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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除夕。马军下了夜班,骑着自行车走出厂门时,他心里猛然袭来一阵空虚,不知该往哪儿走。

家,他不想回。那是林玲的家,她躲着他不回,他回去干啥。即使回去,除了看电视就是睡大觉。饭,他不想做,一个人的饭有啥做头,不如到食堂吃省事。厂里食堂24小时营业,想吃啥都有,比饭店还强。

此时,虽然立春已过,温度还很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人们戴着棉帽手套,顶着冷飕飕的西北风,提着包急匆匆地进超市、到菜市场购买年货。

其实到除夕这天。钢城的大部分人家早已把年货置办齐全,只等着坐在家里看着电视吃喝。但有一些人总觉得缺这少那年货不全,难以招待亲朋好友,到了年根仍在忙。马军不需要置办年货,他单身一人,走到哪吃到哪,一人吃饱全家饱。所以,他看着街上那些还在忙碌的人们,心里暗暗笑话,有啥可买的?过年过年,过了也就过了,准备多少算个够。看看我,啥也不用买,照样过年。真是的,也不觉累得慌。

别看他用嘲笑的眼光看别人,其实他心里才闷得慌。一个人过年能不闷吗。林玲躲着他,他回去想说几句心里话也没处说。去找刘斌田二虎侃几句,又觉得不合适。人家全家人团聚一堂,包饺子喝酒,看电视,放鞭炮,熬夜守岁,他去了算哪根葱,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就是再好的战友也不能去,还是回去看电视吧。春节联欢晚会热闹好看,可这个“好”跟谁说呢。一个人看电视很闷,他深有体会。这段时间他一个人看电视,没有说话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一次居然在梦中同电视中的敲门声搭上话,问谁来了。这两天,他常想,在这儿过年还不如在连里。在连里战友和老乡们欢聚一堂,又唱又跳,有说不完的话,多么好!可现在没事干,心里空荡荡的真没意思,干啥去?他一脸茫然,推着自行车在街上晃悠,左顾右盼。他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提着一袋绿色的黄瓜和蒜苔,从他身旁经过,心里有了主意,到菜市场帮高贵昌卖菜。

菜市场人很多,来来往往,人头攒动。每个菜摊前都围着一群人,人们手中拿着菜站在那儿等着过秤。

马军知道,今天的菜场同往日不同。以往是卖菜的人吆喝顾客,招揽人过来买菜。今天是顾客忙,手忙脚乱地先往自己袋里装菜,然后等着过秤交钱。

他走到高贵昌的菜摊前。高贵昌正忙得不亦乐乎,又称菜又收钱。他周围围着一群人。

他挤到高贵昌身旁说:“大哥,我来帮你。”

高贵昌见马军来了,不禁喜出望外,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给你。”他把秤杆递过去。

马军接过秤杆,把一位中年大嫂的三个西红柿放到称盘上。他左手提秤,右手拨秤砣,双眼瞄住秤星,很快报出分量:“一斤二两。”

高贵昌立即报出价:“六块钱。”

涨价了,马军心里嘀咕。前几天西红柿是四元钱一斤,今天成了五元。蔬菜就是这样,弹性商品。国家不控制价格,市场自由调节。市场需求量大,产量小,它的价格就高。相反,它的需求量小,产量大,价格就低。现在到了年根,家家户户都要买新鲜蔬菜过年,蔬菜价格一路上升。尤其是反季大棚菜,产量小。西红柿、韭菜、黄瓜一天一个价。即使从南方运来的,也由于运费和过路费,价格同本地的大棚菜相差无几。

那位大嫂拿上菜,笑嘻嘻地交了钱走了。

高贵昌收钱后,趁马军称菜的工夫,从身后的箩筐里拿出一袋嫩油油的黄瓜。围着他的人看到后,纷纷伸出手说:“我要。”“给我。”他刚放到地下的油布上,便被人们这个三根那个两根抢个精光。

高贵昌笑呵呵地对周围的顾客说:“你们这哪是买菜,分明是抢。”

一位大爷,左手拿着黄瓜,右手拿着西葫芦,乐着答:“说抢就抢吧,总要给你付钱。现在这事情,拿到手里才保险。”

