到的,关东军的作战能力及补充能力将无法承受这样高强度的战争——其实,以诺门罕战役双方的伤亡比例套用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作弊”了!诺门罕参战的关东军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而苏军内部刚经历大清洗战斗力严重下滑,但是现在,关东军已经退化成“稻草人”部队,而苏军在残酷的苏德战争中锤炼成了一支令人生畏的钢铁雄师,此消彼长,双方实力的差距与当年相比已不可相提并论。考虑到这个因素,实际上关东军的情况只会更悲惨。
梅津只咕哝了一句:“这样啊,明白了。”
秦彦三郎对李哲夫说:“你可以退下了。”
李哲夫敬礼后,退出了这个死气沉沉犹如给亡灵守夜的会场。
又过了半小时,秋草俊少将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李哲夫问:“会议开完了吗?”
秋草摇头,低声说:“关东军总司令部有向二线的通化搬迁的打算。”
“哦,这样啊。”李哲夫应了一句,心想:“战争还没开始,关东军就毫无信心了。”
秋草说:“这个机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免动摇人心。告诉你,是希望你们特别调查课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有些资料,要在监督下秘密地分批销毁。这件事,回去后就要开始干。”
李哲夫明白,一旦日本帝国覆灭的那天到来,情报机关要毁灭的罪证一定是最多的。
秋草继续说:“面对绝对优势之敌,关东军的底线是,必须确保京图线以南、京连线以东的重要地区,固守以通化为中心的三角地带。”
李哲夫问:“那么,北满的大片国土,不是要放弃了吗?”
“是这样。”秋草的语气透出深深的无奈,“但是,不能让俄国人轻轻松松地拿下这些地方。不久前,桦山前辈和我谈起过这个问题,考虑到最坏情况的出现,日本应该在满洲留下火种,期待来日能成为燎野之势。我们计划在北满和东满设立游击队,一旦俄国人占领了这些地方,游击队便可在敌后展开袭扰作战,牵制敌人的力量,配合正面作战。这些部队代号‘野火’。游击队应该由日本人和满洲人混编组成,熟悉当地的地形和气候,要接受相应的游击战训练。我已申请派遣中野学校的游击战教官前来满洲,另外,从华北驻军中抽调有反游击战经验的下士官充当辅助教员。可是如果敌人9月就打过来,时间就太紧迫了。”说到这里,秋草的脸微微抽搐起来。
李哲夫说:“如果能拖过9月和10月,那么,由于严寒和大雪的到来,俄国人只能等到明年开春,这样又可以争取到半年的时间。”
“但愿如此。不管怎么样,无论时局多么艰难,就是吃草卧雪,关东军也要把仗打下去。”秋草这话与其说是给李哲夫鼓气,不如说是给自己鼓气,“敌后作战环境艰苦,‘野火部队’的骨干成员要绝对可靠。你们特别调查课要和关东军配合,对候选者进行甄别和调查。”李哲夫点了点头。
回到新京正好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李哲夫从家里前往香林书店,去找程罡。
他走到书店门口,发现原来窗前挂着的那个彩色风铃不见了,这个风铃是表示安全的信号,每天程罡开店门后,如果没有异常都会挂出来。他心中一紧,仍然以不紧不慢的步伐经过门口,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店内,发现店内的陈设如旧,但店里的伙计都是生面孔。
情况不妙!李哲夫离开书店,仔细留意背后,没有“尾巴”。他回到家,进了书房,反锁上门,从包里拿出一支牙膏,将牙膏剪开,从牙膏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记载着当前关东军的部署、设防计划、要塞地址、兵种武器、番号人数、部队主官及参谋姓名等等机密。这是他今天准备递给程罡的重要情报。他划燃火柴,把这张纸放进字纸篓里烧掉。
李哲夫看着眼前的灰烬,心中焦虑,很显然,在自己去大连出差的这段时间,“礁石”小组遭遇了不幸!究竟问题出在哪里?自己会不会也处于了危险当中?这些疑问盘旋在李哲夫的脑海里。
但还有比解开这些疑问更加紧迫的事情,那就是,把手里掌握的这些情报尽快发给延安,让延安再转告莫斯科。这些情报对于即将到来的苏军对日作战的价值不言而喻。
“礁石”小组现在能行动的,可能只剩下自己一人!李哲夫思量再三,决定启用那台隐藏的电台,亲自给延安发报。
