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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唱晚亭

叶广芩

尽管外面是滂沱大雨,福儿还是准点来了。

福儿是我的近亲,但究竟是哪一房兄长的孙子,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血脉亲情,在我和侄子们之间就已经淡了,更何况又隔了一层。眼前的福儿除了跟我的姓氏相同,在长相、做派、认知、观念上竟无丝毫重叠,就是说,相逢在路上,我们谁也不会为谁停下脚步,谁也不会多看谁两眼,以前我们彼此并不认识。我拿出干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明知这条小毛巾抹不干他那湿漉漉的头发,还是作出了关注的姿态。我知道,我的做法十分表面化,十分假招子。

福儿脸色灰暗,眼里布满血丝,精湿的头发配上那件污浊的绿色冲锋衣,像是从阴间偷偷溜出来的小鬼儿,也像菠菜堆里爬出的青虫儿,有些龌龊,有些猥琐,缺乏光明磊落的大气。他是北京玉泉营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的一个临时工,终日混迹于进城的农民工和菜农之间,说话糙,常常将裤裆里的东西移位到嘴上;人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没洗过脸,指甲缝里的泥都是绿的;加之举止粗鲁,没有家教,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两眼乱转,前后左右满屋胡踅摸……不招人待见。

这是我的侄孙,嫡亲的侄孙。

金家整出这样一个后代,让我遗憾。

我叫他来是为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玉石厂打来的,玉石厂让我去结切石头的账,顺便把那些切碎的烂石头拉走,说那些碎石头在车间里堆着有些日子了,影响卫生,有碍观瞻。我知道,拉石头是托词,要钱是真心,如今的世界,谁也不会给谁白干活。我对厂子说我跟那石头没关系,也不是我把它送去的,玉石厂大门朝哪里开我也不知道。对方说委托单子上留的名字和电话就是这个,既然找到了人就是没错,到这个程度赖账是没有气度的表现,不是君子所为。对方说话不客气,我气得摔了电话。很快,对方又不屈不挠地打进来,说再不结石头账他们就要走法律程序了。我说,几刀工费,区区小数,也要走“程序”,小题大做了啊!

他们说,对您是小数,对我们不是,我们经营的生意都是一笔一笔抠着算的,连二十块钱的生意也要上账,积少成多,积沙成塔……

总之,他们本周之内要我必须去厂里了结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言外之意是我和他们还没什么交情。我才发现,我是被人装在套里了,装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一群孙男弟女们!我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长辈,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外地长辈,一个将他们认不全的陌生长辈。于是,坑长辈如同坑孙子,玩长辈如同玩狸猫,长辈不当冤大头谁当冤大头?

我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坑我的这群人中,我能叫来的就是福儿,福儿五十多岁,七十年代在云南中缅口岸跑过运输,大概实诚劲儿还未完全泯灭,一帮侄孙中,只有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其余的都如同烟一样地散了,散得迅速而隐秘,抓他们一抓一手空,哪个也逮不着。这是有意的,我看得出,福儿为留手机号这一举动在后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沮丧,一脸的不甘。

他不甘,难道我甘?

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逼着福儿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我问他凭什么让我去收摊子,他们背着我把那块烂石头拉进厂里的时候,哪一个跟我商量过?哪一个把我推到了头里?哪一个想起金家还有个老姑奶奶?到如今,弄了一屁股屎,该擦屁股的时候想起姑奶奶来了。

福儿说晚辈们没这个意思,事情绝不像我说得这么寒碜,他们是打一开始就把老姑奶奶顶在头上的,要不不会把姑奶奶的姓名电话留给人家,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任谁也兜不住这块石头,真要是个大宝贝,站出来说话分配的还得姑奶奶。我说,哄鬼呀,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填我的名号是瞒天过海,打马虎眼,填你们哪个,你们都怕分不均匀,只有老姑奶奶不问世事,石头若是真东西,你们私下偷偷分了,大家白落;不是真东西,有老姑奶奶垫底,大家不损分毫,里外里你们都不吃亏!

福儿说我在和他们动心思,他们几个属于弱势群体,都是现挣现吃的平头百姓,有两个还下了岗,拿着低保,几个人中刘京的职位最高,在区办事处上班,不过是个股级。我想,所谓的刘京是外姓了,大概是哪位姐姐的后裔,就是那天派头很大、干部模样的孙子。我说,我不过是把你们小肚鸡肠戳穿了罢了,我和我的十几个兄弟姐妹,从来没在钱上动过心思,到如今却被孙子们套住了脖子,并且还往紧里拉,没意思极了,让人心寒。

福儿吧嗒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一只镀金青蛙,有意拿在手里摸摸,似乎又不敢。我说,你们是钻到钱眼儿里了,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房顶上开窗户,为了钱六亲不认,这些年竟然没有一个到我这儿走走的,想的是老不死的是个累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这麻烦……

福儿一声不言语,对我难听的话语一概不接招,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说,你们这帮孙子不给老家儿添彩反添堵,你们的爷爷活着,不把你们扇得鼻青脸肿才怪。姑奶奶我是打不动你们了,搁过去,依着我的脾气得拿掸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脚把你们一帮鬼五锤六地踹出去。

福儿说,您那是疼我们。我们是该抽,要不您先抽我一顿?被长辈抽也是一种幸福。

看着福儿那副无赖相,我真想立马就扇他一个嘴巴,也就是一闪念而已,细想何苦,八百年不见一面,我连他老婆孩儿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扇人家。息事宁人吧,将来还要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见面……跟人家孙子打架,掉我的价!我说,算我倒霉,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现在是让孙子们咬了一口,痛彻心脾!

福儿说,我们不会咬人,我们几个里头也没有属狗的。

整个一个浑得鲁儿,听不懂人话。

福儿说要喝水,我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不接,说,我从来不喝凉水,我跟我爸一样,进嘴的东西甭管好坏,哪怕是一碗稀粥,也必须是热热乎乎的。

人不怎么的,讲究还不少!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我说,丑话说前头,明天到玉石厂你们得派代表跟我一块儿去,手纸我买,屁股还得你们自个儿擦!

福儿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哪能让老姑奶奶自己动手拉石头!

