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你错了。我恨的不是日本,我恨的是日本帝国主义,我的敌人是日本法西斯!”说到这里,李哲夫顿了一顿,“我爱中国,但我也爱日本,因为日本有许多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可是,现在的日本却被邪恶的法西斯势力把持着,他们给亚洲各国带来巨大灾难,你还记得那个悲惨的赵二毛吗?不仅是满洲,日本自己的人民也深受其害。春枝,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以来,多少日本家庭妻离子散、穷困潦倒,多了多少孤儿寡母,你应该很清楚。战争只是为了满足法西斯军阀的贪欲和野心,而日本人民所能得到的只有痛苦。打倒日本法西斯,日本才能回到和平的建设之中,日本人民才能过上富裕安宁的生活,中国和日本才能真正友好相处,像我们这样相爱着的异国夫妻,才能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享受幸福。在这场战争中,日本哪怕早失败一天,就会有无数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可以得救,信文弟弟也就用不着去送死了。我为和平而奋斗,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人民,也是为了日本人民!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所以,我才能无所畏惧地战斗!”
春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李哲夫握住了妻子的手,低头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但请你理解我。”春枝反过来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点了点头,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这两双手上。
两人的对话,都被一一监听。
间山摘下了耳机,喃喃地说:“可恶!”见几个负责监听的部下听得居然有些动容,便吼道:“对这种蛊惑人心的谎言,要保持警惕!连妻子儿女都可以不管不顾,共产党简直毫无人性。”
间山把春枝送走,又拉来了李毅夫。
李毅夫当年为加入日本军队,写下血书:“我身为日本人,以日本人的精神与气概,以义勇奉公、一死报国的决心,报名参军,有为大日本帝国献身的觉悟。”这些事情曾经对李哲夫隐瞒,此时间山将李毅夫的血书拿给他看:“你看,你弟弟年纪比你小,觉悟却比你高。”
审讯室里,兄弟俩对面而坐,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李毅夫咬着嘴唇,一动不动。
李哲夫哂笑着举着那纸血书,问李毅夫:“这是你写的?”
李毅夫点了点头,说:“你就招了吧,他们向我保证过,只要你认罪就既往不咎,要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
李哲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操心的是怎么救你自己的灵魂!”
“大哥……”
“别叫我大哥!从小阿公教导我们的话,你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台湾人被日本人欺负的还不够,还要替他们卖力,连亲人都出卖,难怪被日本人骂做清国奴!”
“清国奴”三字一出口,李毅夫低下了头。
“就算你没有炎黄子孙的良心,但又不是瞎子聋子,还看不出日本快完蛋了吗?还死心塌地为这个罪恶的国家殉葬?”
面对哥哥一连串的诘问,李毅夫无言以对。
“你是什么时候充当日本人的暗探的?”现在的情势,反而变成了李哲夫审问李毅夫。
李毅夫只能羞愧地离开审讯室。
原来,李毅夫因体检不合格未能加入军队,却阴差阳错进入了警察系统,其实这是东京警视厅特高课的课长菊岛千波的安排。
菊岛千波因为私审李哲夫离开了“冈机关”,退伍后转入了警察系统,但对李哲夫的怀疑反而更加坚定,由此激发起了他的斗志,一定要找出能致李哲夫于死地的“罪证”,为此展开了百折不挠的努力。
