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要去一趟宪兵队。”
“宪兵队?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你是明白人,不用我多嘴,有什么话到宪兵队再说吧。”
李哲夫沉默了。他长期在敌巢活动,敌人一直都没有动他,现在,以自己的身份,敌人既然动手,那肯定已经掌握了相当切实的证据,回旋的余地已经很小了,情况非常严峻。
坐在副驾驶座的梶冈通过后视镜观察李哲夫的表情,但他只是望着车窗外的街景,看不出喜怒哀乐,没有流露出一丝紧张或是恐惧。
梶冈弘毅暗自叹息:“好样的!可惜是敌人。”
在宪兵队的一间小会议室里,铃木一策和李哲夫面对而坐,门窗紧关,窗帘拉上,电风扇“嗡嗡”响,室内很闷热。
铃木问:“抽烟吗?”
李哲夫摇头:“我只想知道,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什么?”
铃木说:“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是这样,前不久,我们连续两个晚上在新京郊外发现了不明的无线电信号,发报人很狡猾,短时间就发完了电报,我们只能圈定出发报的地点,却无法找到这个人是谁。”说到这,他目光炯炯盯着李哲夫,看他有什么反应。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会请你到这里来。”
李哲夫淡淡地说:“你们怀疑我?有证据吗?”
铃木“嘿”地狞笑一声:“我们从发报地区的泥土取样,与你的汽车车轮上的泥土进行对比,二者的微量矿物质的含量相同,说明你开车到过这个地方,而且,有人可以证明你有两次夜间驾车外出的时间,和我们捕捉到的发报时间相吻合。这些证据还不够吗?”
李哲夫心中一震,铃木的话的确击中了要害。显然,自己身边就隐藏着敌人的暗探,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连深夜外出的时间、乃至车轮上粘着的泥土都无遗漏,可是,自己居然茫然无知!他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深深的懊悔!他行事素来谨慎小心,现在真有莫大的受挫感。
铃木见李哲夫的脸色铁青,心中得意,几个月来孜孜以求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眼前这个人,就是共产党“礁石”小组的最高负责人,根据李哲夫在满铁和陆军的长期而卓越的履历,可以断定,其危害性和影响力足以堪称第二个佐尔格!这个严重危害了帝国利益的大案终于在自己手中破获,铃木又是激动又是愤怒。
李哲夫冷冷地说:“我如果告诉你,这些都是巧合,你接受吗?”
铃木反唇相讥:“你觉得我会接受吗?”
李哲夫说:“我不想跟你解释,我要见秋草将军。”
铃木说:“现在不行。我知道,秋草将军是你的老师,池田将军是你的朋友,西尾将军是你的故交……我还知道,在支那派遣军、满铁甚至陆军参谋本部、海军军令部……到处都有你的熟人。但是,”他恶狠狠地说,“对你的调查和拘捕是宪兵司令官大木将军亲自部署的,所有你认识的人事先都不知情,事后也都帮不了你!”
铃木从抽屉里拿出几本书,放到李哲夫面前:“如果嫌证据不够充分的话,请看看这些书,你都很熟悉吧。”
李哲夫见这些书是《聊斋志异》、《红楼梦》、《源氏物语》,都曾作为收听无线电广播的密码本,心下感叹:“原来疏忽的地方,还不止一处。铃木真是有备而来。”他说:“这些书都是大众读物,读过的人很多,我当然不例外。”
铃木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吧,我来给你讲讲这些书的来历。”
原来,铃木一策抓住了郝怀善及关文后,立即突击审讯。在严刑拷打下,郝怀善和关文咬紧牙关拼死硬扛,日本人便把关文的妹妹也就是郝怀善的妻子关秀云带到两人面前。关秀云已身怀六甲,日本人威胁说,如果再不合作,就对她实施电刑,面对泪流满面的妻子,郝怀善屈服了,接着,关文也供认了,交代了“礁石”小组的基本情况。铃木一拿到供词,立刻搜查了香林书店,抓走了程罡及所有的伙计进行刑讯。由于“礁石”小组采取单线联系的方式,郝怀善和关文只是小组的外围成员,虽然供出了程罡,却不知道程罡交来的情报是谁提供的,而且程罡是事先将情报译成密电再交给他们发报的,所以他们连这些情报的具体内容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密码本。铃木再对程罡用刑,程罡很有骨气,受尽折磨,昏死过几次,仍然不合作。
但铃木还有其他的办法。
日本宪兵闯入香林书店前,程罡已发觉情况有变,将作为收听无线电广播的密码本的书籍扔进火炉里烧掉,日本人从火炉的灰烬中找到了焦黑的碎纸片,知道这是毁灭的物证,便检查香林书店的库存书籍,并根据进货和售货帐单一一对照,那些对不上的书籍,便是烧掉的。
说到这里,铃木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把这些被烧掉的书籍列出一张书单,每本都能在你家中的书架上找到。而且书店的伙计,也指认你的照片,说你经常来书店。这不是太巧了吗?”