福儿还告诉我结账可以刷卡,让我务必带着金卡银卡什么的。我说,什么卡呀,我带着你就成了。

福儿说明早十点他来车接我。我问为什么挨到十点才出门,他说,十点以前车腾不出来,不好借。我问什么车,他说拉菜的车,有三轮,有蹦蹦,也有客货两用的皮卡。我说,我也不是萝卜,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于是约好十点玉石厂门口见,不见不散。临走,福儿又回身叮嘱了一句,您准去呀,咱们谁不去谁是XX。

我说,放肆!

福儿走了,看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我突然回过味儿来,这是怎么档子事呢,人家一个电话,来了个福儿,我就大包大揽了,就给人买擦屁股纸了,现在翻过来倒是我欠了他们,不去还是XX,什么时候这角色就悄悄地转变了?

我怎么这么傻呀!

不就是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嘛——

石头在我们家后园子里有年头了,至少从我十代以上的祖辈它就蹾在那里了,没人理它,也没人在意它,它是亭子旁边的一个点缀,半截埋在土里,露出一个平平的顶,高矮正好如同凳子。漆黑粗粝的表面,让它显出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没有一点儿灵气,跟池子里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比有天壤之别,不能同日而语。黑石头上有三个字镌刻浮浅,模糊不清,不知是出自我哪位先祖的手迹。父亲告诉我,石头上的字是“唱晚亭”和落款,父亲不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金家知道那字是“唱晚亭”的大概也就是我和父亲。刻着“唱晚亭”的石头是陪衬西边亭子的,亭子叫“唱晚亭”,其实石头什么也不是,就跟现在村口刻石某某村一样,标识而已。亭子是祖父时代盖的,充其量不过一百多年,石头却是来得早,据说是金家的老先祖虎尔哈奉命征讨平西王吴三桂,从云南陇川带回来的。带它回来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地方,纪念南征这件事情。传说陇川是个战场,有过一场恶战,这块石头就横在陇川的道路中间,石头上沾染了八旗子弟兵的鲜血,虎尔哈先祖在石头旁站立过,叹息过,唯此而已。先祖在南方打了八年仗,得胜回京,还没忘了这块石头,命部下将石头带回京城,放在自家园子里,想的是与战死的子弟们可以随时聚首,看见了石头就如同看见了那些命丧西南的巴图鲁,也是一点念想。

我翻阅过金家家谱,家谱中记载,虎尔哈先祖以武功见长,谱上记载这位先祖系布库少年出身,“投枪犹如龙出水,刺剑恰似蟒翻身”,勇猛得厉害。“布库少年”是康熙的嫡系侍卫,为了擒拿逆臣鳌拜,康熙委托索额图在皇宫庭院训练青年子弟摔跤、扑打、跳布库(一种满族舞蹈),以致鳌拜每每路过,非但不起疑心反而还驻足观赏,加以指点。康熙八年五月,皇帝宣召鳌拜进南书房议事,鳌拜刚进书房,布库少年们一拥而入,干脆利落地将这名骁勇善战、横霸朝廷的将军擒住,送入监牢。先祖虎尔哈也因此晋封二等侍卫,成了有功名的人。

儿时听父亲讲过“跳布库”,老爷子也断断续续地给我比画过,“穿针摆水步”“吉祥稳健步”“奔马舞步”“探海取珠步”,看那动作,我总觉得像萨满跳大神,不会欣赏。父亲说满族舞蹈多了去了,布库以外还有“喜起儿”,还有“莽势”。到我的曾祖父一辈,哥儿几个还能在庭院里列队跳“喜起儿”,有的装作虎豹兽禽,有的扮八大人骑禺马,作追射状。八大人泛指八旗统领,我不知禺马是何物,父亲说禺马是木头马。我说,一帮大老爷们儿骑着木马在院里舞而蹈之,狩猎过家家玩呢,有意思。

父亲说,也不光是我们家跳,皇上也跳呢,康熙为了给他母亲祝寿,亲自“舞蹈奉爵”,领众人舞蹈,极欢乃罢。

我的舞蹈模仿能力一直不行,记不住动作,曾经跟着父亲学过“三步锦”的几个身段,讲的是“男如雄鹰女似燕”,却被我演化成了太极拳,继而成了八段锦,“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解放后跳集体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竟然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着胳膊满场胡撞。

如同祖辈的功名代降一等一样,金家的舞蹈基因亦是代降一等,会跳布库的祖先,到了我儿子这辈,索性连“八段锦”也丢了,广播体操也做不来。不可思议,一向以京戏传家的东城镶黄旗金家,竟然是从舞蹈起家的。父亲说不足奇怪,老祖宗们跳“喜起儿”的时候,徽班还没有进京,虎尔哈时代,能唱点儿曲子三弦,跳点布库就是很先进了。

后园的“唱晚亭”是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亭子,四根白木茬的柱子,一圈窄窄的边凳,拙朴粗糙,记忆中除了我的老姐夫抱着酒坛子靠着亭柱喝酒,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极清静的所在往往也是极热闹的地方,在我出世之前这里是个热热闹闹的歌舞场,要不怎么叫“唱晚亭”呢。晚饭后,金家的孩子们会主动在这里聚齐,家庭自乐班要开戏了。弟兄们各有各的角色,各使各的家伙,不用吩咐,很自觉地在亭内各就各位,摆出了一个演奏的阵势。各自拉出范儿,凝神聚气,先打出一通锣鼓经,《马腿儿》《双飞燕》《凤点头》,演奏完毕正戏方才开始。