一位大妈唠唠叨叨:“今天是啥日子,三十啦,啥东西都值钱,明天就不用喽。”四周响起一片会意的笑声。

马军在称菜的时候,忽然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抬头去看,马英站在人中间,一手提包,一手拿着五根黄瓜。他心想,马英总是和自己在一块工作,该照顾就得照顾。可看看周围,先给她称,再给别人,别人会说他的。他瞅了眼马英手中的黄瓜说:“你的不用称了,一斤半。”

马英当然知道马军的意思是让她早点交钱好走。但她不相信马军的眼力,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站着不动。

高贵昌看出马英的眼神分明是有看法,便说:“来,先给这个小姑娘称称。”说罢,他把马英手中的黄瓜要过来,放在秤盘上。

一伙人围着马军看。马军认认真真提着称绳,拨拉几下秤砣,秤绳恰好挎在一斤半的准星上,不高不低。

有人啧啧称赞。马英倏地从别人手中拿过一颗白菜说:“你给我看看,这个有几斤几两?”

马军笑了,她这是在考他,这还能难住他?他瞅瞅白菜说:“五斤三两左右。”他的话引起周围人们的兴趣,有人说:“快称称,看看是多少。”

马军把称给了高贵昌,“你来称。”高贵昌提着称绳,周围的人们紧盯着秤星看,秤绳正好打在五斤二两上。人们议论开:“小伙子好眼力。”“不错。”

马军朝马英得意地看了眼,自信地说:“这回你信了吧,我是卖菜的。”

马英不屑地看了马军一眼,低低“哼”了声,“大头兵一个,吹牛能行。”

马军毫不在意,笑嘻嘻地逗道:“我姓马,不姓牛。”言外之意,我和你一个姓。他把马英扯上了。旁边买菜的人听不懂,高贵昌可听出名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马军啊,你什么时候变得幽默了。”

还没等马军开口,马英狠狠剜了高贵昌一眼,低声咒道:“都不是些好东西!”说罢,扔下钱走了。但她走的时候却扭头瞥了马军一眼,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

马军没注意,只顾称菜。高贵昌正好看在眼里。

一个小时后,高贵昌的菜卖得干干净净,地上扔着一些烂菜叶子。他蹲下把菜叶子收拾起来放在筐里。别看他是卖菜的,这些菜叶可不愿扔掉,拿回去洗干净还能吃,必竟是新鲜蔬菜,扔掉可惜。收拾完后,他从胸前挎着的包里拿出钱整理,百元、五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大把。他把钱分类,左手拿钱,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三个指头蘸着唾沫点了一气。最后喜滋滋地对马军说:“今天卖了1200多,不错,要是天天这样,就是好日子。”

马军来了兴致,他看到菜场买菜的人还很多,竟不觉得下了夜班后的劳累,说:“咱们再去寇庄弄点菜回来,反正我也没事。”

高贵昌瞅了眼手表,迟疑下说:“恐怕菜早让人拿完。这两天大棚门口总有人等着,那儿也在抢呢。”

马军想想,也就是,到了年根,最抢手的就是新鲜蔬菜,他不吭声了。

高贵昌把两个贩菜的竹筐放在自行车上捆好,推起车子对马军说:“到我家去,咱哥儿俩喝几杯,晕乎他一下。”马军犹豫了下。高贵昌的家在东面的山上,离北钢有20多里,走一次时间很长。但他回家能干啥?他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骑上自行车,沿着宽阔的大路慢悠悠地往山坡上走。

两人边走边说,东拉西扯。说到马军找对象的事。高贵昌来了兴趣,带着神秘的口气,自信地对马军说:“我发现个秘密。你那个干妹子看你的眼神不对,她喜欢上你了。”

马军听后,连连摇头:“你尽瞎扯,没有的事。”

“就是,你看不出来,我可看出来了。我是结过婚的人,对女人了解得多。”

马军说:“不会的,绝对不会。”

“绝对有那个意思,也就是好感的意思。”

“那算个啥,就算她对我有好感,我也不会和她谈。”

“你是想找你干姐姐林玲吧?”

马军没回答,用沉默来表示。

高贵昌见此,迟迟疑疑地说:“我告你件事,你听了可别不高兴。”

“什么事?”马军问。

“我见你姐了,她和一个老头相跟着,来我这儿买菜。”

马军的心一下提起,自行车把扭了下,差点歪到路边上。他的眼瞪得溜圆,紧盯着高贵昌问:“那人是啥样子?”

