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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蓝篇(2)

25.病人

十六岁这年秋天,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我乘上一辆绿白相间的老式长途汽车,离开了吴忠汽车站,我忽然回头,发觉身后这座西北小城正伴随着车体的颠簸,在玻璃窗外激烈地抖动起来,它看起来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萧瑟的秋风里泪眼婆娑。透过雾一样飞扬的尘埃,我发觉往事变成一群闪烁的飞蛾,又如一道诡谲的彩虹,正朝着我明亮的双眼蜂拥而来……那一刻,我竟突然感到惶恐起来。我掉转头紧闭双眼,不让泪水流下来。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许多年来,我不是一直都在梦想着这一天快点来临么!的确,这一天的来临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完美,它甚至苍茫的有点像黄土高原上骤起的狂风,风里有种叫做沙砾的东西凶猛地击打着我的脸,让人无法躲闪。那些旧时的风几乎吹残了我所有的梦。我能看见的仅仅是一只鼓鼓的行囊,正很有形状地落在我孱弱的肩头,或者,我觉得它更像我多年来积蓄的所有泪水和忧伤。此刻,我依然背负着它们,我的脚步蹒跚心情沉重,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梦想中的所有轻松与欢快叛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切都像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我将要离开了这座西北小城,到遥远的南方去读书。也就是说,我中考时的成绩还算理想,我的名字在榜上排在很多人前面。读书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它可以让我离开并开始独立。我爸那些天看上去脸色不错,逢到熟人的时候会用很爽朗的声音跟别人寒暄两句,有时还夹杂着意义并不明确的笑声。我爸有必要站出来承担一下教子有方的美誉。这种情形以前并不常见。我要去的那所学校离我们这里很远,远得我几乎对它没有丝毫地理概念。我只知道它在遥远的南方。据说四孬和蓝丫他们曾去过,并从那里带回了电子表和港衫。

我还记得当时那所学校的一位专程负责招生的老师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他的到来在我们厂里掀起了一次不小的波澜。我爸在那一天里显得格外兴奋,虽然天气很热,他毅然穿得十分整齐,表情严肃,而且没有忘记将外套的风纪扣系好。他和那位操南方口音的前来家访的招生员在房子里进行亲密交谈。他们的谈话涉及到我未来的前途和南方的生活习惯。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爸一生中最为看重的一次交谈,甚至超过了我被某学校录取这件事本身。很长时间我爸都沉浸在由这次特殊的谈话所带来的激动和神圣之中。

考分公布后一班同学即作鸟兽而散。我们中半数以上的人当场宣布他们自由了,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成天坐在该死的教室里有口无心地混日子了,念书对于他们而言已成为过去,他们可以混迹在成人世界的某个角落中继续过那种寄生的生活,运气好的话爹娘老子可以为他们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当晚脱去学生装,第二天便可以人模狗样地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喝茶读报纸了。

当然,那不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所选择的对我当时的状况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我不在乎将来会怎样,或要面对些什么,我只是在内心深处执着而迷茫地追逐那种为我所不知的逃离中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离开,离开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张面孔。虽然,此刻过去那些让我讨厌过的面孔看上去并不那么糟糕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增添了一些妩媚和慈善,但我并不敢正视它们。在这些面孔前我时常感到自卑和怯懦,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份自卑和怯懦在一段时期里竟然变为我一次次暗中下定决心的勇气。

我要逃离这个地方。

我要让自己学会义无返顾。

我别无选择。

那是我最后一次的返校,同学们稀稀拉拉地聚集在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缺席——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来,此刻他们已经坐在某间充满茶香的办公室或机器轰鸣的工厂车间里。而我们中的少数人正在谈天论地,挥斥方遒,然后相互交换赠言。我始终是沉默的大多数。对于我所取得的好成绩包括老师在内的绝对多数人都表示费解,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并不是一个勤学好问的家伙,而且几年里各门功课成绩似乎平平,没有出类拔萃过。我原谅他们对我曾所持的鄙视和偏见,因为我看上去的确不属于那类书呆子,我的样子甚至更接近或等同于一个混混,比如四孬这样的家伙——近墨者黑吧。