老大不擅唱,但节奏感强,便充当司鼓的角色。那个鼓是当时京剧富连成班的创始人叶春善先生帮着挑选的,叶春善是叶盛兰的父亲,叶少兰的祖父,祖孙三代饰演小生,均是出名的角儿。叶春善不唯帮着我们挑选了鼓,还挑选了成套家伙,铙、钹、锣、板……帮我们家组织了一个完整的京剧伴奏乐队。老大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鼓,一走便再没有音信,几十年过去,那个鼓想必已是皮破身残了。老二善月琴,还能演老旦,《吊金龟》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清亮透彻,不带杂质,颇有李多奎的韵味,每每受到众弟兄们的叫好。老三扮花旦,他的灵动妩媚常常遭到姐妹们的揶揄,大半是嫉妒,因为我的姐姐们谁也走不出老三那水上漂一般的步子。老四的老生唱得好,是北京名票,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农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过演出,以《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最为精彩,尤其是“坐宫”与铁镜公主一个压一个的对唱,接得那叫天衣无缝,炉火纯青,无人能比。演公主的是我们的大姐,她的功力远远超出了金家的弟兄们,如若活着,应该属于艺术家范畴。每当她和老四唱“坐宫”一折时,大家都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了那精彩,直至老四亮着嗓子唱出“站立宫门叫小番”那个“番”字,霎时高八度的嘎调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老五是花脸,兼任丑行,在兄弟中插科打诨,别有一番风情。他是全能,戏虫子,生旦净末丑,缺了哪个角他都能充任,一度要出去下海唱戏,被父亲拦下,便与父亲离心离德,处处作对,时时地闹出圈去了。老六早夭,不在其中。老七唱功不行,但是可以拉胡琴,打扬琴,在“唱晚亭”的演出中表现得比较游离,不能投入。

我们的父亲,是每晚演出的主心骨,儿女们在亭子里歌唱舞蹈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拉胡琴伴奏。父亲那胡琴拉得,能把不会唱的人也托成了马连良,不听唱,光听父亲那琴,听那《柳青娘》《夜深沉》《万年欢》一个接一个的胡琴曲牌,那至臻至妙的音律便能让人陶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样精致的业余生活一度成为了金家的骄傲,成为了亲戚朋友来串门的理由。热闹欢乐,歌舞升平,展示了这个家族的品位、闲适、自得和雍容。我年纪小,没有参与过那样的日月,但是和他们留下的物件有过接触。“文革”期间,我将那些锣钹镲们按废铜烂铁价格卖了十四块钱,那些老旧的行头也被我在“唱晚亭”前付之一炬……

清理“四旧”时还翻检出父亲写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说“唱晚亭”的情景的:

子弟闲坐傍黄昏,唱晚亭内抖精神。

声声灵籁随风去,谁识无声是大音。

在我的哥哥姐姐们纵情歌唱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已经进入了一样别路心态,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乐不可极,极乐生衰。从诗的内容看,老人家莫不是已经预感到了几十年后的凋零和无奈?预感到了金家后辈的杂乱与不肖?预感到了儿女们,包括他自己来路的多舛,结局的不妙?父亲臀下沾染过八旗兵鲜血的石头给了他一种什么样的暗示,让他写出了一首如此冷静出世的诗篇,难以揣摩。

几十年后,已经凋零散落的家赶上了21世纪的大拆迁,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北京城,到处都是大工地,到处墙上都画着防狼一样的白圈,里面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拆”。金家的院落自然也在其中,歌舞歇,人气散,房子成了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窗棂瓦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了自家即将清理的场院中,在砖头瓦块中狗一样地寻觅家的味道,跟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做最后的告别。人事改,寒云白,西风吹尽梧桐斋,那是别一番心境,别一样情愫。

北边的瓦砾下,露出几张发黄的纸片,小心地揭起来,细细端详: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

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

是孔尚任《桃花扇》里边的句子,纸片应该是金家藏书的流散……心中难免有些依恋,有些悲凉,将那些烂书旧纸拢在一块儿,用砖头压了,让它们流落风尘,总是不忍,想的是走时一炬,将它们捎给他界的父亲、兄长们,或许他们还用得着。

远远地来了一帮人,闹闹嚷嚷冲撞过来,嘴里喊着,是这儿,就是这儿!

面对着这群人生龙活虎地逼近,我头也没抬,来者是什么人,是拆迁公司还是临时安置办,对我都无关紧要,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只有凭吊的奢侈和追忆的落寞。这帮人在我周围散落开来,撬这儿摸那儿,抛开砖瓦,掀动房梁,目无旁人,主人般地坦然自在。

看到我正往一块儿归拢东西,一个干部模样的问我,你是谁?哪儿来的?

见我不回应,叉着腰立在我对面说,咳,问你哪!聋啦!

我反感这种不客气的口气,站起身反问,你是谁?

干部回道,你管我们是谁?

我说,那你怎就管得着我是谁?

干部道,我有权利管。

我说,可惜你的权利有限!

彼此有点儿抬杠的意思了。那伙人围了过来。

一个人,就是后来的福儿,用脚踢了踢我拢在地上的东西,大概是对那些烂书本没兴趣,不屑地说,捡剩儿也不挑点儿好的,这些陈年废纸烧都烧不着,废品站也不收。

我说,把你那脏蹄子挪开!

福儿说,嘿,XX小老太太还挺厉害,老丫的找不痛快是吧?

我说,张口骂人,亏了你的先人!

干部说,我们没亏先人,我呢,我怎的也是国家公务员,你沦落到捡废品的份儿上,才是亏你先人呢。老太太,儿女不孝顺是吧,老而无依,惨哪!

我说,呸!

一女的操着东北腔说,你还挺横,倚老卖老吗?且轮不上你呢!知道俺们是谁吗,俺们是爱新觉罗后裔,是这座大宅子的主人,你上俺们家来捡东西,经过俺们允许了吗?

我说,都他妈给我滚!

干部说,这老太太疯了!

……

听口气,这些人是和金家有关了,我看着他们,脑海里翻腾着他们应该是谁的子孙,却总是糊涂,最大的哥哥大我三十六,最小的老七也八十八了,母亲是填房,这使得我与哥哥姐姐们拉开了距离,使得我很晚才进入这个已经迟暮的家族。现在,哥哥姐姐们都故去了,我还活着。

一帮人很快对我没了兴趣,他们在阳光下的废墟中继续寻找可能得到的意外。女的说,我奶奶活着时候说屋子里有楠木雕花隔扇,有镶螺钿的八仙桌,院里有茶叶末的大缸,那是圆明园的物件……

一个说,金家好像没分过家,如果有东西,应该属于我们大家。

干部补充说,不是好像,是压根没分过。

福儿说,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根XX毛也看不到了。

干部说,有人捷足先登了。

女的急赤白脸地说,那可是属于咱们的财产!俺就稀罕楠木桌子,现在的楠木,跟黄金一个价!金家的楠木,是经过历史考验的老楠木了。

福儿问我,捡破烂的,你知道屋里的楠木家什都让谁拉走了吗?

