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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寡妇的舞步

须一瓜

一盘手撕鸡,洒的是白芝麻;一盘老虎菜,洒的是黑芝麻。老虎菜里面的芫荽、尖椒、嫩刺黄瓜被麻油拌得鲜绿诱人。清淡的香气,几次挑破了厨房里弥漫的、煲了一下午的红萝卜牛蒡龙骨汤的醇厚;一条石斑鱼,已经用盐、香叶、海南花椒、料酒腌好。过丽蒸鱼是“一手鲜”,她蒸的鱼,起锅时肉质在透明与不透明之间,极其鲜嫩幼滑,筷子重了都夹不起,而鲜味却深入骨髓。一瓶法国卡斯特罗红酒。柜子里还有一瓶她自己喝剩的,但她想还是拿瓶新的好。

餐桌布也是换过的,是一个朋友从日本带来的。白色的,有几条斜拉的淡咖色粗条,它看上去是钩针钩织的,白色细微的棉线圈清晰可见,但实际却是柔软的橡胶布。其实搬进这个新家,不过半年多,原来的餐桌布也是新的,黄绿格子图案。那是和平选的,过丽一直不喜欢它牛排馆餐桌的样子。和平死了后,她有想过换掉,但拖着。当司马说要过来时,过丽就马上去柜子里找那块日本餐布了。

鱼要等司马进门再下锅,趁热吃口感才是最好的。过丽划开了一刀鱼肉最厚的部位,她拍了拍鱼。等司马一按门铃,就开火,水开后,保持大火,七分钟就起锅。这个火候非常重要。

猫咪牡丹闻到鱼的腥味,跃上微波炉,盯着鱼看。过丽把它赶开。

更新的东西很多。沙发,这个也不算更新,但她把原来铺盖的沙发巾收卷起来了,露出了沙发本身漂亮的驼色。最彻底的更新是她的内衣,她一下子买了两套,一套黑色,一套粉紫色。黑色的是半罩杯的,能露出小半个乳房,它的蕾丝肩带也非常性感;粉紫色的罩杯是集中型的,能突显乳沟的丰美吧?但她有点犹豫,因为它配的内裤,其实就是丁字裤。有一次和平看一本周刊,兀自哈哈大笑,见过丽没有问他笑什么,便自己说了。他说,过去的内裤和现在的内裤差别在哪里你知道吗?一个是扒开裤子见屁股,一个是扒开屁股见裤子。过丽也呵呵笑了,笑了就过了,过丽压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买这种裤子穿;和平也没有激情说,喂,你买条看看怎么样?这就是十年夫妇日益寡淡的情趣。但是现在,过丽在和平死后三个月,买了这丁字裤。她心里并不承认是为司马买的,她和他没到那个地步。她也觉得并非抵不住黛安芬内衣店小妹的浮夸:哇,这么翘的臀部,这你不穿真太可惜了!她犹疑地摸着自己正在松弛的屁股,她不过是个体重开始超标的普通女人。但是,那天,她终于还是买了。一套黑色,一套粉紫,一下子两套性感内衣。

大雨欲下未下,天很闷热。这天开空调又太冷。她把风扇开到二档。一只苍蝇没头没脑地进了屋子,到处嗡吱吱地打旋。过丽追逐扑打了一下,便为它开了纱窗,它却不懂得飞出去。过丽到阳台看看渐渐转黑的天空,她觉得天上积累了一场浩大的雨,迟早会下的。那时候,就凉快了。洗鱼的时候,她看过一眼天空,黑云压城的样子,没有一丝风。她还想司马的飞机会不会因暴雨延误,但是,马上她就想,云层上面从来都是晴空万里,应该没事,按正常时间,飞机应该落地了。司马的来访,已经显得越来越重大了,这个事实过丽心里并不承认。可是,她老是看时间,再有个四十分钟,最多七点半,司马应该就进来了。