“中等个子,戴副眼镜,看着文气。听人们叫他黄总。”

马军提起的心“扑通”落了下去。他听郭妈妈说过林玲去照顾黄总,到那儿去住了。便说:“是黄总工程师。”

高贵昌说:“我听人们讲,你干姐同那老头结婚了。一个30来岁,一个60来岁,老夫少妻,北钢的头号新闻。人们都在谈论。”

马军听后,不禁奇怪地问:“我咋没听说?”

高贵昌说:“你每天进了厂房不出来,同人打交道少。我在菜场,什么人都能见到,甭说北钢的事,太行锯条厂、太行电线厂的新闻也能听到。”

是这么回事。北钢、锯条厂、电线厂还有附近的工矿企业,人们互相都有来往。有的是亲戚关系,有的是同学,在菜市场碰到一块什么都说。但马军不相信林玲会和一个老头结婚。他语气坚定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极有可能。”高贵昌挺较真地反驳,“那老头可有钱了。给北钢搞过几项技术革新,得过不少奖金。他老婆也是工程师,挣得也不少。”

“等等,等等。”马军截断高贵昌的话,“老头有老婆还结啥婚?”

“他老婆早死了。”

“噢。”马军不吭声了。他心里疑疑惑惑,似信非信。不信吧,郭妈妈给过他一个黄一斌家的电话号码。信吧,他们年龄悬殊太大,怎么可能呢?就算他有钱,有钱能怎么样?林玲不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他皱着眉乱想,心里很不舒服。

高贵昌可不管马军想什么,自顾自地叨叨:“老头有一儿一女,都在国外挣大钱,回来探亲还不给他孝敬一些。他老婆活的时候在股市炒股,听说留下30多万的股票,你想那老头不是富翁吗?”

高贵昌的话让马军心里烦躁得很,他暗暗咒骂,有钱有啥了不起,人照样没了。要那多钱顶毛用!

高贵昌继续说着:“别嫌我的话难听。人们都这样说。说她嫁给老头,是图老头的房子和钱。”

“胡说!”马军心里腾的升起火气,气呼呼地驳斥,“你知道,我在她那儿住的。她有房子,两个儿子也有房子,她要那么多房子干啥?”

“干啥?出租房子呗。”高贵昌轻飘飘说了一句。

马军被噎得不吭声,无话反驳。高贵昌说得有道理,现在房价直线上升,房租也在上涨,有很多人在出租房子。有人每个月光房租就能收几万。可林玲不是那种图钱的人呀。他在她那里住着,一分钱房费不出;她和他又不是亲姐弟,他应该付房费,最起码应做到的这点。可并没有。她到黄一斌那里肯定是有其他原因,他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对钱的意识比较淡漠。有,就花,没有就不花,她对钱没有多大概念。”

高贵昌却有说法,仿佛要刨根问底,搞不清不罢休,“那你说,她不为钱是为啥?图他长得好?还是年轻?”

马军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想了一阵,没法回答。只好闷下脸。

高贵昌见马军被他问住,心里得意洋洋。人就是这样,总想占上风。但他见马军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又不好意思了。便好言安慰:“算啦,不说她啦。世上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只有等着看。”

两人边说边骑,到了太行电线厂大门。马军朝大门看了看。大门紧闭。传达室窗户上的玻璃残缺不全。围墙墙皮斑斑驳驳,砖缝上沾满灰尘。厂里面空荡冷清,杂草丛生。他诧异地问高贵昌:“你们厂怎么啦?不见人。”在他印象中,电线厂人来人往,车进车出。厂气旺盛,很热闹。怎么现在变成这等邋遢样。

高贵昌眼睛斜瞟着厂门,阴沉着脸说:“塌了。”

一股山风吹来,扫过马军的耳边,他没听清,又问:“什么塌了?”

“塌了。就是倒闭了。”高贵昌说。

这下马军明白了,原来是工厂倒闭了。他十分惋惜,不由得说:“这么好的厂子,过去多兴旺呀,怎么能倒闭了呢?”他似乎在问高贵昌,又像是自言自语。因为他知道市里有很多工厂倒闭了,谁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

而高贵昌却板着脸,不由分说地反问:“怎么能不倒闭呢?”