我说,让我卖了。

女的说,凭啥?

干部问,什么时候?

我说,1966年。

一帮人立刻哑了。1966年,他们大部分还没有出生。

女的用目光毫无顾忌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末了惊呼一声,妈呀,你们看她是谁?她是金舜铭咳!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她……哪个节目来着,哪个来着……我还知道她小名叫耗子丫丫!耗子丫丫,没错,就叫耗子丫丫……

好生无礼!

我的眉头皱起来。

听说我是金舜铭,推及他们的祖父母,金舜铻、金舜锦、金舜锫、金舜镅,许许多多的金舜……一帮人的霸气立刻收敛了,连福儿在内,都显出了一副孙子模样,搬座儿的,递矿泉水的,扇凉风的……有巴结讨好的成分在其中。其实除了名字和他们的祖父母辈相近,他们对我的了解并没多少,不是那个女的咋呼,我敢肯定,他们谁也说不出我的一二三来。

女的向大家介绍,眼前这个老太太是姑奶奶,亲姑奶奶,写小说,整电视剧啥的,老有钱啦,耗子丫丫早早儿地就离开了北京……流落西北……

干部说,这么说您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我说,应该念“cui”,不是“shuai”,您念错字儿了。

对方没听懂我的纠正,也没听出我不客气的揶揄,小眼睛快速地转动,有些聪明外露的彰显。

我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努力寻找哥哥姐姐们的影子,徒劳。

女的说,姑奶奶,我是世伟的闺女,世伟,金世伟,1969年上了黑龙江兵团的……我们大前年才回北京……

干部说他是刘毅然的儿子,他奶奶姓金。

我一脸茫然。

女的说,我在电视上看见过您,要不咋第一眼就看您眼熟呢。说实话,您可不如电视上漂亮,那是化了妆的吧?我想您老在电视上露一回脸得不少钱,中央台,贼有钱!听说您老写一部电视剧能整一座小楼,俺们挣一辈子也挣不出三间房来!

干部说,俗!姑奶奶那是文化传播,不是为钱。

福儿说,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话不用装,有什么说什么,有钱的就是有钱,没钱的就是没钱。

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群市侩。

记得有一回和演员陈宝国一块儿聊天,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您演一集戏拿多少钱?陈宝国当时回答,你说我应该拿多少啊?

那人一脸的尴尬。

那人提的问题与今日孙子们问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我没有陈宝国的机智与幽默,面对众孙子,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以至他们自我介绍谁是谁孙子,谁是谁外孙,我竟然连一个也没记住,就记住了满嘴跑XX的福儿,因为他的语言最有特色。干部说,听奶奶说,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哪,您还夸我一脸官相!

眼前的人物尖嘴猴腮。

女的装作很文化地说,虽然老宅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在这里找到了老姑奶奶,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了,从老姑奶奶身上我看到了金家的过去,这气质,这派头,往那儿一站,比刘晓庆都有派头,能镇住一大片,绝对的与众不同!

我说,镇谁呀,砖瓦堆里一个捡破烂的小老太太。

干部说,您甭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忒糙,没文化。

干部要去了我的电话号码,说是好随时请教,我就忽视了,他要了我的电话,可没把他的给我,一个不对等的交换。后来回味,敢情人家留着心眼儿呢!

那个福儿似乎对找着老姑奶奶没兴趣,这会儿正围着黑石头转悠,来来回回地看。我以为他在寻找上头的刻字,也是多事,过去给他讲了这块“唱晚亭”的来历。女的立刻回身找亭子,我说亭子在1958年就塌了,旁边这个土堆就是遗址。女的问亭柱是不是金丝楠木,我说就是普通的白茬松木。女的很失望。

福儿指着石头说,从云南陇川拉回来的,这就对了,我就是在陇川口岸倒腾农产品的。

说着,福儿从谁手里要了一瓶矿泉水,将水洒在石头上,脏兮兮的泥水从石头上流下来,使得灰暗的石头更加灰暗,面目不清的石头更加面目不清。福儿又要了几瓶水,呼呼啦啦全浇上去,石头周边立刻泥泞一片。众人不解他的意图,说他在作死,女的使劲嚷嚷说把她的白裤子溅脏了。

只见福儿不顾脏湿,俯身在石头上,仔细察看,末了又问谁身上带着打火机。大家都不明白福儿想干什么,干部迟迟疑疑将打火机递过去,福儿接了,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头上仔细照。女的说,照什么照?太阳是真火,比什么不亮,打火机那点亮跟太阳比早吓得没影儿啦!

福儿环视了一下众人说,知道陇川在什么地方吗?告诉你们,陇川紧挨着缅甸,知道缅甸出产什么吗?缅甸出产玉石翡翠,中缅口岸常有这样的黑石头一车一车往咱们这边拉,黑石头里包的全是翡翠,现在翡翠是什么价?拳头大的翡翠价值十几万!

福儿说这话认真而严肃,破天荒地没用XX口头禅。干部说,你能断定它是翡翠?

福儿点点头。

女的像刚才发现我一样,再次惊呼,妈呀,这大翡翠,比金丝楠木值钱多啦!这回咱们是真发啦!哎呀,福儿你说你咋这么有福哪!