猫咪牡丹又蹿上灶台,对着那条石斑鱼勾头探看。它似乎对生鱼及其涂抹的奇怪的调味品没有把握。过丽从阳台回头一见牡丹,跺脚尖叫。牡丹喵地逃跑。

过丽把鱼放进蒸锅。她闻了闻自己胳肢窝,又抖抖头发,决定利用这个空当洗浴一把。

房间里已经没有太多和平的痕迹,虽然这个新房子是他一手装修的,从设计草图开始。和平觉得自己很有美学修养,所以,关于房子设计与装修,他的态度是当仁不让地强硬。只有窗帘和灯具,是过丽说了算,代价是吵了三架。过丽觉得和平这个男人,一辈子都很自负,其实本事一般。年轻的时候,过丽因为他用一枝铅笔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活灵活现地画了出来而暗暗崇拜。女伴们都很惊羡,也要和平画,但和平最喜欢画过丽。画到三十张,或者更少一点,过丽就嫁了给他。那时候,觉得嫁给了一个玉树临风的艺术家。等一起过日子久了,过丽就感觉,和平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普通爱好者,等他在单位努力竞聘副科长起,画笔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过丽有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一个幼稚的梦想。有一次,她看到和平和水电装修工争吵,看他瘦骨伶仃,全身只剩下两个大门牙还保持年轻时的宽大,忽然就感到女伴们说的玉树临风,实际是不负责任的客气话。看和平吵架的样子,过丽觉得他就是个玉兔干。

和平不该在装修完住新房不久就死去。别说普通夫妇,就是如胶似漆的伉俪,也难免在装修中有意见对抗。双方吵吵闹闹地熬过装修期,心都疲沓得还没恢复弹性,他就发病了。再把全家人累了一遍,他就死了。这个结尾,真的收得很不讲究。让过丽有时怀疑,他们还到底有没有过爱情。每次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过丽就很深沉地用眼神追认。有时,过丽会举例控诉说,那次我把中长发剪短,三天了,和平都没有发现;过丽经常觉得,和平对猫咪牡丹比对她更细心。

牡丹是和平姐姐邻居家的猫生的。和平从小喜欢猫,姐姐为邻居分忧解愁,说,反正你们没有小孩,不如就养个猫咪。我去她家选只最漂亮的给你!

猫咪果然漂亮。深灰、浅灰、米色、蛋黄,杂糅得像朵花。和平就叫它牡丹了。牡丹也最喜欢腻在和平身边,冬天依偎在和平膝头,夏天两只前爪在和平瘦巴巴的软肚子上按摩。和平死于急性白血病。和平姐姐认为和平是累死的,有批评过丽的意思。过丽找了个机会,告诉大姑子和平是那种自以为是、事必躬亲的人,谁也帮不上。除非你想吵架。大姑子有一次来质问过丽:你为什么把和平的照片收了?

过丽说,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说害怕,我就收了。

姑子说,他是主人,有什么可怕呢?

过丽说,她说不管清扫哪个房间,照片上的眼睛都盯着人看。她说要是老人她才不怕。可是那么年轻,一张大遗照……

你听一个钟点工啊!大姑子说,和平为这个房子累到死。享受没有,放张照片也不过分啊。

过丽说,不是摆了好几幅他的画吗?

大姑子走过去,一一拿起和平镜框大的素描,看着看着,眼泪掉在柜子上。一阵感伤强烈袭来,过丽也快哭了。她走过去,把手搭在姑子肩上。两人就一起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柜子的第一格抽屉里,和平带镜框的遗照反扣在里面。照片上,深色的西服领,衬衫雪白,眼镜使瘦削的脸形很秀气、很庄重,两颗兔子一样的大板牙,被闭拢的嘴巴包藏住了。

两个女人哭完,相扶回到沙发上,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什么话说,便互相把眼睛转开。过丽悲伤的泪水,红肿的鼻尖,让大姑子得到很多宽慰。大姑子说,是和平没有福气啊。

司马和过丽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事,只有一次,酒后的司马,在酒店卫生间,把过丽扑住强吻了一把。之后过丽独自漱口漱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乱七八糟的异味,隔天还觉得舌根酸痛。这事,她没有告诉和平。她只是在想,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但司马是暧昧的。这种暧昧,扑朔迷离。

司马比和平大了六七岁,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孩子。在这个城市的老乡会上,和平带过丽认识了司马。过丽一眼认出这个意气风发的大肚子男人,是她大学时和外校联欢遇上的一个舞伴。过丽认出他,不是因为当年他特别高大,不是因为他比较少见的复姓,也不是他右手拇指有奇怪的弯曲,而是,他的舞步。那时,过丽在学校疯狂跳舞,舞伴如林。直到司马出现,她才诧异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舞步会和你的步伐协调到有如一人,简直不分你我,只有阴阳合一。她裙角飘舞,感觉自己像浪花一样起伏飞旋,而他就像每一朵浪花的花托,移步换形贴切至极,她的力量被他同步转递,他们的步幅、节奏、身体的韵律,协调如双翼天使。她简直诧异自己在一个陌生怀抱里获得的妙不可言的无界恣肆。每一次曲终道别,他都会在她掌心,不动声色地抠划一下,就那个不像大拇指的大拇指。有点暧昧,有点肮脏猥琐,但因为他的舞姿,她更喜欢把它理解成特别的记号。