马军看着高贵昌的那张黑脸,知道自己的话戳到他的伤心处了。工人是以厂为家的,工厂的兴衰与他们的经济收入、家庭生活,有着密切联系。工厂塌了,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不过他俩是哥们儿,问问也无所谓,“厂子是怎么塌的?”

高贵昌黑着脸,没回答,而是下了车说:“马军,歇歇。抽支烟。不知怎么,我每次回来,到了这里就骑不动车子了。”

马军跳下车,接过高贵昌递过来的烟,点燃,徐徐吐了口。他看到高贵昌眯缝着眼睛痴痴地看着厂门,像回忆,又像在思考。他不敢打扰他。

片刻后,高贵昌看着厂门,充满深情地说:“马军,我在电线厂干了15年,度过了人生的青年时代。那时我无忧无虑痛快得很。上班干活搞竞赛,下班打球下象棋。在这里我认识了你嫂子。她是检验员,检查产品质量。我和她因产品质量经常吵架。吵着吵着,她就喜欢上我了。”他嘿嘿笑了笑,跟着又说,“她喜欢逛商店,我就陪她逛街,买衣服。我喜欢吃。发了工资,她就和我上饭店美美改善一顿。厂里是计件奖金。我的技术好,身体好,干得多。有个月拿了180多块,全厂第一,真爽。可惜,他妈的,工厂给塌了。”

“工厂为啥会塌?”马军又一次问。他真不理解这个问题。一间工厂,几百人到上千人,机器不停转,产品不断地出,为什么会塌?

“唉,没法不塌,”高贵昌叹口气,无奈地说:“以前咱这儿就咱这一家电线厂,产品不愁销。市场开放后。厂里一些退休老工人,被本地乡镇企业高薪聘请。买几台机器,买些原料,在几间破房子里,几天工夫就生产出电线。各种型号的都有,可以说产品齐全。没多长时间,咱这儿冒出十几家电线厂,把我们厂挤得喘不过气来。人家的厂子没闲人,我们厂的闲人一大堆。人家厂子没老弱病残,我们厂什么人都有。人家的厂子开支少,我们厂乱七八糟的开支一大堆。这样,我们厂的产品价格就高,货卖不出去。产品积压,资金周转不过来,就不敢生产。生产越多越赔钱,只得停工。想转产又没资金。上级主管部门倒是想帮厂里一把,帮着贷了一笔款。可钱还没到厂里,就被银行抽了一半付了以前的贷款利息。再加上前两任厂长瞎折腾,高价购买原料,不到期限更新设备,乱上基建项目。没钱了就别搞基建。不行,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美其名曰绿化工厂。贷款铺厂区的路,抹墙皮,栽些花花草草让人看,眼看工人的工资都发不了了,还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事干啥,纯粹是瞎折腾。最后厂里一分钱都没了,成了资不顶债,只好宣布破产倒闭。”他越说越气愤,末了,狠狠地骂,“净他妈的是些败家子!”

“工厂倒闭了,工人怎么办?”马军关心地问。

高贵昌说:“回家自谋生路。”

马军又问:“厂里就不管你们了?”

“每人每月给260元生活费,刚刚饿不死你,”高贵昌黑着脸,没好气地发起牢骚,“三年了,我和你嫂子没买一件衣服,钱都花在女儿身上。女儿上学花得多,学费、书本费,卷子费、报纸费、班费、活动费,这费那费多了。学校每隔几天就有活动,一有活动就要花钱,要得我头都大了。咱不想让女儿在学校受委屈,她要多少就给多少,把我卖菜赚的钱都贴进去了还不够。也多亏我早早学会卖菜。否则,老婆孩子都跟着我喝西北风,受大罪。你看看我们厂的那些人。厂子塌后,为了生活,干啥的都有。修车子的,钉鞋的,卖水果的,摆小吃摊的。还有几个女工,和你嫂子一个检验组的,到洗浴中心给人家洗脚。那些大款老板,别看皮鞋亮油油,那脚可臭得厉害。脚臭倒罢,还他娘的喜欢动手动脚。你嫂子看着不好,就不去了。留下的那几个,别提遭了啥罪。你看看厂里那些人,各种手段都使出来了。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是能赚钱的活就去干,不管白猫黑猫,能逮‘钱’的就是好猫。现在政策宽松,只要不违法不损人就可以去干,没人管。咱是下岗工人,上边给了优惠政策,拿下岗证不交税不交地摊费。政策定得好呀,可我是有技术的工人,在车床前干了十几年,说不干就不干了,弄得心里空空荡荡跟丢了魂似的,梦里都想着车床,哎……”末了,他长长地叹口气,一脸茫然,恓惶地瞅着厂子大门,显得沉闷痛苦。