干部纠正女的说,是咱们大家有福,不是福儿一个。

福儿说,我就知道,老祖宗千里万里把石头运回家里绝不是平白无故,咱们家的老祖宗是有眼光的,他早料定了有这一天。

不是福儿来我家给我讲述,我不会知道以后的事情,正如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地表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内容还在地底下一样,那日孙子们与“唱晚亭”的初遇,也不过是一通锣鼓经的敲打,仅仅开场而已。

福儿告诉我,那天晚上孙子们又去了一趟老宅废墟,是有准备而去的,福儿很内行地花三百块钱买了一个看石头的专用手电,在专业电光下,几个人在夜色中将那块石头再一次细细审视定夺。福儿说他在石头的表面窥到了绿色,那绿色精灵般地一闪而过,就再也找不着了。有绿是内里有翠的象征,这块来自云南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它在缅甸边境,准是谁从那边运过来,遇上战争,丢在大路上也未可知。因为路当间撂块大石头是件没法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家都说福儿分析得没错,纷纷用手电在上头照,你照完了我照,我照完了你照,有的说看见绿了,有的说看见黄了,有的说什么也没看见。最后的结论是先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看看它下头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毕竟它的大半截还藏在地底下,也没准下头就是玉石翡翠金刚钻呢。电光和声响引来了治安巡逻队,几个人被巡逻队问话,巡逻队实在也拿不准这些人的对错,为一块烂石头,好像也没触犯法律,也都有正当的身份,并且都能证明是金家后裔……到拆迁废墟上找点自家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孙子干部还和巡逻队的头目在工作上打过交道,问了几句话人家就走了,走时还反复交代,注意安全。

石头是第二天上午请了三个民工挖出来的,偌大一块,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个露出地面的平顶,对挖出的整块石头来说不过是个小尖,“唱晚亭”三个字全部露出,也变得十分清晰。面对着这块刻着“唱晚亭”的大石头,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还是福儿有主见,拉来了水管子,对着石头使劲滋,滋完了几个人上去用刷子刷,折腾大半天,总算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块略带绿色的粗黑石头,坑坑洼洼像个巨大的土豆。福儿激动地说,XX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个样子。

在场的孙子都很激动,透过那层黑皮,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里面绿光闪烁的翠,这块大翠,全北京怕也找不出第二块,如果说拳头大的一块值十几万,那眼前这个……无法估量!

女的兴奋地说,哎呀妈呀,我咋一下就阔了呢,阔得我跟做梦似的,回家我得让全家给金家老祖宗磕头!

福儿说,今天在场的金家人,人人有份儿。

干部说,外孙子也有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在遗产面前,人人平等!

接下来大家讨论怎么把这块“大翠”切开分了,而且要分得均匀。

一孙子说,也别高兴太早,石头里也未必是满满当当的翡翠,鸡蛋黄似的,只是个心儿也有可能。

女的说,我想它是个肉包子,外头一层薄皮,里头都是馅儿,老先祖是见过世面的人,在皇上眼皮底下当差,什么宝贝没见过,他看准的东西不会错。

福儿说,哪怕里头的宝贝是个铁锅那么大的核儿,也够咱们受用几辈子的了。

依着大伙,就要往玉石厂拉,是虚是实,刀下见菜,立马分宝。还是干部心细,他说得找个专家先鉴定一下,有谱了再往玉石厂拉不迟,这大家伙近乎两吨,搬离此地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万一里头什么没有呢……

福儿说,不可能!

女的说干部,闭上你的乌鸦嘴!

干部说,知道吗,咱们现在可是“赌石”呢,大凡挨上“赌”字,它的几率就是百分之五十。

一孙子说,百分之十也行,我们乐意。

女的说,对,百分之十也行。希望总是有的,切开还有百分之十,不切什么没有。什么叫撞大运哪,这就叫撞大运!

稳妥起见,下午福儿还是请来了“灵翠轩”的老郭,让行家帮着掌眼。老郭是云南德宏人,以前一直在瑞丽石头早市上摆摊,专门卖翡翠矿毛石,千八块、万八块,也有几百块一块的毛石,用红漆标着号,堆在摊子上任人挑选。石头中也有论斤称的,六十块一公斤,据说也有人从里头买出过玉石来。摊上摆桶水,搁把手电,让买主自己挑,挑好了里头有翡翠,挑不好,就是一块普通石头。其实摊上的每块石头卖主都仔细研究透了,吃这碗饭的,心里得有底,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人心还隔肚皮呢,何况石头。人心可以用X光,用B超照,这石头是什么仪器也透不进去的,有与无,好与不好,谁也说不准,苍黄反复,万千变化,都在一瞬间,所以,要赌石,必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担得起霎时的大起大落,否则不要染指其中。

老郭的生意不错,为人也公道,在云南干了几年,就到北京来发展了,还是经营石头,有了自己的门面,也有了一帮熟识的顾客,没人再叫他老郭,都叫郭老板了。郭老板随着福儿来到拆迁废墟,孙子们正如大旱盼云霓一样地盼着,迎出老远,将大师拥到“唱晚亭”石头跟前。大伙七嘴八舌,看见绿了、看见红了地对大师一通猛说。

郭老板不动声色,也不接大家的话茬,围着“唱晚亭”转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三根干部递上去的“黄鹤楼”,还是不说话,把大家的心撩拨得猫抓一样难受。末了,郭老板扔了烟头,慢慢地说石头是黑乌砂,又问是从哪里弄来的。福儿说中缅边境,大概是从那边运过来,正遇上打仗,就扔半道上了。郭老板说,按说是出在老坑,可是如今老坑基本上淘光了,连西瓜大的料也寻觅不到了,眼前这块石头……出处有点……含糊。

福儿说,郭老板您说的是现在,现在老坑没大石头了,可这块石头两百多年前就蹾在我们院里了,那时候连乾隆爷还没出世呢!

郭老板说,你这么说,我再看看,要是老坑的黑乌砂,里头或许还真有货。

郭老板又围着“唱晚亭”转,用自带的更高级的电筒往里照。

大家屏息等待,都知道这个行当的水太深,不敢轻易说话。

又是三支烟,郭老板拍拍手上的土摇摇头说,好像没戏,皮壳发灰,没有灵气,一般的石料罢了。

福儿说,您再仔细看看,上头有绿呢。

郭老板说,有绿不假,那绿都是浮面上的,是苔痕,年深日久在园子里呆着,面上不绿也得绿了。

福儿说,我明明看见了绿,绿就是翠,在云南跑了几年,我知道这个。

女的说,要是一剖开,里头满是绿翠,我先打十个镯子十个项链,全戴上!哇,我简直就不是我了!