司马却不记得她了。她想,他也许和所有的舞伴都非常和谐,所以,他不可能知道,有一个舞伴把他的舞步铭记在唯一的位置上。

后来这个两房两厅是司马帮助和平过丽买的。当时,这个地处湖畔的楼盘,还没有开盘,就被购房者登记爆棚了。后来,开发商开始拒绝登记。说是已经是十七比一,即十七个人登记,只有一个人能买到房子。在这样紧俏的情况下,和平过丽迷上这个临湖楼盘,和平便求助有权势的司马,司马说他试试看。之后,司马给过丽发了两个短信:你真想要这房子?第二个短信是,你真的要?

房子买成了。和平因为司马够朋友而踌躇满志。夫妻俩买了东西去谢司马,司马不收,反而送了他们很多东西。一年后交房开始设计装修,司马又让一个建材批发商照顾了和平夫妇许多优惠材料。司马从来不发黄段子,短信也不密集,而且极短,比如:还好吗?或者:最近别吃贝类。或者,今天我生日。

装修后期,司马去外地学习半年。和平暴病身亡时,司马还在北京,他让妻子送来了慰问金。那个时候,司马的短信稍微多了一点。在过丽生日那天,司马来了一个短信,比平时多了几个字:那天大醉,但我记得,你让我吻了你。

这就是最露骨的挑逗了。再就是几通电话,最后这个电话司马说,学期结束,他会提前一天回来,来看看朋友的新居。最后一天,过丽才知道,司马其实就是背着家人,提早飞回,偷偷来她这一趟。

从浴室出来,过丽穿的是黑色性感的新内衣。外面是居家大衬衫、休闲短裤。在梳妆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香水。吹理头发的时候,电话响了。她心口猛然空了一下,头皮都紧了。接起来,里面有人在喊,老板!——你们不要加辣椒!

过丽把电话按掉。看时间,客人应该要进门了。她去灶台把蒸锅下的火打着,想想,又关断。她打航空问讯电话,她要掌握准确时间。你要吃到嘴鲜美可口的蒸鱼,就必须研究鱼的品种、鱼肉的质地、肉质的厚度,甚至死亡时间。即杀即蒸的效果,和死亡两小时以上的鱼一样,口感都不好。过丽在打电话的时候,忽然发现猫咪牡丹坐在电脑桌那里,仰头在盯视空中的什么,就像发现了苍蝇。牡丹喜欢抓捕苍蝇,经常像人一样,直立身子,两爪合拍,扑击苍蝇。但是,现在,空中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所以,她在等候问讯处答复的时候,也盯着牡丹。这时,她发现,牡丹盯视的目标是移动的,它盯着过丽看不见的目标,聚精会神地转动着眼球。过丽忍不住叫了一声牡丹,牡丹嗷地跳下桌子,仿佛压根没有专注过什么。牡丹若无其事地向过丽走来,然后,跳上沙发,又用前爪搭在她胸口,慵懒地拉伸自己斑斓的身子。

过丽呆了一下。猫咪古怪的眼神,让她有点张皇,虽然极其轻微,但心里还是空了一下。飞机没有误点,也就是说,客人司马随时要进门了。

客人司马似乎没有做好准备,他进门的动作是笨拙别扭的,玄关一过,不知怎么的,自己磕绊了自己一下,他倒是利索地扶住了鞋柜顶。但这动静,让宾主都有点尴尬,客人穿着北方的两用衫,离开南方半年,他完全忘了这里还是夏天,正在变稀疏的头发肯定不久前在洗手台抹过水,一副不自然的整齐。第一秒钟的问候,就让过丽滋生了一点幽微的、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蔑和厌倦的感觉。

随司马进屋的,除中型拉杆箱和电脑包外,还有一束鲜花,一大束美丽而普通的鲜花。刚才磕绊的时候,司马手里的花束就自然地、像摔也像放地磕到了鞋柜顶上,一个射灯照在它上面,很醒目。司马笑着说,祝贺乔迁之喜!过丽感到不自在,她完全想不到这一节。客人司马也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很快明白了,不该送花的。相会的激情竟然让他昏了头,忘记了这屋子里暴病而亡的男主人。

他咳嗽了一声,又假装很严重地咳嗽了几声。

过丽笑说,你洗洗手啊,我蒸鱼。七分钟就好了!