蒋介石政府撤离南京时仓皇失措,南京陷落后很多机密文件未来得及销毁而被日军缴获,这些文件有的移交给了汪伪政府,有的被日本情报机关接收。菊岛千波想到,陈泰生曾说过:“井上哲夫在同文书院读书时,和一个姓王的共产党分子接近过,我曾经监视过这个姓王的,对此有印象……”陈泰生原是中共地下党员,叛变后带人抓捕过王学鑫,所以,菊岛到了南京,从汪伪政府档案部门查阅了大量尘封已久的案件卷宗,从中找到了一份中统关于王学鑫的卷宗,记录中有叛徒供述王学鑫在同文书院任教期间在其学生中发展过一个台湾籍党员,只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姓名。联系到李哲夫在同文书院的就读时间,菊岛怀着强烈的指向性认定这个人就是李哲夫,间山弥治能说出李哲夫的入党时间,便是菊岛根据时间连猜带蒙的,但确实蒙对了。
菊岛又到了台湾,详细调查李哲夫的家庭和成长经历,知道李哲夫有个弟弟叫李毅夫,而李毅夫又非常羡慕日本军人和警察的威风派头。李毅夫因为体检不合格不能参军闷闷不乐,菊岛便乘机引诱他加入特高警察,到东京接受警视厅的训练,然后去满洲以投亲的名义接近李哲夫,监视李哲夫的一举一动。菊岛欺骗李毅夫说,对每一个像他哥哥这样的人,都要加以监视,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越是重要的人物越需要这种保护措施,许多内阁的元老重臣都接受过这种监视,“你不是想成为一个宪兵吗?你现在所做的,就是宪兵的工作啊”。
日本宪兵的权力范围很大,防止敌人的反战宣传和剿灭谍报、游击作战,以及对可疑分子的检举是宪兵们的家常便饭,连高官们的言行,也在宪兵们的监视之列。
随着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接连惨败,依附于日本的一些伪政权纷纷动摇起来,为了牢牢控制住被视为生命线和大后方的“满洲国”,日本强化了伪满的宪兵和秘密警察力量。今年6月,菊岛从东京调往新京,担任首都警察厅特务科副科长,这也是为了更便于追查李哲夫。李毅夫起初并未认真履行监视兄长的任务,菊岛到了新京后对此很不满,严厉督促李毅夫加强监视,利用赋闲在兄长家里的机会,对于李哲夫的作息时间、出门回家时间、家里来过什么客人什么电话、谈论过什么等等一概不得遗漏。李哲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弟弟居然是敌人的眼线,一向谨慎的他就这样忽视了身边这个隐患,以至酿成大祸。
李哲夫发报的第一天,菊岛千波便接到铃木一策要求协查的电话,根据李毅夫的报告,发现电台信号出现的时间和李哲夫离家时间相吻合,让李毅夫继续监视,结果第二天晚上,发报时间和离家时间依然是吻合的,而且,李哲夫回来后,李毅夫按菊岛的要求悄悄对车轮泥土采样,菊岛把样本送到了满铁中央化验室进行化验,终于认定了李哲夫就是发报人。
菊岛千波一拿到泥土化验报告,马上找到满铁总裁山崎元干,要满铁配合行动逮捕李哲夫,山崎说李哲夫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忠于职守的有功之臣,没有罪证,光凭一张化验单,他们实难从命,又说他是关东军总司令部的嘱托(顾问),没有总司令部签署命令,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菊岛找到关东军总司令部,负责接待的一名参谋说:“井上哲夫目前重任在身,你没有确凿证据,即使有,也是反间谍机构宪兵司令部的事,我们无能为力。”菊岛又找到关东军宪兵司令部,他们回答得更干脆,说:“最早在东条当宪兵司令时,对包括井上哲夫在内的满铁人员就进行过大审查,昭和十六年和十八年又两次对满铁调查部进行全面清查左翼分子的工作,都没有发现井上有任何问题。无论是东京警视厅还是新京首都警察厅,警察的拘捕令在这儿都不顶事,必须有内阁的命令。快走!”菊岛简直被这种日本式的官僚主义气疯了,他感到,李哲夫在高层中的后台很硬,如果不赶紧争取时间,一旦他闻到风声逃走就前功尽弃了(李哲夫当时确实有撤离的想法)。不得已,菊岛采用守株待兔的方式拦下了关东军宪兵司令大木繁的座车,向大木详细汇报了他多年来追查李哲夫所收集到的点点滴滴的证据,于是,大木终于签发了拘捕令。
李哲夫又一次被提审了,这一次,面对面坐的是梶冈弘毅。
“在这种场合见面,真是遗憾啊。”梶冈用苦涩的嗓音说,“我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们还能像过去一样,一起去小酒馆喝酒,去爬山,一起唱歌……”