郭老板说,要是满绿高翠,那您就发大发了,可那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干部说,依着您,这块石头它什么也不是?

郭老板说连串皮绿也算不上。干部问什么是串皮绿,老板说就是外表一层绿皮儿,内里是实打实的石头。

大家一听都有些失望,敢情折腾半天,挖出块石头,还雇人白花了工钱,那仨民工,一个工两百呢。

连串皮绿也算不上的“唱晚亭”墩在夕阳下一副破败的寒碜相,蓬头垢面,形粗色黑,让人哭笑不得,都觉着金家的老先祖一定是脑袋进了水,拿着后代的热情在开涮。一时怨声四起,大骂先祖是傻X。骨朽人间骂未销,先祖大概自己也没想到,骂的人竟是自家的直系后代。

郭老板说,也别泄气,大傻石头有大傻石头的用途,我的一个朋友最近在京郊房山盖了一院房,荒郊野地,托我弄块石头镇镇院子,我看这块就合适,傻大黑粗,没有形状,有股愣劲儿。

没人言语。

郭老板说,你们开个价儿,卖多卖少也是给它找个归宿,比扔这儿不管强。

福儿毫不犹豫地张口道,三万!

干部立即插嘴,少了,十万!

女的说,四十万!

拍卖会似的,“唱晚亭”在金家后人的嘴里一下飙升到了五百万,人人都像打了兴奋剂。

郭老板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出一千,买了。

福儿说,怎么一千?我们挖它就花了六百!

郭老板说,我是按废料石买的,我不要,它就作为建筑材料深埋在地基下头了,永远不得翻身,永远见不得日月之光。我买它是看它敦实厚重,深沉老旧,出自贵胄之家,还能起点镇宅作用……这块石头给你们谁,你们也不可能弄到家里去。

女的说,一千块,你哄孙子呢!

郭老板说,别以为一千少,买家出的可不是一千,他两万也打不住,首先得吊车吊,得大卡车拉,拉到百十公里的房山去,再加上安装费……你们说说得多少钱哪!

干部说,石头是个文物,上头还有“唱晚亭”三个字呢。

郭老板说,这个我懂,乾隆朝以前的叫文物,连出口都被限制,乾隆以后的不在此列,属于艺术品。您家这个“唱晚亭”下头有款,是光绪年刻的,光绪年的东西就跟这石头一样,什么也不是。再说,“唱晚亭”这仨字,到了我朋友那儿就得凿了,“唱晚亭”不吉利,太阳落山了,夕阳西下还唱个什么劲儿呢?大清王朝还不就是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他的子弟们莺歌燕舞地唱完了!

郭老板扫视了一下众人继续说,凿了“唱晚亭”人家要重新刻,刻上“泰山石敢当”!那才是真正的物有所用,对我和你们来说,这也是没辙的辙,我全是替你们在张罗。

于是又重新要价,最后三千块要成交的时候,被干部叫停打住,他说不卖了,别说三千,就是三百万也不卖了。

太阳的余晖中,“唱晚亭”的石头旁,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一群金家子弟同样在叽叽喳喳,与他们的祖辈比,没了热闹的锣鼓经,没了悠扬的西皮流水,他们闹腾的是另一个话题——钱。

郭老板一赌气,走了。

有人埋怨干部,该出手时不出手,现在郭老板走了,大家连三千也没落到手,空守着一块破石头,吃不能吃,看不能看,只有一个结果,扔!干部说,郭老板在使障眼法,在手段上这叫欲擒故纵,明明是块带绿的石头,却非说它发灰,说它什么也不是,一钱不值,临了又要把石头买走,说是为朋友,骗鬼呢,谁不知道房山是出石头的地方,故宫太和殿那些雕着龙的大石头哪儿来的?房山来的!现在他要把京城的石头往房山背,可能吗?可惜他这瞎话没编圆,云南的土豹子在皇城根底下跟咱们斗心眼,还差着行事。

干部这么一说,大家都立刻觉得是这么回事,为三千块钱,差点儿就把宝贝丢了。好险!

适得其反,郭老板的举动坚定了孙子们对“唱晚亭”的信心,在大家的心目中,这块石头不是翡翠也是翡翠了,看那石头光彩温润,真真地泛着绿光,里头的翠分明已经透出来了,丰年玉,荒年谷,地里的石头到了它该出来的时候,本身就是祥瑞,就是上天的暗示。石头是老祖先留给后人的一份巨大遗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老祖先给了,他们没理由不接着。

“唱晚亭”,这块韬光养晦的大灵石。

祖宗万岁啊!

他们怎么把“唱晚亭”弄进玉石厂的我不知道,反正在场的孙子们是一个不落地跟着石头一块儿进了玉石厂。

福儿告诉我,卸石头的时候着实把工厂的人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来开解,那一刀下去,得解几天。但是孙子们都很理直气壮,告诉厂里负责人,尽管切,东西是真东西,切下来一小块尽够付账,这事决不会含糊。厂方说不要石头,要工费,于是,我的名字、电话号码就被做了抵押。

“唱晚亭”被运到了切割机旁,不,应该说切割机被运到了“唱晚亭”旁,工人征求主家意见,是剥皮还是尽着边缘切片,众人异口同声,从当间切,一劈两半,怕工人不明白,福儿还补充一句,就是《宝莲灯》沉香劈山救母那种劈法。

工人建议说,磨皮不伤料,都是先磨个窗户看看……

一孙子说,用不着,这大的料,反正也是得分的,一刀下去,水落石出,大家痛快。

工人说,玉石厂从没这种解法,这一刀下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工费也不是一二百块……

干部说,让你切你就切,没有先例的事多着呢,我们的老先祖把它从云南运回来,在家里藏了几百年,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先例。

工人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切了。

大家都说,切!

工人说,你们想好了?

大家说,我们不用想。

铡砣哗啦啦转动起来,在金属与石头接触的刹那,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火花四溅,粉末飞扬。石火电光中,一帮人吓得直往后退,惊慌失措地四下环顾。我没在现场,但是我能体会到那激烈的声响,是痛苦的尖叫,是绝望中的挣扎,是硬性的剥离,是无助的呼救,撕心裂肺啊!