过丽在厨房,调整出非常关心的语气,说,北方很冷了吧,看你好像感冒了,是着凉了吗?

司马在洗手台,又庄重地清了清嗓子,说,啊,没事。喉咙忽然痒了。司马走出来,自己抽了餐桌上纸巾,款款擦拭湿手。他的情绪越来越稳重自然,他说,来,带我看看你的新家吧。

过丽在厨房轻笑,那种咕咕咕的笑声,好像鸽子飞过。和平要是活着,就会听出这是过丽很不自然的、殷勤而谦虚的笑声。她说,一般般了,我已经过了刚搬进来的新鲜劲啦!她走了出来,摘掉围裙。

她款款走在司马前面,一一把房间灯打开,一边手势优雅地介绍房子情况。到书房,发现猫咪牡丹坐在一个新疆小姑娘的画框边,这是和平比较得意的作品。司马过去的时候,牡丹兀自跳下地走了。司马拿起小画框,看了看,似乎有点感伤。他说,小时候和平喜欢跟我们大孩子玩,可是,大家都不喜欢小屁孩,他就远远地跟着。他爱流鼻涕,爱画画。在操场上,他吸着鼻涕,随手就能画一幅画。在报刊窗下的水泥地上,画过一个蒸年糕的人,我不许大家擦掉它。你看,这都几十年过去了。人生祸福无常,谁能想到最小的人,走得比谁都早……

司马突然说,你没有摆他照片?本来以为可以祭拜一下……

过丽感到难堪,而且她看到司马虽然这么问,眼神却是我知道我明白了的样子,好像是他理解她的苦心。她脱口而出,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家里的钟点工,她害怕,所以……你等等。

过丽拉开抽屉,把反扣在里面的和平遗像框拿出来,把他竖靠在墙上。两人看着和平的遗像,又互相看着。过丽对着和平遗像框说,和平,司马先生来看你了!他刚刚学习回来。

司马双手合十,冲着和平遗像框鞠躬,说,放心吧小兄弟,和过去一样,只要你家人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帮忙的。

这是一个计划外、突然横生的情节。宾主双方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凝重状态。两人往书房外撤退的时候,司马说,唔,你还是把他的照片收起来吧,免得钟点工来了不安。

过丽转身,又把和平的遗照反扣进了抽屉里,关上抽屉。

吃饭的时候,司马把黑色的两用衫脱了,露出里面的米色翻领T恤,T恤有点紧,凸现了司马的发福肚子,但是,他的脸色随之柔和了一些。过丽看他吃得热了,说,要不要开下空调?司马说,不用不用,有风扇就行了。过丽便把风扇调到靠近餐桌。

司马又喝了半碗汤,连说好,好汤。对刚出锅的清蒸石斑鱼,司马一沾筷子,就看了过丽一眼,赞不绝口。看得出他是真的爱吃鱼,也会吃鱼,连鱼刺摆放都有条理。这样精致考究的吃法,本身就是最内行的礼赞。过丽非常享受,直到看到他拿筷子那个细而弯曲的大拇指,她走了一下神,想起那些尘烟里的舞步。

司马也很敏感。他拿筷子的手,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他说,这原有六个指头,后来手术劈掉了一个。

过丽很惊奇地,噢?这里吗?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天生的啊?

司马说,一出生就有啊,但是我爷爷奶奶都不同意做手术,认为去掉不吉利。所以,拖到一年级才去做,在我爷爷去世之后。那时,已经晚了,医生说,这种手术必须两岁前做,所以,这个指头发育很差,很难看,细得不像个大拇指。

我觉得还好啊,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的。过丽说。

看得出来,它又细又歪。司马说,小时候,因为六指,我被小孩子欺负嘲笑得很厉害。六七岁去劈指,手术很痛的,但我忍得住。多余指头去掉后,我把那些嘲笑欺负我的人,寻机打了个遍。和平没有告诉你吗?