我不应该轻易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当我和罗杨整个早晨被我们的老师罚站、并无条件接受来自每一个人的诘问和发难的那一刻。那时,我多么希望他们能饶恕我们——尽管我一直近乎固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是陪自己喜欢的女生去探视她远押在外的父亲,此外,我们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做了什么,我渴望并且不逃避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又真的应该感谢那些伤心的往事,这样说必定是很有些矫情的成分,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让我清醒。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了静下心来一门心想自己的事,甚至连我爸他们都认为我真的快变成一个哑巴或聋子了。

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忘却那些日子里自己成天耗子一般躲在冰冷的水泥管里啃书本。那时,我的私人空间充满阳光和温暖,我的身后常有大头那样忠心的伙伴跟随。在那些短暂的快乐时光里,阳光驱散阴霾并仁慈地照射到水泥管口上,那是一圈浑圆的光亮,凝聚,强烈,更像是太阳的化身,它的出现让人感到异常幸福。

但是,有一个人我始终对他怀有至深难忘的亏欠。那就是教我数学的温老师。特别是当我得知自己的中考成绩里数学分数最高的时候,我的那种难以言说的羞惭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想自己永远无法偿还他曾为我所做的一切,尽管我那时并不能接受他的所做所为,我甚至避他惟恐不及。现在看来,自己当初该有多么愚蠢,看看我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啊。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返校日这天罗杨也来了。她没有跟我说话。我看见她跟几个女生在一起不时地聊着什么,她的表情始终很平静。那些女生大约是说到了我的什么,她们正转过头冲我这边发出甜甜的笑声。说实话,我很不习惯那种意义极其不明确的声音。

而她却始终没有看我,我知道她在有意回避。在她的脸上,我找不出那天我和她发生在河边的一幕。我当时想我们真的就要在此分手,从此天各一方不相往来了。我为这种突兀的想法暗自神伤了许久。我心里明白即使走到再远的地方,她也是我惟一不能割舍的女孩。

以至于以后,当时光的锋芒撞倒旧日沉默的墙壁,我走进往事的废墟中,我几乎已不可能再捡起那些被时间所遗弃的枯枝败叶,但我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体中所表现出来的令人心痛的安之若素——那是由于长时期的坚忍所至。时光如水将一个少女打磨成一枚永远沉寂在激流中的光洁美丽的石头,只可远观,石头在沉稳与坚忍中逐渐失去韶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临池羡鱼,可我一直都想从那激流中打捞起那块令人伤感的时光之石,但我渐渐明白,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了。我离水越来越远,而她却在水一方。

而且,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罗杨将要和我分开,一方面她要照顾她妈,另外她想继续读完高中将来考大学。

等班里同学散了后,我单独去找温老师,说心里话,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怕他,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事实上,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温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了,尤其是那种令人不适的亲密感一下子减弱了。

那天,我坐在他的宿舍里,这还是从那以后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跟他交谈。他对我取得的好成绩表示了由衷地祝贺,他说看来我真的没有看错你啊!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动了很长时间。我发觉他的样子比几年前更显得清瘦,头发也濒临斑秃,眼镜片似乎加厚了一倍。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几次将眼镜抹下来用手背轻揉自己的太阳穴。当然,温老师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缺乏某种阳刚之气,但这时我完全能接受他了,我知道那是父母给定的,是天生的,我们之所以厌恶他完全是误解或者是我们过于幼稚。而且,他本人为此也曾痛苦过。

其实,那天我一直很冲动地想向他承认过去的事情,可每次话到嘴边就不知道该怎样讲了。在我准备离开之际,我们之间有一次十分亲密的握手,当他那只显得皴涩的手握住我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热血涌动。温老师说到了外面要继续好好学习,不要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说着,他的另一只手(左手)轻轻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并停留下来,在那一刻,我再也无法让自己的眼泪刹车,它们无比惭愧地顺着我的面颊淌下来。

我带着呜咽的声音嗫嚅着,温老师事……我……我变得哽咽无语了。

后来,他掏出自己口袋里的手绢递给我,在我用它擦去那些泪水的时候我想他早就知道那件事情了他在内心里悄悄地原谅了我的无知并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的知识无私地传授给我们每一个人。

那时,我强烈地感受到被人默默原谅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曾被自己丧心病狂伤害过的人永远保持着沉默和待人友善。

我答应到外地会给他常写信的,他听了很高兴。可后来我连一个字也没有给他写。我知道,我是何等的自欺与欺人。这就是我的悲哀吧。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闲散的时光需要打发,因为距离录取通知单下来还要些时日。我开始为自己打点行装,事实上我对出门远行毫无方向,我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然后装模作样去整理那些过去念过的书本。那种心情十分寂寥,似乎在默默地同过去的时光一段一段告别,同时,对未知的前程感到陌生而又憧憬。