我至今相信万物都是有知觉的,一块石头,一粒尘埃,一条河流,一座山峰,它们都有情感,都有生命,都可以和人沟通,包括我们使用的桌椅板凳,包括我们食用的酱醋油茶,它们默默地为我们奉献,无言地作出了牺牲,我们应该感念它们,关爱它们,惦记它们。

更何况这块沾过旗兵鲜血,听过金家歌唱的石头。

铡砣进入了平缓的切割,哗哗的声响尖厉刺耳,有管子不住地往切口处浇水,泥浆从伤口处流出,汩汩不绝,颜色微微发红发黄。孙子们站在旁边处于紧张状态,一个说,怎的流红汤?不是满绿高翠吗?

一个解释,翡是红的,翠是绿的,这一刀下去八成是碰上翡了。

女的问工人翡值钱还是翠值钱?工人说都值钱。

福儿和干部站在拉了口子的“唱晚亭”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铡砣的转动,盯着那许久也不下移的切口。我想象着分解“唱晚亭”的情景,那哗啦啦的切割中,细细分辨,难免不会冒出一两声京胡《夜深沉》的悠扬,流放出半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吟唱;那流淌的凝重的液体,谁又能保证里边没有血的成分在其中……

工人说石头太大,剖解开来得三天,让大家不必都站在这儿耗着。于是大家纷纷散去,说好,开石头的时候众亲属必定得在场。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成了石头的亲属……

福儿不走,他说他要在现场盯到底。工人说,您不走我们也得走,我们还得下班吃饭睡觉哪,再说,这铡砣也不可能连轴72小时旋转。

三天,把孙子们熬得如坐针毡,痛苦难耐。有的给祖宗摆起香案,开始吃素;有的睡不着觉,晨昏颠倒,大把大把吃安眠药;有的避绝房事,跟老婆分床而睡;有的天天念《金刚经》,想的是借《金刚经》和“金刚钻”的谐音……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孙子们扔下工作天天往玉石厂跑,都是“打的”,没人再心疼“的”钱,马上要成巨富了,巨有钱的富翁还在乎那点小工资?在乎按点打卡?还计较每公里两块钱?

玉石厂还没开门,他们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人人心里演绎着发财以后的幸福生活,个个脸上都是神经兮兮的模样,说话的声调全是低低的窃窃私语式,让厂里的工人很是莫名其妙。第四天早晨,“唱晚亭”到了最后开解关头,孙子们齐齐地都到了现场,女的还拿了一瓶二锅头,准备庆祝。干部说二锅头不好,应该拿香槟,女的说,知道用香槟,你怎不拿?马后炮!

“唱晚亭”一条线已经切割到底,只是还没有分开罢了,装石头的时候玉工便很有经验地装了两辆车,如今只要把两辆车推开,石头就自然而然地分离了。依着石工的规矩,石头上系了一圈红绸子,结了朵大红花,透着喜庆热闹。工人让金家的后裔剪彩推车,福儿说,别走那XX形式了,你们拽开就是了。

干部说形式还是要走的,这石头宝气逼人,见宝贝如同见祖先,不可没有仪式,不能太草率了。说着从工人手里接过剪子,环视众人问,谁上?

女的伸手抢过剪子说,我来,我是全和人儿,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福分大。

一孙子说,这也不是娶新媳妇,找送亲太太,讲什么全和人儿!

干部刚要阻拦,只听咔嚓一声,大家还没回过神儿来,红绸子落地了。

剪彩仪式完成,几个工人把两辆车往两边推,摆成了一个“八”字,将两个切面完整地晾在众人面前。石破天惊的时候到了,在场的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女的甚至紧紧地闭了眼睛,不敢睁开,嘴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半天没听见动静,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不看石头,先看玉工的脸。玉工的脸定得比那个郭老板还平,没有任何表情,再看石头,切开的两扇石面比玉工的脸还平,没有眉眼。

用福儿的话来说,当时他的两条腿在筛糠,顺势找了个地界儿坐下了,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全身的精气神儿在那一刻轰塌了,散了。解剖了的“唱晚亭”表里如一,刚直不阿地挺立在那里,从里到外,黑中泛灰,没有光泽,冷峻无比。那里头没有红翡,没有绿翠,一副不仆妾色,不效犬马的生冷硬倔,平静地面对着众人。

干部说,它怎是个这?怎是个这?

工厂管事的端着小砂壶踱过来说,不足奇怪,它就是个这,面对现实,您得跟它一样做到心静如水。

干部说,我心如死灰。

管事的说,您这还算是好的,里头一满石灰地儿,往好了说,还能雕个小狮子蹲门口,也是个物件。前天一拨人开了块石头,全是狗屎地儿。后来在狗屎地儿里硬是掏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黄玉来。

干部的眼睛发直,脸色铁青近乎石头,他说他不相信这块大石头里就不藏点什么宝贝,来自缅甸老坑的黑乌砂,绝不可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他对石质的深处充满希望,自信宝在其中。大家也说他们都满怀信心拭目以待,斩钉截铁地对工人说,再切!

工人问怎么切?干部说,横着切!

玉工看了看管事的,管事的说,主家让切咱们就切,石头里头的事儿任谁也说不清楚。把人家的好事耽搁了,是咱们的不是,咱们不能落埋怨。

玉工暗示这块石头的质地不可能切出大家预想的玉石翡翠来,但是众人已经听不进去了,起哄一般嗷嗷叫着,让人横着再切第二刀。

福儿说,云南石头行有俗话,一刀穷二刀富,三刀劈麻布,咱们这第二刀下去肯定要出现真货,二刀富,这是经验之谈。

女的说,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你张嘴XX,闭嘴XX,福气宝气都让你XX完了,快上你的新发地卖菜去吧,少在这儿瞎嘞嘞!

福儿说,最应该回避的是你,女人就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晦气!

一孙子说,还要争着剪彩,都是让你剪坏了!败家的娘们儿!

几个人呛呛起来,福儿抓过那瓶二锅头朝墙上摔去说,还弄什么XX二锅头,二锅头,二锅头,不切第二刀到不了头!