过丽说,只记得他说你小时候是孩子王。

报仇,打出来的。

两人很雅致地频频举杯,小口小口地抿。高脚酒杯不断地、轻微地丁零一响,氛围渐渐有了点抒情的意思。过丽说,听说你大学时,国标跳得获过大学生什么奖。

司马一下子端起了肩膀,梗直了脖子。那是一个进入舞池的男士标准上半身。

电风扇突然发出异常的动静,好像是什么东西阻滞了风叶。司马看了一眼风扇,风扇上什么异物也没有。司马接着刚才的话题,笑了笑,表情很谦逊,说,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有激情啊。

风扇异常呼呼了十几秒钟,就过去了。过丽也听到风扇的异常,但她的心思在那个尘烟深处的舞步上。过丽说,你是固定舞伴吗——获奖的时候?

比赛那个?她还不错。不过,我能带各种女孩,包括第一次下舞池的水桶。

这个回答,过丽几乎有点懊恼。这个对话再次证明,司马确实忘记了那个联谊的嘈杂舞会,他完全不记得曾经和一个女孩天衣无缝的起舞。过丽感到沉闷和沮丧,之前,她模模糊糊地以为,司马对他们夫妇,尤其是对她的好,多少和那个绝配的舞步有关。那个舞会,他两次在她手心不动声色地抠划,这应该是一个特殊的记号。可是,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这个已经确凿的遗忘,她就是不愿意挑明。也许说出来,司马就能恍然大悟,大家笑一笑更贴心,她也曾想用无所谓的口气调侃一下的,比如——嗨,我也和你跳过舞啊!我们当时风靡全场啊,可从来没有一个先生把我带到那个境界呢。——可是,她就是说不出。

两人又举杯。司马一口气干了,示意过丽也干掉。过丽有点沮丧地推诿,司马站起来,看那个姿势是要过来灌酒,也许是抚慰、呵护,或许是别的什么举动,反正他冲着过丽站起来了。就这个时候,书房里一声响动,啪的一声,非常突然,简直惊心,宾主一起往书房里看,猫咪牡丹安静地坐在书房刚才放和平遗照的位置。而旁边的一帧和平的画框子,已经高高摔在了地上。

应该是猫咪牡丹把它拨了下去。

过丽起身而去。猫咪端坐着,黑豆大的瞳孔外圈,灰绿色的虹膜云母般变幻。它眯缝着又睁大,看上去是迎接了过丽的走近,但又穿越了过丽。她盯着那对眼珠子,忽然感到空虚莫测,那目光像看到了人间以外。过丽打了个寒战,挥手把牡丹赶了下台。牡丹喵的一声,突地下地而去。

司马沉默了很久。他表情平静,但一言不发。

回到餐桌,过丽也沉默了一会儿,但她很快意识到,不说话是不礼貌的。于是,她询问了司马关于北京、关于学习班的事,她举杯相邀。

两人再次举杯。司马说了一些学习班里的事,还给过丽看了自己手机里的两个政治段子。过丽笑着,说,这么好玩!你怎么不转发给我呢?司马说,乱七八糟的段子太多了,哪里看得过来。过丽由衷地说,当领导就是好啊。

两人都学聪明了,有些煞风景的敏感话题,都默契地避开了。在双方的默契和酒精的作用下,屋子的祥和浪漫氛围,一点一点又建立起来了,就像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搭高了积木。

司马的一只筷子被碰下桌,两人同时弯腰。

过丽说,我来我来!捡筷子的时候,过丽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半罩杯的黑色乳房。这个姿势弯腰,大衬衫的领口,当然是一望到底的。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抬脸问,对了,我腌的洋葱也很开胃,要不要我去冰箱给你拿点?

司马说,唔,洋葱好,降血脂……

电风扇再次发出异响,就像有布片被吸到了叶片罩上。很快地,它又消失了。司马和过丽都看着风扇。过丽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风扇,她进厨房给司马换了一双筷子。出来的时候,猫咪牡丹已经自己跳上一张空椅子,也是端坐着。这椅子在过丽身边。

过丽也坐了下来,又为司马斟酒。司马说,咦,你洋葱呢?

噢!真是!真是的!我的脑子有点乱!过丽跳起来,牡丹以为她的剧烈动作是要驱赶它,所以,立刻避身要跳,司马连忙安抚它,想摸它的头,牡丹毫不客气地咬回他,司马吓得缩回手,手上还是挨了一下。过丽说,啊!咬到了?该死的!