李哲夫猛然明白了,那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探,就是李毅夫,自己的亲弟弟!能够随意进入书房、深夜观察自己出门时间、偷偷在汽车上采样的,只有可能是自己的家人。春枝和自己相亲相爱,夫妻多年,决不会暗中干出这种事,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李毅夫。李毅夫前来东北投奔自己,也许就是带着这个目的来的,敌人的计划真是处心积虑!
想到这里,李哲夫的心仿佛坠入冰窖,这是一种刺骨的冷,刺骨的痛!他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从小带大的至亲之人居然甘当日本人的工具来谋害亲兄!他回想起当年告别家乡时的一幕,天下着雨,弟弟把伞打给哥哥宁可淋湿自己,当时他感到一片温暖,觉得弟弟懂事了——李毅夫到东北后,他从未怀疑这是敌人安插在身边的暗探,是亲情蒙蔽了他的警惕。现在,这一切都让他困惑不已:为什么李毅夫能干出这种事来?又是谁指使的呢?
当天晚上,李哲夫被秘密移送到位于安民广场东南的“中央法衙”(伪满的最高检察厅和最高法院),这是一座西式建筑,大楼正中塔式高尖楼顶,嵌以紫色琉璃瓦,采用大转弯式侧楼,外墙用金黄色的瓷砖和硫璃瓦贴壁,以显示威严和辉煌。高墙绿树环抱,环境优美,但其地下室内却设有审讯室和各种刑具。
进行预审的是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特高一课的课长间山弥治,伪满首都警察厅及检察院的警吏作为陪审官也在座。矮桌上预备了一大堆速记簿和自来水笔。
首先是一般情况的询问:“你的姓名?家庭情况?”
李哲夫便如数家珍似地把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叔伯兄弟一家老小几十口,姓甚名谁,生辰八字、职业等等,不厌其烦地说个没完没了,问到他本人的学历和履历也都一句不漏:1913年生,1932年到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求学……
间山弥治打断他:“请用天皇纪年。”
李哲夫说:“我对天皇纪年不感兴趣。现在,全世界都用公元纪年,连中国都用民国纪年,只有日本用天皇个人的年号纪年,这是日本封建落后的表现。你们不是说日本要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的领袖吗?这样落后怎么行?”
“你是中共党员吧?”
李哲夫反问:“你说呢?”
“你作为延安间谍的身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证据确凿,不承认没有任何用处。”间山从案卷中抽出一张纸,“你是昭和八年成为中共党员的,对吗?”
李哲夫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敌人连这个情况也搞清了,他已经无牌可打了!只是,敌人怎么了解到这些的?
间山见李哲夫不再辩解,语气更加严厉:“法律上,你是具有日本国籍的日本国民,可你暗中从事的却是反对日本帝国的工作。现在问你一点:你,承认对帝国有罪吗?”
事已至此,李哲夫索性坦然一笑:“不!我是中国共产党员,我的理想,是要在全世界范围内建立共产主义制度。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敌人,是要被我们打倒的,我对日本帝国,谈不上有罪。换作是你,你会承认对敌人有罪吗?不要再问这种荒唐的问题。”
“你认为帝国能被打倒吗?”
李哲夫不答,却问间山:“你读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吗?”
“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理论学说,每个人都可以研究,但是,不能相信空想。你要清醒,共产主义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在全世界取得胜利,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在诺门罕战役中消灭成千上万关东军的苏联是虚无缥缈的吗?在延安建立了自己政权的中国共产党是虚无缥缈的吗?这些都是你们整天操心的、害怕的,难道关东军惧怕的东西是虚无缥缈的?”
