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此约由太后主之,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赞之,非鸿章本意云。虽然,莫斯科草约,定于谁氏之手乎?此固万无能为讳者也!自此约原文既登报章后,各国报馆,电书纷驰,疑信参半,无论政府、民间,莫不惊心动色。鸿章游历欧洲时,各国交相诘问,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其年七月,莫斯科画押之草约,达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与总署交涉。皇上与总署,皆不知有此事,愕怒异常,坚不肯允。喀希尼复贿通太后,甘言法语,诱胁万端。太后乃严责皇上,直命交督办军务处速办,不经由总理衙门。西历九月三十日,皇上挥泪批准密约。
李鸿章之贺俄加冕也,兼历聘欧洲,皆不过交际之常仪,若其有关于交涉者,则定密约与议增税两事而已。中国旧税则,凡进口货物,值百抽五。此次以赔款之故,欲增至值百抽七五。首商诸俄国。俄允之。次商诸德法,德法云待英国取进止。既至英,与宰相沙士勃雷提议。其时英与中国之感情甚冷落,且以《中俄密约》之故,深有疑于李鸿章,沙氏乃托言待商诸上海各处商人,辞焉。此事遂无所成。
李之历聘也,各国待之有加礼,德人尤甚,盖以为此行必将大购船炮枪弹,与夫种种通商之大利,皆于是乎在。及李之去,一无所购,欧人盖大失望云。李之至德也,访俾斯麦,其至英也,访格兰斯顿,咸相见甚欢,皆十九世纪世界之巨人也。八月,鸿章自美洲归国。九月十八日,奉旨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自兹以讫光绪廿四年戊戌七月,实为李鸿章专任外交时代。而此时代中,则德据胶州,俄据旅顺口、大连湾,英据威海卫、九龙,法据广州湾,实中国外交最多事、最危险之时代也。
还辽之役,倡之者俄,而赞之者德、法也。俄人既结密约,得绝大无限之权利于北方,踌躇满志,法人亦于光绪廿二年春夏间,得滇、缅、越间之瓯脱地,又得广西镇南关至龙州之铁路,惟德国则寂寂未有所闻。廿三年春,德使向总理衙门索福建之金门岛,峻拒不许,至十月而胶州之事起。
是役也,德国之横逆无道,人人共见。虽然,中国外交官,固有不得辞其咎者。夫始而无所倚赖于人,则亦已耳,既有倚赖,则固不得不酬之。能一切不酬则亦已矣,既酬甲酬乙,则丙亦宜有以酬之。三国还辽,而惟德向隅,安有不激其愤而速其变者?不特此也,《中俄密约》中声明将胶州湾借与俄人,是俄人所得权利,不徒在东三省而直侵入山东也。方今列国竞争优胜劣败之时。他国能无妒之?是德国所以出此横逆无道之举者,亦中国有以逼之使然也。岁十月,曹州教案起,德教士被害者二人。德人闻报,即日以兵船闯进胶州湾,拔华帜树德帜,总兵章高元掳焉。警报达总署,与德使开议。德使海靖惟威吓恐吓,所有哀乞婉商者,一切拒绝。欲乞援于他国,无一仗义责言,为我讼直者。迁延至两月有余,乃将所要挟六事,忍气吞声,一一允许,即将胶澳附近方百里之地,租与德国九十九年,山东全省铁路矿务,归德国承办等事,是也。
胶事方了,旋有一重大之波澜起焉。初李鸿章之定《马关条约》也,约以三年内若能清还,则一概免息,而前者所纳之息,亦以还我,又可省威海卫戍兵四年之费,共节省得银二千三百二十五万两。至是三年之期限将满,政府欲了此公案,议续借款于外国。廿三年十一月,俄人议承借此项,而求在北方诸省设铁路,及罢斥总税务司赫德二事。英人闻之,立与对抗,亦欲承借此款,利息较轻,而所要求者,一、监督中国财政,二、自缅甸通铁路于扬子江畔,三、扬子江一带不许让与他国,四、开大连湾为通商口岸,五、推广内地商务,六、各通商口岸皆免厘金。时总理衙门欲诺之,俄法两国忽大反对,谓若借英国款,是破列国均势之局也,日以强暴之言胁总署,总署之人,不胜其苦。正月,乃回绝各国,一概不借,而与日本商议,欲延期二十年摊还,冀稍纾此急难。不意日本竟不允许。当此之时,山穷水尽,进退无路,乃以赫德之周旋,借汇丰银行、德华银行款一千六百万镑,吃亏甚重,仅了此局。
胶州湾本为中俄密约圈内之地,今德国忽攫诸其怀而夺之,俄人之愤愤,既已甚矣,又遇有英德阻俄借款一事,俄人暴怒益烈。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正二月间,俄国索旅顺、大连湾之事起。李鸿章为亲订密约之人,欲办无可办,欲诿无可诿,卒乃与俄使巴布罗福新结一约:将旅顺口、大连湾两处及邻近相连之海面,租与俄国,以二十五年为期;并准俄人筑铁路从营口、鸭绿江中间,接至滨海方便之处。