司马呵呵笑,说,没事没事,划了一下,我小时候养过猫。

过丽拿了一碟腌制的洋葱,刚端上餐桌,电话就响了。手机还在充电座上,过丽走过去看到是大姑子的来电,心情有点暗淡。她说,喂,你好啊。

姑子说,老付明天飞兰州开会,东西都收拾好了,刚刚电视预报说,冷空气来啦。要降十多度,我得给他再塞个滑雪衫!你的大拉杆箱要借我。

什么?这才几月啊?夸张了吧。

他问那边的人了,他们已经穿薄毛衣了。再降十度,我们南方人肯定受不了!

大拉杆箱……我可能要找找呢,现在这家里,东西乱得……

我知道,就在储藏间那个高柜子下面。

老付明天几点的飞机?要不我明天给你送过去,现在我不在家。

那你几点回来?现在快九点半了呀!刚才下过好大的雨,你在外面干什么?急事吗?

过丽脸越来越长了,她说,几个同学聚聚呢。回去早的话,我联系你。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明天一定给你。

你在哪里?

哎呀,我回去找找啦,尽量不耽误老付的事啦。

那……

过丽说,好啦,别担心,我快没电啦呀。挂了!

过丽放好电话,看到司马和牡丹似乎讲和了,牡丹又坐到空椅子上,它和过丽坐餐桌一边。司马在对面,但司马开始给牡丹喂鱼骨头。

见过丽回坐,并没有提电话的事,司马说,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过丽说,有人要借我箱子,叽叽歪歪的,真是心血来潮。

你跟他说你不在家?

很烦她。一个包装不下,就两个包好啦,箱子有什么好借的,真是。什么人什么德性都有,她就是有事没事爱来我家,检查团一样。

电风扇再次发出被什么遮挡的呼呼声。这回,宾主两人都一起看着它,没有说话。风扇在转动,看上去很正常,那上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但是,它确实发出了被什么挡住的呼呼声。司马说,风扇电机可能有点问题。关了吧,你还热吗?

过丽摇头,不,一点也不,你不热就关了好了。

司马伸手把风扇关了,但他起身去开窗。清凉的风,一下灌进了屋子。过丽说,刚才下过大雨了,我们都不知道。这鬼天,憋了一个下午,早就该下了。

司马说,外面空气很好。

过丽说,小时候,一停电我们都很害怕。我也害怕白白的蜡烛,死了人似的。我爸爸就会划火柴,划一下亮一下,再划一根,再亮一下,我爸爸说,主要不是要亮,是硫磺的味道可以——

过丽突然闭口,她停住不说了。她心里无比后悔,后悔到恨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么个话头。她假装去厨房里拿东西,离开了餐桌。

可以什么?司马在外面问。

过丽假装没有听到。司马说,你是去找火柴吗?我身上有。我们住的酒店,都有这种红头火柴。我有带。

不要不要,过丽否认着走了出来。而桌上,已经有一盒银色的、精致的酒店小火柴盒。司马拿着一只红头长棒火柴,准备划。他笑着说,可以什么?说出来听听。

没什么,说出来很无聊了。

司马笑,别卖关子。

就是那个硫磺味道好,我爸他们老家人迷信,说是鬼怕硫磺的味道……

司马哈哈大笑,笑得爽朗却掩不住的突兀。这样的笑,并没有宽解未亡人的心,过丽反而感到莫名的不安。司马说,是你爸爸舍不得把火柴划光啊。过丽目光怔怔地,在走神,司马说,喂,喂?再给我点醋吧?

过丽赶紧起身去厨房。司马说,怎么像中了穴道,跟你说话都听不见了。

唔,过丽说,我在注意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刚才……

司马已经没有在听过丽说话,他的注意力被牡丹奇怪的表情吸引过去,正如之前过丽注意到的那样,猫咪牡丹全神贯注地盯视空中的一个点,它的瞳孔在集中和扩大变化中,那个点,却空无一物,司马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能从牡丹的眼睛里看到它确实的存在,而且在移动,不断变换位置。牡丹有时整个脑袋都因此移偏了,但始终它目光炯炯,里面的云母绿,色泽闪动翻转,那里面渺远虚空,深邃无际。司马这个肥壮的大男人,看得心里有一丝丝发凉,他想伸手揽猫,但又不敢伸手摸猫,牡丹的耳朵,因为目标的移动,因为极其专注,两只耳朵有时拧得像尖锐的红缨枪。也许,它们在变成异度时空的雷达天线。