这种时候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有大量的时间用于沉思默想,至少暂时不会有人来搅扰我,使回忆中断。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四面的墙壁很险恶地将我围住,使我感到窒息。长久以来,熟悉的阳光在这间房里已形成了某种格局,仿佛非常适宜于孤独和寂寞在其间自由穿行和生长。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那片树林,但这个夏日的黄昏我仿佛被某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路前行。这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树林尽披着水红色的光泽,风在林中自由穿行,使得那些光灿灿的树叶在我耳边发出轻微的呼喊,像是有许许多多的童声在低低哼鸣。一旦踏进这林间小道,我的心神便虚飘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或者,来这里做些什么。我只是痴呆地顺着覆盖着零散树叶的林荫小道一路潜行,在树林的深处,那块空地已然野草丰茂,其间开遍了各种花儿,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自从那年林秀秀的事情发生后,那些晨练者已更换了场地。有人多次在这里听到悠长的歌声,但它跟哭一样哀伤,他们普遍怀疑这个地方有鬼。我的乍到使得那些寂静惯了的鸟儿警觉地喧闹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林中飞舞,仿佛在向这林中树神通报我的到来。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树,它似乎更加茁壮,并且在根部生出了一丛新枝,若是在冬天我更容易辨认出它的每一处枝节,那上面有一个非常结实的三角树杈,林秀秀大概就是在这里用我哥送给她的红纱巾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沉默片刻,我又径自来到厂区外面的那片宽阔的空地上,当初我和大头经常并排坐在这里的一根巨大的水泥管里。我不禁又想起了那段特殊的时光,在那种像洞子一样的冰冷的空间里,我跟大头亲密无间,我们把友谊最大限度地封闭和保护起来,大头的心地是那么的单纯和善良。

那些水泥管早已经被工人们埋在地底下了,似乎连同往事的痕迹也一同被埋葬了,也许只我还清楚地记得,曾经确实有两个男孩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个甜蜜而又枯涩的黄昏。我若有所思地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家。后来我索性躺下来,身体紧贴着大地,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霞光里有一只大大的脑袋正浮现在我眼前,夕阳的光辉笼罩着那只圆圆的脑袋,看上去暖融融的,连同那两只大大的耳朵都闪闪发亮了……大头正慢慢地朝我走来。

那天,我究竟是什么时间回来,或者,我是怎样回来的,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几乎寸步难行,我在草地上躺了很久,而且,我大约是给睡着了,我独身在野外睡着的情况和经验之前从来没有过的。熟睡中的晚霞一片赤红,天空也是赤红色的,当风声完全停歇下来的时候,大头出现了,非常清晰和自然,仿佛我们俩事先约好了要在这里见最后一面似的。分开来那么长时间,此刻与他再度相逢,我感到异常激动,但他却很平静,跟过去一模一样。

那时天色已晚,赤红色完全在我眼中消逝,除了大头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他自身带着某种光亮。我们又席地而坐,我们之间始终有一段发着光亮的距离,它总是在我很冲动地想过去跟他握手或抚摩他圆圆的脑袋时闪烁着令人晕眩的亮光,使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尽管我们面对面坐着,但我们谁也不肯谈及过去的那些事情,只是倾诉现在和畅想未来。对于大头来说,前世似乎已经注定并永远地成为过去,而最重要的似乎是他的来生。当夜风再次吹来的时候,我们之间便出现了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这和我记忆中的火的颜色完全不同。火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奇怪的是,大头的脸在火光中没有丝毫明灭变化。

后来,我抬起头看到了西边天空中的一颗星正一闪一闪的,大头用手指指着说,快看,那就是启明星,它是来叫醒你的(他的表达非常流畅,一点儿也听不出有什么毛病)。然后,他站起身来,我才发现他依旧穿着那年春天他穿过的那身衣服,胳膊肘和膝盖上还补着四四方方的大补丁。我急忙起身,想拉住他的手再好好看看他。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触摸不到他,我和大头之间永远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闪着奇异亮光的距离。我根本不可能跨越。这或许就是生和死之间的距离。