马军对高贵昌的满腹牢骚情绪深表同情。他是工人,当然知道工人对工厂的感情。工厂是工人做工的地方,是工人经济来源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工厂没了,就跟家没了一样,失去了靠山和支柱,怎能不失落和惆怅,怎能不痛苦呢?市里有几十家中小企业在竞争中垮台倒闭,下岗工人到处都是。前段时间,马军去市里,在红旗广场的马路边遇到一个同学看人家下象棋。他问同学,你咋不上班?同学说下岗了。他说,你不去找点活干干。同学说找不下,遍地是下岗工人,市里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下岗的,能轮上咱?他问,你就这样了,你还年轻。同学说,等老爸和大哥凑钱,买辆小车跑出租。这也是条活路。当时他还想,幸亏自己进了大型国有企业,如果要是进了同学的这破厂子,还不得再去卖菜,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投错庙门,倒一辈子霉运。

一阵冷飕飕的山风吹来,冻得他浑身发抖。他看了眼手表,12点多了,高贵昌还痴呆地注视着厂门。他犹犹豫豫地催促:“高大哥,时间不早了。我看,咱们走吧。”

高贵昌“嗯”了一声,木木地看了马军一眼,没有言语。推起自行车撩腿上去,用劲蹬,走了一截路后,忽然朝马军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没有工作关系,没有组织关系,没人管。”

马军想起高贵昌是党员,便问:“你现在在哪儿参加组织活动?”

高贵昌阴沉着脸答:“哪也没有。连交党费的地方都没有,党证在身上装着没人管了。”

天哪,马军真没想到,工厂塌了,厂党组织也散了。这成了啥?他也是党员,到北钢报到后,把组织关系转到车间支部,每月交一次党费,开一次党小组会。高贵昌却竟成如此。不过,他相信厂党组织不会不管这批因工厂倒闭涣散了的党员,总会把他们组织起来,重新活动。后来他听高贵昌说,他的组织关系转到街道居委会去了。

马军蹬着车,边蹬边说:“没人管正好,想干啥干啥。等有了钱,咱做大生意。”

高贵昌阴沉着脸,自嘲:“不敢想,没钱啊。咱是城市穷人,无田无地。我现在连农民都不如。农民还有块地,只要勤快一些,就能从地里收粮食收菜。而我呢?空有一身技术,没地方使,只能发发牢骚,骂上几句。”

两人骑着自行车边说边走,到了一所漂亮整齐的小区大门前。高贵昌车把一拐进了小区大门。马军在后面跟着,他东张西望,有些纳闷,怎么,这是电线厂宿舍?在他印象中,电线厂宿舍是排房,灰墙灰瓦,土地土路。而这儿是楼房,一栋一栋排列整齐。楼中间筑有花池草坪,还有石桌石凳。水泥路面,路边栽着柳树。他诧异地问:“这是你们厂宿舍?”

刚才高贵昌还黑着脸,进了小区大门。马军一问他,他脸上顿时阴转晴,露出笑意。得意地说:“这儿好吧。”

马军点点头说:“好。你们厂什么时候盖的楼房?”

“就在你走的第二年。”

马军想了想。他走的第二年,应该是高贵昌说的厂子最不景气的时候,厂子要塌了还有钱盖楼房?于是他说:“你们厂还是有办法,能盖起楼来。”他话音刚落,也到了高贵昌家楼门前。高贵昌说:“这是我厂的‘末代皇帝’给工人们办的好事。这话长了,咱们上去慢慢说。”

房子,末代皇帝?这哪儿和哪儿呢。真让马军纳闷。

高贵昌领着马军参观他的住宅。三室一厅,过道、厨房、卫生间设施齐全。前后阳台铝合金全封闭。

马军看后,啧啧称叹:“不错不错。多少平方米?”