过丽也注意到了异样,司马的、牡丹的。他和它,显然都明显地屏住了呼吸。猫咪牡丹已经成为屋子的中心,它就像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眼睛,一个清醒者,一个黑暗中的船长。过丽突然愤怒了,她去——的一声,辅之以猛烈驱赶手势,把牡丹从椅子上撵了下来。

挺乖的猫,喂它鱼都不吃。司马的声音也变得古怪生涩,他自己也觉察了不自然,便又咳嗽了两声。

我还是更喜欢狗。你看猫的眼睛,就亲不起来。那里面一点感情都没有,深井一样,看不到底。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喜欢猫。

又说到和平了。两人似乎都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因此,一起静默了半分钟。猫咪的眼神也恢复正常,它无所事事地在地上弓起自己的身子,然后在门边司马的旅行箱上磨爪子,刮刮刮得很响。过丽连忙过去驱赶。司马说,在我们老家,说如果狗一窝六只,必定有一只是猎狗;如果一窝八只,必定有一只狗是阴阳眼——它能看到——

玄关那边,有声音在响。是有人在开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钥匙串碰到防盗门金属的嘎达嘎达的响声。

司马和过丽都怔住了,只有牡丹若无其事。

过丽死死盯着门,一只手不由得去摸司马的手,司马也握住了她的手。

门开了,开得很有力。

和平姐姐站在门口。

看到里面的人,大姑子的脸,一下子暴红。她比他们更加惊讶,随即,愤怒,让她的脸型都改变了。

过丽放开司马的手,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进来了!

过丽淡忘了,一搬进新家,和平就留了一套钥匙在他父母家,以防不时之需。现在,大姑子赶着要大拉杆箱,便自己过来了。

选自《天涯》2012年第2期

欲望与文字之舞——评须一瓜的《寡妇的舞步》

林霆

须一瓜在小说叙述的分寸感上,有着颇为独到的地方。特别是其短篇小说,每一部都有自己特殊的节拍,就像跳舞,时而恰恰,时而华尔兹,按照起势时的节奏,经历铺垫、推进,走向高潮和结局。这种叙述才能使得须一瓜在处理那些不起眼的题材时,常常表现出更强的优势,可以将其写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寡妇的舞步》应该算是一曲拉丁舞吧。在处理一个中年女性的隐秘欲望时,作家的叙述谋略和犀利的眼光,当然,还有恰到好处的节奏,把城市男女之间红杏欲出墙的魅惑和欲望的擦枪走火,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从一桌好菜开始布局。新寡的过丽在家中等待一个人。为了这个新人,她换掉了留有旧人痕迹的一切软装饰,除了他的画和那只他生前喜爱的猫咪。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房间、内衣和必须现蒸现吃的鱼。过丽的身体和那条蒸锅里的鱼一样,都只差点火了。

时间还早,还来得及交代过丽和前夫的事情,也来得及回忆一下过丽和这个马上要到来的司马之间交往的过程。过丽对亡夫说不上有多少爱恨情仇,他们之间值得记忆的内容少而又少,倒是和司马的几次精神出轨令过丽难以忘怀:大学舞会上与司马共舞时,司马在她手心中抠划的记号,以及司马酒后的强吻,这些细节带来的激情,已经淹没了丈夫死亡所带来的悲伤。如此表达城市中年女性的欲望,凉薄固然凉薄,却也成就了须一瓜的深刻。

终于来了。拖着一个行李箱,司马提早一天从外地回来,直接到了过丽家。打一个时间差,对家里就能有交代了。作者想得多么周密。

然而在精心准备的红酒晚餐上,浪漫的气氛总是刚刚浓郁起来,就被各种诡异的小插曲驱散。一会儿是亡夫的画作被猫咪碰掉,一会儿是夫家人的电话打来,像是查岗,还有被扣在抽屉里,却无时不在的亡夫的相片。一切都好像是死者的亡灵,不断出来作祟,让这对在欲望中翩翩起舞的男女不时地绊上一跤,没法做到意想中的和谐。在磕磕绊绊中,两人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尴尬,直到有人伸手按停了音乐——亡夫的姐姐贸然闯入,大煞风景,却也不失为是给这对舞者一个解脱。小说的节奏当舒缓时则舒缓,当急迫时则急迫,最后,停在了不可不止之处。须一瓜这支舞跳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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