大头意犹未尽地说,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大头的说法非常亲切,如同我们还会随时相见。之后,他就像一阵清风那样掠过树稍不见了。大头的离去使我备感神伤。我依旧躺着不动,我期待着他能再次出现并与我交流。我不知道与他的邂逅是靠近还是远离。后来,我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冷激醒的。我的头昏昏沉沉的,周身酸痛难忍,身上的衣服和头发湿乎乎的,脸面和手臂上落了一层薄霜似的的水珠。

等我醒悟到这次可怕而又诡异的经历时,已是若干天后的事情。那片空地依旧被一种悲剧的气氛所覆盖并不停在我长时间的昏迷中来回闪现,那里对我有着巨大的甚至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我在噩梦里若出其里,与不期而遇的伙伴重逢。当黎明我被冻醒时,刺眼的阳光已经穿破茂密的树叶直射我的脸上,但我忽然感到不安起来,或者,我脑子里所出现的情景只是一场梦,除了梦又会是什么呢?我根本说得清楚。

几天以来,我一直躺在床上,水米不进。身体的温度超过了任何可以想象的灼热感。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就要死了。高烧和昏迷时刻纠缠着我的身体,他们谁也弄不清楚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爸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彻夜未归的事实,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具遍体滚烫的身体在床上翻滚,在极度的昏迷中时有挣扎,嘴里不停胡言乱语。有时,当体温上升到无法容忍的程度,我会竭力在床上乱翻乱滚,手脚在空中不停挥舞。有几次我都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上,发出石头砸地般的响声。在昏迷中,我试图寻找到一丝救命的清凉,我会突然抱住一个人的大腿或一只桌子腿,然后连声呼喊救命。高烧使我的眼圈深陷,头发焦黄,嘴唇干裂,肤色赤红。

病最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成天都塞满了梦,怪诞不经的梦,潮水一般在我的潜意识里涌动。我经常梦见熟悉或从来不曾相识的人,完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完全陌生的场景和时空。有时,我一个人横穿过几条街道一路狂奔,有时四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还有些时候一大群狗死跟在我的身后,我慌不择途,而我妈我爸就站在前面,还有我哥,他们冲我微笑却袖手旁观。在那些梦里,我又重新站了起来,我开始跳跳唱唱打打闹闹。但是,在更多的时候,天空总是铅灰色,人们都是冰冷的面孔,每个人都像是刚从冷库里走出来的,就连罗杨也是。在梦里,她一句话也不对我讲,总是远远地避开我,只有大头和林秀秀还像过去那样愿意靠近我,他们俩总是流着铅灰色的眼泪。

我被他们强行灌下去大把大把的阿司匹林和柴胡之类的退烧药片,两只屁股由于大量的注射已经可怕地浮肿起来,当我平躺着的时候,后背几乎挨不到床上。为了让我尽快退烧并解除我的痛苦,他们用一根很长的细塑料水管将自来水引到床上,水管的一头被扎死,上面用针头戳了无数只小孔,清凉的液体就是通过它们喷射到我的脸和身体上的。我当时的情形更像是一株垂死的植物,而且价值不匪,他们希望我能在不断的浇灌中长出新枝来。

在我被高烧折磨的同时,我的意识几乎完全消失了,记忆像一片摔碎的玻璃,只是闪烁着错综而迷茫的白光。这个时候,我已经不能讲话了,长久的昏迷使我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我更不能在床上翻滚,身体在火一样的煎熬中瘫软下来毫无生气。

他们几乎对我丧失了拯救的信心,我哥不止一次地提醒我爸,该为我准备后事。我爸并不甘心我就这么死掉,至少,他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快就死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上学,工作或同一个女人结婚睡在一张床上。所以,他对我哥的劝说置若罔闻。

那些天里,我爸固执地从厂里的冷库里找来了大量的冰块,每天都端回来满满一脸盆,然后,他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洁白的冰块摆满了我的房间,让它们在我灼热的身体周围渐渐融化,房内温度急剧下降,已经可以看到白色的哈气。冰化成水的过程正是我飘荡的魂灵逐渐在房子里降落下来并最终回归到我肉体上的重要时期。事实上,我的生命已悬若游丝,若不是那些珍贵的冰块,我不可能有机会再来回忆这些旧日往事了。

我对我爸的感情正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生与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一生中只酷爱他的小号并敢于为它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一个健康的家庭和三个孩子)。正是那些晶莹的冰块在融化之时开启了我和他之间封冻已久的父子之情。那些天里我爸再也没有摸过那只他吹了多年的黄铜小号。他整天守在家里,无比悉心地照顾着病人。