“88平方米。”

“多少钱一平方米?”马军顺口而问。

高贵昌却闭着嘴,笑而未答。让马军觉得奇怪,他问:“怎么啦?”

高贵昌说:“你猜猜看,是多少钱?”

马军注视着高贵昌,心里嘀咕,他怎么让我猜,看他那高兴劲,这房子价格估计不高。他说出一个略低于市场的价:“1800块。”

高贵昌听后,嘿嘿笑笑,得意地说:“不对,太高了。”

“太高了?”马军自言自语,他想对了,房价便宜。他一下把价降下去很多,“1300。”

“不对,还高。”高贵昌嘴角翘着,露着自得的笑容。

“1000?”马军斜起脸看高贵昌,看他说得对不对。

“还高。”高贵昌脸上憋住笑。

“800?”马军试着说。

“不对!”

“600!”

“高!”

“还高?这是什么房子,到底多少钱?”马军吃惊地问。

“500!告诉你吧!”高贵昌伸出一只巴掌挥了挥,得意地示意了下。他兴奋地说:“全市最低房价。”

马军心想,不但是全市最低的房价,而且比二手房还低。他说:“咋这么低,跟白给的差不多。”

“哎,可不是呢,”高贵昌点着头赞同。他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这套房子才花了不到4.5万。”

“咋这么便宜?”马军问。

高贵昌说:“你先坐下。待会儿你嫂子炒好菜,咱俩边喝边说。”说罢,递给马军一支烟。

马军和高贵昌面对面坐在客厅餐桌旁。两人互进烟,点燃。高贵昌美美地吸了口,徐徐吐出,侃侃而谈:“要说,盖房子的事和工厂倒闭的事还有点联系,真让人想不到。给你说说,你就信了。前几年,厂里的产品销不出去,资金周转不回来,工资连续几年靠银行贷款。上级主管部门看电线厂要垮了,就给厂里派了一位新厂长,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团级干部。名叫李俊超。上级派他来的目的,是希望他把厂子扭亏为盈,重振企业。可工人们断言,电线厂气数已尽,跟清朝末年一样要垮台了。纵然他是团长,就是师长、军长来了也回天乏力。他人刚到厂,工人们就给他送个绰号:‘末代皇帝’。李俊超经过一番调查,得出结论,电线厂确实不行了。他无法挽回厂子即将倒闭的颓势。但是他不愿戴‘末代皇帝’的帽子。他知道这顶帽子贬义很多,意味着崩溃,失败,嘲讽。意味着人的能力与本事。他是厂长,有权。他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在厂子宣布破产前,给每名工人分套新房,让工人们在自谋生路时有个舒适的落脚处,解决后顾之忧。这个决定得到工人们的支持。盖房子要花钱,厂里没钱,工人也没钱自筹资金,咋盖房子呢?他想出办法,在会上说:咱们有家属宿舍,不用花钱买地皮,省去地皮钱。工人参加拆房,省工费。拆下的旧料重新利用,节省原料费。施工只聘请大工匠,小工一律由本厂工人承担。厂里的泥瓦匠、木工、电工、管道工,卷扬机、吊车、板车全部上阵。能用的就用,能省的就省。这一块省去一多半钱。其余的钢材,水泥,砖,这些都是主要建筑材料,需要用600多万块。从哪儿来?卖积压产品。厂里存着一批货,他通过战友卖出去。货款回来后,寄放到部队一个农场的账号上。为啥要寄放到部队农场?因为银行有特权,能把厂里的钱扣走,还贷款和利息。银行不愿要厂房、机器顶债,想要现金,派人来要债。他说,这笔钱是工人的工资。前几年流行股风,工厂发不了工资就给工人发产品。产肥皂的发肥皂,产毛巾的发毛巾,产袜子的发袜子,让工人们自己卖,用产品顶工资。在街上摆摊的工人多得是。电线厂不行,不能给工人发电线。谁要那么多电线,毕竟电线不是生活用品。他把库存的电线卖后,又不敢说这笔钱是工资。因为我们厂工人的工资只能从指定的银行提取,从部队农场的账号上给我们发工资就违反了财务制度。他就想出来给工人盖房子。他让工人们选出一个建房委员会,花钱都经全体委员签字,一点浪费都没有,所以我们厂的房子很便宜。”

马军听后,“啪”地一拍桌子,痛快地哈哈大笑。他笑银行无可奈何,截不走电线厂的钱,为工人们得到房子而高兴。但很快,他又有些担心李厂长受处罚,于是问:“这么做,没人告他?”