晚上,李哲夫开车出门,李毅夫问:“大哥你去哪?”李哲夫说:“家里闷,出去兜兜风。”李毅夫原本在新京驿工作,出于战备需要,自上个月起关东军全面接管了满洲和朝鲜的铁路,纳入到统一军管的大陆铁道系统中,此后李毅夫一直赋闲在家。
深夜,李哲夫来到郊外一座坟场,这里有他用化名买下的一处墓地,他挖开墓葬,从墓穴中取出用油布封存的电台,再将汽车开到树林深处,架设好天线,用报头密码进行呼叫:“礁石呼叫灯塔”。“灯塔”是直属中央军委的延安机要部门的代号。得到延安的回应后,他立刻开始发报。他发报手法流畅,一分钟能发一百个电码,因信号起伏会有衰减,加上重复的,一分钟能有效传输七、八十个电码,大约二十多个汉字。考虑到安全问题不宜过长发报,他没有发完全部的情报,也没有等待回电,而是约定时间第二天继续发报,同时,他还报告了“礁石”小组目前面临的严峻情况,程罡等同志生死不明,估计已落入敌手。十五分钟后发报结束,他开车来到数十公里外的另一座树林,把电台藏进了一棵大树的树洞中,这棵大树也是早就记下的,树洞外面用杂草掩盖,再返回住所。一路上他一直留意身后,确定没有跟踪,汽车停下时也特别注意停在草地上,不是泥泞地,避免留下清晰的车轮痕迹。
翌日深夜,按前一天的约定时间,李哲夫用电台再次和延安联系,将掌握的情报全部发完,包括关东军筹建“野火部队”但困难重重的情报,并且提出:“日本的失败有可能提前,中央应及早准备进军东北。东北拥有完整的工业体系和交通网,有强大的输出余力,有富饶的农业区,地理上毗邻苏联,而且解除关东军六十五万人和满洲国军十五万人的武装后,即可成为一个庞大的兵工厂。应以东北为第一战略根据地。”
电文发完,延安方面立即回电,对李哲夫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他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做出了非凡的贡献,知道他现在仍然安全十分欣慰,告诉他“礁石”小组已遭敌人破坏,让他不要顾念程罡等人的安全,组织上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们,要求他紧急离开新京前往奉天,在一个名叫“福顺”小客栈等待接头人,奉天地下党会不惜一切代价掩护他转移进入冀热辽根据地。
新京日本宪兵队的电讯侦察课在夜间监听中发现了一个没有登记的电台在发报,这是一个极少用到的频段,立即组织力量重点监听,同时出动载有无线电测向设备的汽车驶向指定区域进行定位,几辆汽车沿着一个正方形巡逻,正方形的每条边都有一辆无线电测向车,根据电波信号的强弱利用交汇法来判断电台的位置。如果是在城区,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分区突然停电,如果某个地块断电时信号正好消失了,说明电台就在这个地块里,就可派人进行挨家挨户突击搜查。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结合起来效果更好,但这个信号出现在郊外,便只能采用无线电测向车来定位了。
第二天他们又监听到了这个信号,但信号出现在相距前次发报区域几十公里远的地方,而且两次发报时间都很短暂,无线电测向车徒劳无功。气得铃木一策大骂:“真是个异常狡猾的家伙。”
监听到这个信号的,不但有新京宪兵队,还有设在黑河的无线电侦听站。铃木一策一发现这个电波,便用长途电话通知了在黑河的梶冈弘毅。这天晚上,梶冈戴着耳机,将电台的调频旋钮打开,各种电波、广播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进入了浩如烟海的无线电汪洋,要在其中找到一个特定的信号——特别是这个信号很少出现,而且毫无规律可循——不啻于大海捞针。工夫不负有心人,电台上的频率示波器正在闪烁着,是昨天那个熟悉的数字:42.4千赫!
听到发报音,梶冈的心越来越沉……
李哲夫深夜回到家,躺在床上,他又失眠了。
“要不要撤离?”他望着天花板出神。
上班后,李哲夫翻看了从新京日本宪兵队、首都警察厅等部门送来的近期案件通报,看看在自己出差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关于香林书店的案子,但是,送到他手里的文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内容。这不太正常!破获无线电谍报组织这是重大案情,肯定会向满铁特别调查课这样的重要部门做通报,以引起重视。不通报,存在多种可能,最糟糕的可能是,敌人怀疑特别调查课的人与此案有牵连,不想打草惊蛇。但这种可能有多大呢?