“你把关东军当什么了?关东军从来没有惧怕过任何敌人!”
“关东军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在漫漫历史长河里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间山戟指瞪眼:“混蛋!不许胡说八道!”
李哲夫冷笑:“你不过是法西斯豢养的一条狗,人和狗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间山不怒反笑:“想激怒我,好给你一个痛快吗?”他合上卷宗,“我们走着瞧吧,看你能撑多久。”
一谈到过堂提审,普通人想到的无非就是棒打鞭抽,其实,比之更有效而且更简便的审讯方式就是:睡眠剥夺!审讯者轮流值班,只要被审讯者一打盹就立刻被喇叭和强光唤醒,除非意志力及身体素质极好,一般人扛不过二十四小时,不是精神崩溃,就是昏头昏脑,根本无需动刑就招供得一干二净。如果是冬季,间山喜欢的另一种刑法是将被审讯者的衣服扒光,一丝不挂地站在风口,隔几分钟就交替泼下一盆冷水和一盆开水,被审讯者很快就会顶不住而招供。
间山认为,作为一个人,在一狠心之间,可以一死了之,但恐怕任何人也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折磨吧!
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睡一分钟的李哲夫神色憔悴,已经有些迷迷糊糊,间山又提审了他。
“你为什么给中共提供情报?”
“很简单,因为我是中国共产党员。党给我的任务,我就必须完成。”
“你为中共服务已经十多年了吧,你的任务是什么?”
李哲夫用疲惫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我的任务?你们记好了: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促使日本在侵略战争中失败,实现东亚的和平!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使中日人民均深受其害,在这种情形下,直接援助中国共产党并促使日本帝国主义失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日本帝国主义的失败,能使中日人民从毁灭性的灾难中解脱出来,从而实现中日人民世代友好,这是两国人民的莫大幸福和根本利益之所在。”
“你这个顽冥不化的家伙!”间山弥治忍不住咆哮起来。
李哲夫一案引发了关东军和满铁内部的巨大动荡,关东军宪兵司令大木繁中将亲自抓案件的审理。关东军情报部长秋草俊、满铁总裁山崎元干等一批高官都接受了调查,如果不是战况危急、日本即将战败,这一调查范围可能还要牵连到日本本土和海外的一些人——那些和李哲夫共事过的情报官员都在调查之列,这一长串名单中包括池田纯久、晴气庆胤、影佐祯昭、岛本完雄、北野丈吉等等……
因为不知道李哲夫和苏联方面的关系,不知道他是否同时还是共产国际方面的间谍,所以,大木繁中将特别要求一切调查都要秘密进行,不公开审理,不要刺激苏联。
虽然关东军正紧锣密鼓应付可能的对苏战争,但处于穷途末路的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于苏联红军在卫国战争中表现出的无比坚韧和强悍,感到深深的恐惧。几年前还在张鼓峰和诺门罕主动挑起边境争端的关东军,现在连正常的边境巡逻都变得小心翼翼,飞机的飞行也远离边境线,以避免引发事端。
大木繁看了间山弥治的预审报告,几乎没有什么进展,皱眉说:“不管他心理素质再好,忍耐力再强,只要是人就是有弱点的,关键还是要突破他的心理防线,动摇他的信仰。”
间山提议动刑,大木断然否决:“不能刑讯逼供!对于他这种受过训练的特工来说,有技巧的盘问比严刑拷打来得有效。如果能感化他,对我方大大的有利。”
这天,春枝和李哲夫见了面。
春枝一看到面色苍白的李哲夫,不禁泫然泪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你和孩子还好吗?”李哲夫问。
春枝点点头,过了半晌,轻声问:“你当初娶我,是不是为了利用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李哲夫捧起妻子明显消瘦的脸庞,看着她那双倾泻出焦虑和悲伤的美丽眼睛,缓缓地说:“我爱你,我也爱浩,我爱你们胜过我的生命。”
“不,你撒谎!我和浩两个人,都不能拉回你的心,我们两个人在你心里根本没有份量。”
“春枝,中国有四万万人,这是更重的份量!”
春枝怔了一下,幽幽地说:“你受的是日本教育,和日本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