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多尔衮紧随莽古尔泰赶到汗帐的时候,帐内帐外一片紧张的气氛。正蓝旗的护军和天聪汗的卫队虽然没有到了弓上弦、刀出鞘的地步,但一个个怒目圆睁,在汗帐外对峙着,只要摩擦出一点火花,就会引起一场惨烈的火并。多尔衮把镶白旗的护军留在外面,命令他们巧妙地将敌对的双方隔离开,免得发生流血冲突。他独自走进了汗帐内。
莽古尔泰与皇太极正在激烈地争吵,两个人情绪都非常激动,面红耳赤。“大汗,八旗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厚此薄彼。为什么一有什么苦差事,就让臣的正蓝旗打头阵,这么做未免太不公道了!”莽古尔泰依旧忿忿不平。
“八旗护军轮番出哨,今天派我的镶黄旗护军和你的正蓝旗护军去,有什么不公平?你这是寻衅滋事,根本不把我这个大汗放在眼里!”皇太极毫不示弱,说得理直气壮。
莽古尔泰被皇太极驳得没了话说,恼羞成怒,争辩道:“身为国君,应该居中处事,不偏不倚,大汗为什么总是挑我的毛病?莫非是觉得臣忤逆,诸事都不能迎合上意,所以想杀了臣吗?”说着,莽古尔泰揽着佩刀,上前一步,握刀的手摩挲着刀柄。那架势显然是要跟皇太极拼命,以此来威胁皇太极收回成命。
皇太极没有想到莽古尔泰竟然如此放肆,敢用武力要挟自己,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两军交战,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内讧,后果不堪设想。在场的大贝勒代善和小贝勒们也被莽古尔泰的莽撞举动惊呆了,一时竟忘了出面劝阻,打个圆场,让天聪汗和三贝勒都能下台。
刚刚走进来的多尔衮旁观者清,头脑比大家都冷静,见局面僵住了,连忙说道:“大汗,臣的镶白旗护军正好就在外面,既然正蓝旗今天攻城受挫,将士疲惫,那就派我的镶白旗护军与镶黄旗护军一同出哨吧!暂且让正蓝旗的将士们休整一下,改日再差遣他们。”
莽古尔泰只是做个姿态,威胁一下皇太极,当众刀劈大汗,他还没有这个胆子。现在多尔衮主动把任务接了过去,终于松了一口气,退了回去。皇太极顺坡下驴,把手一挥,“好吧!就派你的镶白旗去吧!”汗帐中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通了。
莽古尔泰带自己的人走了。皇太极疲惫地向众贝勒摆摆手,“你们暂且回各自的驻地吧!小心戒备,以免城中的守军夜间袭营。”众贝勒答应着往外走,皇太极叫住了多尔衮,“多尔衮,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六
当汗帐中只剩下皇太极和多尔衮两个人的时候,天聪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猛然拔出佩刀,手起刀落,把眼前桌子砍掉了一个角。多尔衮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夺下皇太极手中的刀,劝慰道:“大汗息怒,气大伤身。莽古尔泰性情莽撞,行事一贯如此,您何必跟他计较呢?”
皇太极从多尔衮的手中接过自己的刀,还入鞘中,在自己蒙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招呼多尔衮一起坐下。“今天多亏了你,否则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臣理应为大汗分忧。这些小事大汗不必放在心上。”多尔衮恭敬地回答道。不管自己有多大的功劳,在这位唯我独尊的大汗面前都必须保持谦恭的姿态。这是多尔衮给自己立下的座右铭。
“我知道你喜欢喝茶,这次出征,我随身带了一些上好的普洱茶,你也尝尝吧!”说罢,皇太极吩咐侍从泡茶。在泡茶的空当里,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多尔衮觉得有些不自在,摘下挂在腰带上的烟袋锅,往里面填了一些烟草,凑到汗帐中的火盆上点燃,当着皇太极的面吸了起来。
皇太极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好上这个东西了?”
多尔衮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臣身体弱,精神时常萎靡不振,就靠这个东西提神,打发时间而已!”
皇太极也摸出自己的烟袋锅,跟多尔衮一起吸了起来。“吸烟、品茶,相得益彰,人生一大快事!”
嘬了一口茶,皇太极咂巴咂巴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多尔衮,这些兄弟子侄中,我最看好你,为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处事得体,顾全大局。你来说说,我待三贝勒比别人刻薄吗?”
多尔衮一时猜不透皇太极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只能用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大汗处事公道,对诸贝勒一视同仁,当然不会针对三贝勒。”
皇太极直视着多尔衮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想听真话!”
多尔衮没想到天聪汗会这么坦白,把话说得赤裸裸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做表面文章,肯定会让皇太极不满,只能开诚布公,实话实说。“该怎么说呢?”直接说皇太极是想打压莽古尔泰,伺机铲除三贝勒的势力,对大汗好像有些不敬。多尔衮不愧是“墨勒根岱青”,反应灵敏,脑子转得快。他马上想到了一个化解难题的办法。
多尔衮从容不迫地放下手里的烟袋锅,用右手的食指在茶杯中蘸了点水,在桌面上涂抹起来。皇太极不明所以,凑过来看。多尔衮先是在左边画了一条粗线条的龙,画完之后,抬头看了看皇太极,皇太极会意地一笑,知道这条龙代表的是自己。接着,多尔衮在右边草草地自上而下画了三头虎的形状,又用手指用力地将中间的一头虎抹去,再点了点下面的那头虎,向西方努了努嘴,示意它代表的是城西的正蓝旗和莽古尔泰。
虽然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但所有的意思都已经表达清楚了。皇太极把身体陷进椅子里,让自己尽可能地舒服一些,喃喃自语:“‘墨勒根岱青’,这个称号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皇太极忽然问道:“大妃的事情你怨恨我吗?”