高贵昌说:“银行把李厂长告到市里,说他违反财务制度。市委派人来调查,想把剩余的钱划给银行。李厂长扣住不给,银行也没法。因为我们厂的钱是在部队的账号上放着,没经部队同意,谁也不敢动。部队的钱谁敢乱动?那可是军费啊,谁动杀谁的头。哈哈哈……市里领导对此出现两种看法。一种说他违反财务制度,应立即处分免职。一种说他给工人办实事,安定民心,应该用。”后来省委一位主要领导做了批示:“为工人着想,应该重用。”

“好,这样的头好!还是好人多!”马军不禁又一次拍案叫好。恰巧高贵昌的妻子李桂荣端着一盘菜,拿着一瓶潞酒走到餐桌前。看着他俩那高兴劲,开玩笑道:“你好什么?酒还没喝就叫好。”

马军和高贵昌一听,乐得哈哈大笑。高贵昌说:“他不是说酒好,是说李厂长好。”

李桂荣点点头,边说边撬酒瓶,“我知道。这人哪,你给老百姓办了好事,就有人说你好。人们就不会忘记你。你要是坑害老百姓,就有人骂你。道理就这么简单。”

“当官不给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马军笑呵呵接道。随后他站起,伸手要过酒瓶倒酒,“我来。嫂子你坐下,喝几杯。”

李桂荣说:“我不喝,你哥俩喝吧。我再去炒几个菜,今天是年三十,你们多喝几杯。”说罢,去了厨房。

斟满酒。高贵昌端起酒杯,情真意切地说:“马军,来,为我们兄弟重逢干杯。”

马军举杯,豪爽地说:“好,干它一杯!”晶莹飘香的白酒,两人一饮而尽。

马军放下酒杯后问:“李厂长现在干什么?”这么好的厂长他不能不问一下。

“调到彰北县当县委书记。”高贵昌说。

“好哇,好人就有好报。李厂长应该重用。”马军无限欣慰地感叹。

话到这里。高贵昌的眼圈变红,感慨万千地说:“给工人们办了好事,工人们是不会忘记他的。他走的时候,工人们自发组织了欢送会。并不是巴结他升官,而是发自肺腑的感谢。把他的绰号,‘末代皇帝’改成‘知心朋友’。我们厂有四十年厂史,前边有六任厂长,只他一人获得朋友的称号。厂长被工人誉为朋友,不容易哪。李厂长在告别会上真诚地说,我是烈士的儿子。我爷爷和我父亲在抗战中为国捐躯,是党和人民把我抚养大。我自要努力工作来回报人民。这就是他干实事的思想根源,也是他有胆量有魄力的基础。”“噢,烈士子女,无怪乎呢。”马军听后,深表敬佩。他伸出大拇指,发自肺腑地称赞:“一般人没李厂长的胆量。佩服!”

高贵昌举起酒杯,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豪放地说:“为我的新房子,干杯!”

“好!”马军端着酒杯。两人猛地一碰。

这天中午。马军在高贵昌家喝了一斤多白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睡到晚上10点。李桂荣喊醒他,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可是还得去上夜班,再瞌睡也得起身。出了楼门,一股寒风吹得他才清醒过来。

回北钢的路是下坡。虽说顶风,蹬车却不用费劲。他骑在车上,居高临下俯视钢城,山下一片灯火辉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像机枪扫射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在钢城各生活小区的楼房间此起彼伏地响着。大麻炮“咚——啪!咚——啪!”带着火焰直射漆黑的星空,闪烁出朵朵火花,刺破寂静的夜晚。午夜到了,新年的钟声要敲响了。

听着炮声。马军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郁闷。过年了,看着别人高兴,他心里却感到空虚和惆怅,觉得生活无聊。没老婆的单身男人往往都会产生这种心态。女人,在男人的精神生活中占着很重要的位置。没有女人,男人干事就没劲,提不起精神。也可以说,一个男人要是没老婆就等于是没家,没家生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意识到,他明年的头等要事,是找老婆——找林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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