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开,擦了一下眼角,喃喃自语:“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我了?”李哲夫问,他想起了在上海时梶冈忧郁的眼神。
“在上海的时候,只是那时还很模糊……我不敢往下想,一直在躲避这个念头。从这点上说,我感情用事,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梶冈用痛苦的声音说,“怀疑你,就像怀疑我自己……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李哲夫知道,梶冈不是作伪,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最信赖的朋友和兄弟。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虱子”,在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和正常人一样的心脏。
审讯室里沉默了。
良久,李哲夫微微一笑,说:“梶冈君,不用难过,打起精神来,唱支歌吧。”他哼了起来:“傍晚的天空,秋风徐徐吹来,清澈的流水,下垂的胡枝子,金铃子在歌唱,玉露沾在芒草上,和家乡多么相像,可妈妈的笑容真是遥远……”
这是当年两人在“陆军通信研究所”一起游玩时经常唱的歌。
“年轻时可真好啊。”
“可惜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可以!”梶冈激动地说,“哲夫兄,只要你现在回头,一切都可以挽回,你的生命,你的家庭,甚至你的职位!”
他拿出一封信,推到李哲夫面前。
这是关东军情报部长秋草俊少将写给李哲夫的亲笔信,信中以沉痛的语气谈到李哲夫对帝国和职守的背叛,辜负了许多人的信任和栽培,使得他这个老师感到痛心和难堪。秋草坦诚地表示,只要李哲夫采取合作态度,可以保证让李哲夫获得人身自由,和家人团圆,并由他自己决定今后的去留。这一点,秋草已经和宪兵司令官大木繁达成协议,并以日本军人的名誉担保。
自由,团圆,这些字眼,是多么的诱人啊!
李哲夫看完信,问:“是你去求秋草将军的吗?”
梶冈点了点头。
李哲夫说:“这么做,你要冒嫌疑的风险,为什么?”
“当年在东京,我得了肋膜炎,是你卖了衣服救了我的命。现在,轮到我救你了。”梶冈动情地说,“哲夫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是的,这是最后的机会!”李哲夫心想。
他沉默许久,说:“好吧,我考虑一下。”
梶冈暗自高兴。
翌日深夜,李哲夫被带到一架电台前,眼前摆着几张纸,上面写着关东军的布防情况和作战计划,当然,这些都是假的。
“时间快到了,开始吧。”铃木一策看了看手表。
李哲夫戴上耳机,照着纸张的内容开始发报。
满天星斗的黄土高原,一座窑洞内不时传来电报的按键声和接收机上的滴答声。在油灯的黄色光芒下,一架电台的红灯忽然亮了,响起了“呜呜”的蜂鸣音,有电报来了!一名报务员迅速戴上了耳机,是“礁石”的呼号!“嘀嘀嗒嗒”的电码声波如行云流水,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抄写。电码一如既往地顺畅,忽然,他停住了笔,身边的人立刻从他沉重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什么,霎那间,窑洞的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凝固,电波仍在响,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工作,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缓缓站起身来,摘下了头上的军帽……
李哲夫通过一点微小的发报指法的变化把他落入敌手的噩耗告诉了延安,表明从此之后该小组所传递的一切情报都是虚假的!这是他之前与上级的约定,如果他落入敌人魔掌,就用这种变换的指法通知上级。
这个约定是李哲夫主动提出的。之所以有这么个约定,倒不是寄希望于组织上能营救他,他很清楚,一旦被捕,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他这么做是要及时向延安发出警报,断绝敌人利用他的一切可能性,将损失减低到最小。
电报发完,铃木让李哲夫到隔壁吃了几块点心,喝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