孙子们纷纷参与进来,将各自的失落努力发泄,一时杂乱的争吵伴随着哗哗的切割成了“唱晚亭”畔的又一种交响。

横着又挨了一刀,“唱晚亭”的劫难到了。

下一个结果是第二天得出的,里面依旧是灰茬子。

于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垢莫大于宫刑”!

孙子们疯了!

“唱晚亭”变成了一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石头。

众孙子作鸟兽散。

我在玉石厂门口等待福儿,约好十点,快十二点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想必是遁了。打手机叫了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看来是把老姑奶奶直接晾在厂门口,自己甘当XX去了。

和厂里接洽,管事的把我领到“唱晚亭”跟前,迎接我的是一堆黑灰的碎石头,每块石头都有棱有角,有几个剖面,承载着切割的痕迹。我没想到切开来的“唱晚亭”会是比房还高的一堆,怀疑厂家在里头夹杂了其他垃圾石料。管事的说,您放心,全是您家的,一块不少,都堆在这儿了,您那几位亲戚谁都不要了……也是,都住楼房,谁弄回这些碎石头也没地方搁。

我蹲下身,抚摸着那些石头,抚摸着粉身碎骨的“唱晚亭”,石堆里泛出轻轻的吟唱: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是《牡丹亭》,这曲子“唱晚亭”应该听过。

一曲挽歌,泪如雨下。

管事的托着茶壶站在我身后,不催也不言语,对文化人的精神病行径,大概他看得多了。半天,管事的说,您要是有困难,这些石头我们可以代您运走,运费您出。

只好这样了。我问多少钱,管事的说没多少,几百块。我问送到哪里去,管事的说送到料石场,进一步粉碎了当建筑材料,他们的石头下脚料都往那儿送。

为“唱晚亭”送终,没想到这件让人伤情的事情竟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也是最后的缘分了,我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用手巾包了,装在提兜里,权当个纪念,石头一场,人情一场,尽了。陇川、北京、玉石厂;鲜血、轻歌、嘈乱仗……

完了。

结算工钱的时候让我吃惊,那首先下去的两刀每刀竟有千元,以后逐渐递减,最后每刀二十块,那一堆碎石头,称得上千刀万剐啊,金家的后人找宝心态之狠让我不寒而栗。

“唱晚亭”是被凌迟处死的!

再没有心思跟厂方计较那些复杂的刀数,如同不忍细数一个亲人遍体的伤痕,最后厂方会计开出了一个天价工费,我如实地交纳了,买纸擦屁股,替我的孙子们。

当时没有那么多现金,是划卡的,输入密码的时候我的手在抖,怎的也按不准那几个小小的键。我交钱,无形中是我切割了“唱晚亭”,自己毁了自己的心爱,自己毁了自己的慰藉,天哪!

大病一场,想的是生命会随着那块石头而去了,却又慢慢地缓了过来。

有一天,文友白描来家探病,我们都是来自陕西,来自西安文坛,关系自然近了一层。他在书案上见到了那块从乱石堆里捡回来的石头,石头呈多边形,切割的痕迹清晰如昨,惨烈状况不能掩饰。我给白描讲述了“唱晚亭”的故事,讲得我几度哽咽,眼泪汪汪。白描将石头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用水冲,用手电照……我知道,白描近几年在玉石研究鉴定上成为了大家,是中国玉器的鉴评家,随便一块石头,只要他写张条子,石家就买账。

白描对我说,你这块石头里有翠。

我说,不可能,从大石头上切下来的,多少人都看过了。

白描说,是真的有翠!

选自《民族文学》2012年第5期

文化传统的挽歌——评叶广芩的《唱晚亭》

吴琼

《唱晚亭》作为叶广芩“亭台楼阁”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延续了其小说的京味风格与文化传统。作者借助一块石头讲述了一个家族的历史沧桑和后代的不肖行径,唱出了一首对民族历史文化、精神气节的深沉挽歌。

小说开头,“我”便丝毫不掩饰对自己晚辈的鄙夷,觉得他像“阴间偷偷溜出来的小鬼,也像菠菜堆儿里爬出的青虫,有些龌龊,有些猥琐”,直截了当地表明了对后代人的遗憾。然而就是这样的“福儿”却还是“我”的侄孙中唯一一个“实诚劲儿还未完全泯灭”的人。“我”和侄孙“福儿”的会面写尽了晚辈的无赖嘴脸,也引出了这块已有百年历史的巨石的来历。

这石头漆黑粗粝、憨傻呆笨,但是却记载着历史和鲜血,代表着英勇和胜利。为了纪念当年西征战死的旗兵勇士,金家先祖将石头不远万里带回自家安放。此后,它便见证了金家京戏传家的歌舞升平,见证了这个家族的“品味、闲适、自得和雍容”。

世易时移,北京城的万丈高楼和金家院落的残垣断壁让“我”难掩心中的依恋和悲凉,当“我”来到即将被清理的自家院落来做最后的告别时,却撞见了这一群不肖子孙。他们发现了这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于是做上了发财梦,一个个都红了眼折腾起来。他们只想着把祖宗的遗产变卖,却丝毫没有继承祖宗的英勇和气节。“我”只知道金家的舞蹈基因随祖辈的功名代降一等,却不曾想,这一切连同石头都会被后代全部毁灭。最终这石头还是被他们切开了,为了石中翠,为了钱,切了一刀又一刀……即使没有亲历,却也使“我”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这石中饱含着祖辈的歌声和血水,饱含着这个民族的英勇历史和厚重情感,却这样被后辈们凌迟切碎。然而已被彻底解剖了的“唱晚亭”石却“表里如一,刚直不阿地挺立在那里”,不能不说是历史和祖先对后代人的无情嘲笑。

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现代后人割断了历史,拒绝甚至毁灭传统文化,却不知“祸莫憯于欲利,行莫丑于辱先”。一块石头写尽了当代社会的“丑”和“祸”。作者的感情深沉而激越,由衷地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深情缅怀和无限敬意,深刻地批判了当代人肤浅无知的市侩嘴脸,表现了对文化败落的失望和痛心,从容地展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小说生动的语言,精心安排的叙述顺序和戏剧化的结尾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引人发笑更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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