梅津美治郎还在东北视察,这段时间,关东军还将进一步调整部署,关内的中国派遣军、朝鲜的第17方面军,也将做相应的调整以配合关东军未来的对苏作战。这些部署调整的方案,估计下周就会制定出来,如果能拿到这个最新的方案再撤离就太好了。而且,按秋草俊的指示,特别调查课将销毁一大批秘密文件,这其中包括了日本在东北犯下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罪行,如731防疫给水部队要求调查北满地区鼠种、数量和斑疹伤寒流行情况的报告。这些文件平时都是绝密,不得借阅,不得拍照,由专人看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这些文件用微型照相机偷拍下来,在日本战败后,这些胶卷将成为控诉日寇的重要罪证。
危险正在逐步逼近,但在李哲夫脑海里,“清国奴”的叫骂、疯疯癫癫的阿顺嫂、南京街头血淋淋的头颅和死鱼般的眼睛,身心俱残的林恒要他保证胜利……这些都在鞭策他:邪恶的日本帝国就要覆灭了,必须在它的棺材再加上一颗钉子!早一日加速它的死亡,无数人就能早一天摆脱这深渊般苦难。
李哲夫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孩子,对于撤离更加犹豫了。这已不是组织上第一次要求他撤离,也不是他第一次陷入危险之中,但他以前没有撤离过,都安然度过了危机。如果撤离,就要和妻儿离别,只有等到战争结束后一家人才可能团圆。日本人会怎么对待他们?他们由谁照顾?到那时,还能团圆吗?李哲夫暗暗叹息,能和他们多呆一天也是好啊。
他思来想去,终于决定,等拿到关东军的最新备战方案,再撤!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梶冈弘毅来到李哲夫家。这是一座英式安女王风格的两层楼公寓,专供满铁高级人员居住,红砖黑檐,错落有致,住宅入口处的檐口装饰着带有新文艺运动风格的满铁社徽,日式院落里栽种着长青灌木和修竹梅花,整个庭院朴素小巧而又不失精美。
梶冈来到门前,按响了门铃。
春枝开了门:“啊,是梶冈君,请进屋坐吧。”
“谢谢,不麻烦了。”面对春枝脸上漾出的熟悉笑容,梶冈微一点头,语气和平常串门时一模一样,“想请哲夫兄跟我出去一趟,有点急事。”
春枝向里屋喊道:“夫君,梶冈君找您有事。”
李哲夫出来了。
梶冈弘毅仍是往常毫无表情的模样。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车门半掩,两个人站在车旁注视着这边,他们穿着褐色风衣,右手插在口袋里。
一霎那间,李哲夫的心犹如被电击般抽搐了一下: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春枝替他取来衣服,他下意识地穿上外衣,春枝又跪下来替他换上皮鞋,系好鞋带,一切就和平常一样,走到门口,春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把剩下的饭菜热好。”
李哲夫说:“不用了,我可能要出去……出去好几天……”他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发涩,一股生离死别之情涌上了心头。
当他走向那辆黑色轿车时,春枝急忙赶来,把一个钱包塞到他手里:“出门好几天,不带钱怎么行呢?”
儿子跟着跑了出来,拉着他的衣角:“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说好吃过饭带我去大同公园抓萤火虫吗?不能说话不算数。”
儿子下巴上粘着一粒米饭,就在五分钟之前,一家人还围坐在一起吃热腾腾晚饭。
李哲夫的心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至少在表情上不能露出丝毫的异样,不能让妻儿担心——能让妻儿心情安稳地多过一天,哪怕多一个小时,已经是他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抱起儿子,说:“说汉语。”
李浩在家里和母亲呆的时间最长,习惯说日语,但李哲夫回家后,总要让儿子说汉语,并纠正孩子的发音。
儿子乖乖地用汉语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哲夫亲了亲儿子的脸蛋,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脑袋:“记住,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努力地对春枝微笑了一下,“照顾好儿子。”
梶冈弘毅心想:“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家子,可惜,这个男人活不长了。”想到这,鼻子有点发酸,他不禁吸了吸鼻子,心中充满了疑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要和日本作对?”
梶冈常去李家串门,除了和李哲夫是挚友外,春枝的美貌也是吸引他的原因,特别是她那灿如云霞的笑容,但是,以后这个女人恐怕再也笑不起来了。
最后从家里出来的是李毅夫,他感觉气氛不对,神色有些紧张,李哲夫转头看了一眼弟弟,李毅夫把头低下,不敢与兄长对视。李哲夫暗自叹息。
轿车发动了,排气管喷出了浓浓的黑烟,很快远去。
春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牵着儿子的小手,呆呆地看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微微发抖的手把手帕攥得紧紧的。
李哲夫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梶冈,这是怎么回事?”李哲夫皱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