俄人既据旅顺、大连,英国借口于均势之局,遂索威海卫。时日本之赔款方清,戍兵方退,英人援俄例借租此港,二十五年为期,其条约一依旅顺、大连故事。时李鸿章与英使反复辩难,英使斥之曰:君但诉诸俄使,勿诉诸我。俄使干休,我立干休。李无词以对焉,狼狈之情,可悯可叹。所承其半点哀怜者,惟约他日中国若重兴海军,可借威海卫泊船之一事而已。
至是而中国割地之举,殆如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当俄、法与英为借款事冲突也,法人借俄之力,要求广州湾,将以在南方为海军根据地。其时英国方迫我政府开西江一带通商口岸,将以垄断利权,法人见事急,乃效德国故智,竟闯入广州湾,而后议借租之,以九十九年为期。中国无拒之力,遂允所谓。
英国又援均势之说,请租借九龙以相抵制,其期亦九十九年。定议画押之前一日,李鸿章与英使窦纳乐抗论激烈,李曰:虽租九龙,不得筑炮台于其山上。英使愤然拍案曰:“无多言!我国之请此地,为贵国让广州湾于法以危我香港也!若公能废广州湾之约,则我之议亦立刻撤回。”鸿章吞声饮泪而已。时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也。
至五月间,尚有英俄激争之一事起,即芦汉铁路与牛庄铁路事件是也。初盛宣怀承办芦汉铁路,于廿三年三月,与比利时某公司订定借款,约以本年西正月交第一次。及德占胶州后,该公司忽渝前盟,谓非改约,则款无所出。盛宣怀与李鸿章、张之洞等商,另与结约。而新结之约,不过以比利时公司为傀儡,而实权全在华俄银行之手。华俄银行者实不啻俄国政府银行也。以此约之故,而黄河以北之地,将尽入俄国主权之内,而俄人西伯利亚之铁路,将以彼得堡为起点,以汉口为终点矣。英人大妒之,乃提议山海关至牛庄之铁路归英国承办,将以横断俄国之线路。俄公使到总署,大争拒之,英俄两国,几于开战,间不容发,而皆以中国政府为磨心。万种难题,集于外交官数人之身。其时皇上方亲裁大政,百废具举,深恨李鸿章以联俄误国,乃以七月廿四日,诏鸿章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于时外交之风浪暂息,而李鸿章任外交官之生涯亦终矣。
[案义和团时代李鸿章之外交,于第十一章论之。]
西人之论曰:“李鸿章大手段之外交家也。”或曰:“李鸿章小狡狯之外交家也。”夫手段狡狯,非外交家之恶德。各国并立,生存竞争,惟利是视。故西哲常言个人有道德,而国家无道德。试观列国之所称大外交家者,孰不以手段狡狯得名哉。虽然,李鸿章之外交术,在中国诚为第一流矣,而置之世界,则瞠乎其后也。李鸿章之手段,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而所谓联者,又非平时而结之,不过临时而嗾之,盖有一种战国策之思想,横于胸中焉,观其于法越之役,则欲嗾英德以制法,于中日之役,则欲嗾俄英以制日,于胶州之役,则又欲嗾俄英法以制德,卒之未尝一收其效,而往往因此之故,所失滋多。胶州、旅顺、大连、威海卫、广州湾、九龙之事,不得不谓此政策为之厉阶也。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泰西外交家,亦尝汲汲焉与他国联盟,然必我有可以自立之道,然后,可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若今日之中国,而言联某国联某国,无论人未必联我,即使联我,亦不啻为其国之奴隶而已矣,鱼肉而已矣。李鸿章岂其未知此耶?吾意其亦知之而无他道以易之也。要之,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以中国今日之国势,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其对外之策,固不得不隐忍迁就于一时也。此吾所以深为李鸿章怜也。虽然,李鸿章于他役,吾未见其能用手段焉,独《中俄密约》,则其对日本用手段之结果也。以此手段,而造出后此种种之困难,自作之而自受之,吾又何怜哉?
[案胶州以后诸役,其责任不专在李鸿章,盖恭亲王、张荫桓,皆总理衙门重要之人,与李分任其咎者也,读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