这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不止是多尔衮三兄弟,后金国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公开的秘密——大妃是被天聪汗和三大贝勒逼死的。如果一个人连杀害自己母亲的仇人都不怨恨,这样的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回答“不”,显然是假话,没人会相信。当然,也有莽古尔泰那样禽兽不如的人,为了讨好努尔哈赤,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富察氏,原因是风传富察氏与代善有染。
多尔衮缄默片刻之后,反问道:“大妃是自愿殉葬吗?”
皇太极想了想,回答道:“是,也不是!”
多尔衮困惑地看着皇太极,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皇太极盯着神色茫然的多尔衮,一字一句地说:“父汗有遗命,让大妃为他殉葬。我们为了保全大妃的名声,对外声称她是自愿殉葬的。”
多尔衮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在他的印象中,父母是那样恩爱,所以三兄弟才受到父汗的格外宠爱。他无法相信父汗会狠心地让额娘活生生地为他殉葬,是阿玛太爱额娘了,想让她随自己一起去,在另一个世界陪伴自己?或者是雄才大略的父汗对女人本来就是真真假假,随时都能下毒手,多尔衮想起了被父汗休掉的、阿巴亥之前的第二任大妃富察氏。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丈夫抛弃之后,又被自己的儿子莽古尔泰砍下了脑袋,就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谁也说不清楚,莽古尔泰杀死富察氏是自作主张,还是努尔哈赤的密令。富察氏与努尔哈赤是共过患难的,父汗都能下得了手,又何况额娘呢?
皇太极平静地望着多尔衮,不像是在撒谎。多尔衮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道:“父汗是怎么说的?”
“吾终,必令殉之!”
“父汗为什么要这么做?额娘做错了什么吗?”多尔衮痛苦地看着皇太极。
皇太极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权衡该不该说出事情的真相。“父汗说大妃心怀嫉妒,经常惹他不高兴。而且大妃富有心机,担心她以后干预国政,制造祸乱,所以命大妃殉葬。”
“怎么会……额娘那么贤惠、善良,她怎么会嫉妒别人,怎么会乱国?”多尔衮为自己的母亲辩解着。
“这是父汗的判断,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就无法理解了!”皇太极把责任全都推给了努尔哈赤,让多尔衮无话可说。
多尔衮无法判断皇太极的话是真是假,又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题,“额娘是自愿的吗?”
“大妃知道父汗的遗命后,没有提出异议,自愿殉葬了!”
多尔衮稳定了一下自己激烈起伏的情绪。他知道,皇太极之所以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是想解开与自己之间的疙瘩,以后好放心地任用自己。既然这样,不妨如他所愿。至于自己是不是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将来要不要夺回汗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想到这里,多尔衮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皇太极殷勤地为他的茶碗中注满了水,多尔衮喝了一大口茶,终于把咳嗽压了下去。
“我本来就认为母亲是自愿殉葬的,所以不存在怨恨大汗的问题。父汗的遗命是我没有想到的,既然是父汗执意如此,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多尔衮迎合着皇太极诿过于努尔哈赤的心理,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正在兄弟二人推心置腹、其乐融融的时候,扫兴的事出现了。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闯进了汗帐。岳托性情耿直,不平则鸣,此前曾违背代善的意思,支持皇太极伐明,所以赢得了天聪汗的好感。但他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个性正在把他拖向危险的境地。
皇太极见是岳托,连忙招呼道:“扎勒黑珠伊(侄子),快来坐,喝口茶!”
岳托黑着面孔,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见岳托神色不对,皇太极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岳托按捺不住,质问起皇太极来,“大汗,我刚刚在外面遇到了三贝勒莽古尔泰。他一个人坐在树下哭泣,看上去非常可怜,大汗与他是兄弟,都是我的额齐克(叔叔)。你们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怨恨呢?为什么一定要兄弟相残,势不两立?”
明白岳托是来为莽古尔泰打抱不平之后,皇太极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岳托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既没注意到皇太极的不悦,也没发现对面的多尔衮正在向自己挤眉弄眼,依然喋喋不休。“萨格答玛法(爷爷)在时,时常教导我们兄弟之间要团结一心,褚英(努尔哈赤长子,代善之兄)塔答(伯父)不就是因为与兄弟们不和,才被英明汗处死的吗?汉人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现在两军对垒,战事胶着,兄弟之间却相互怨恨,剑拔弩张,会让敌人有机可乘,损害我后金国的百世基业啊!”
被这个侄子教训了一番,皇太极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正要发作,多尔衮抢先站起来说,“岳托贝勒,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今天大汗有些疲惫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吧!”
岳托想说的话都说了,胸中的不平之意稍稍缓解,于是告辞离开。皇太极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家伙,仗着他父亲是大贝勒,就敢以下犯上。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父子都欲哭无泪!”
多尔衮低头看了看桌子上面的纵向排列的三只老虎中最上面的那只。
后金大军围困大凌河城两个多月,消灭明朝的援兵四万,迫使祖大寿献城投降,后来只身逃脱。天聪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就在大凌河城守军投降的前夜,皇太极制服了第三只老虎。经过众贝勒的商议,以冒犯大汗、不听号令之罪,革去莽古尔泰的大贝勒,降为小贝勒,夺去五牛录的属人,罚银一万两。一年后,莽古尔泰病逝,其弟德格类继任为正蓝旗旗主。三年后,即天聪九年(1635年)十月,德格类病逝,其部下冷僧机向统摄刑部的济尔哈朗告发,莽古尔泰和德格类曾意图谋逆,加害大汗。天聪汗斩了莽古尔泰的妹妹莽古济格格和儿子额必伦,将正蓝旗收归己有,亲自统领两黄旗和正蓝旗,汗位更加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