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我爸甚至求助于那些他从来都不屑一顾的神汉或巫婆,他们轮番在我家设坛做法,我的房间里飘荡着呛人眼鼻的香烛裱活的烟雾,那些神汉或巫婆在地中间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身上穿着令人悚然的冥蓝色袍子,脸上画上怪异的图腾。每次他们都会在法事结束前宰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他们将鲜红的鸡血涂在我的脸上,使我看上去人鬼难辨。而且,我还得喝下他们为我在法事上收到的灵丹妙药——符——一些焚烧过的纸灰。我哥对我爸所采取的这种突兀的做法几乎忍无可忍,他一回到家就跟我爸发生激烈的争执,他甚至给我爸扣上一顶可怕的帽子。

你这纯粹是在大搞封建迷信和牛鬼蛇神!

我爸并不示弱,他顾及不到那么多了,他以家长的尊严漠视我哥的危言耸听。

我爸说,你狗日的再敢惹老子发火你就给我滚蛋!

这时我哥不得不闭嘴,他又表现出自己一贯的乖戾和狡猾,他大概不想为此惹得我爸大发雷霆把他逐出家门。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认真地在生产车间走进走出以行使他质检员的权利,或者,他还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一些考虑。

在我昏迷后的第三天傍晚,大头又一次悄然出现在门口。那时房门敞开着,但他并不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把一颗很大很圆的脑袋探进来冲我张望。大头的模样跟过去相比似乎睿智了许多,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不再像以前那样混沌不清。但他依旧不多说话,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双手很规矩地垂下来或者跟害羞的女孩似的扭捏地背在身后。他的样子使我恍然觉得他只是站在门口等我的,他始终不肯走近半步。他的两只脚在门槛上时进时退,像随时都要离开。我努力让自己睁大双眼,我想更加清晰地看着他。但我的身体异常虚弱,我所看到的他只是很模糊的一个影子。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外面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是我爸端着一盆子冰块回来了。我想告诉大头。可我的嘴只是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感到沮丧极了。这时,我爸已经走进房间,大头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而我爸像是穿过大头的身体走了进来的——他们的身体在某一时刻完全重叠,分不清彼此。我那时才反应到我爸根本就看不到大头,我之所以能够和他相见是因为我此刻正徘徊于生与死之间,就仿佛细菌之所以能侵入人体是因为自身免疫力下降的缘故。或者说,大头只是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因为他的样子和过去一模一样,他的浑身上下自始至终都在往下滴着水,像是刚刚从河里走上来。我依稀看到那些漫漶不经的水正缓缓地从门槛间流淌进房子。我甚至感觉到一丝清凉了。我似乎明白了大头的意图——他的这次到来就是为了把自身的清凉带给我,除此之外他帮不了我什么忙。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爸恰好站在我面前,他正把一块用毛巾包裹好的冰块搁在我滚烫的脑门上。他目睹了我的眼泪流淌的整个过程,他为此而感伤不已。他凝视着我的时候,自己的眼圈也潮湿起来。等我爸为我抹去泪水并帮我灌下一大把药片的时候,我的伙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悄然离去正如他悄然来临。他的离去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如同液体的蒸发和消散。

接下来的一天深夜,我忽然从噩梦一样的困囿中挣脱出来,朦胧中,我看到一团很小的黑色东西在距离床不远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并发出嘤嘤的哭声,十分可怜,像是被人抛弃了。他还不会说话,只是耗子似的在地上爬动,偶尔会抬起头来,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珠发出幽冥的光,使人不寒而栗。当他停下来用一只稚气的手撑着身体,而另一只手油腻地伸向我的时候,我感到心惊肉跳,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但是,我终于借此看清了他的脸蛋,他的脸比我想象中要小,似乎只有鸭蛋那么大。我的记忆又死灰复燃了。他正是我的弟弟,我曾苦苦地在梦里追寻过千万次的弟弟。现在,他却只身一人爬进了我的房间,他那么孱弱瘦小,小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我根本无法与他沟通,他还不会说话,或者,他永远也不能开口说话。

在黑暗中,我挣扎着并向弟弟伸出手去,我一直想给他一只手让他牢牢地抓住我,或者,像捉住水中的蝌蚪那样将他紧紧地掬在手心。就在我们的手将要接触到的一瞬间,我哥醒了。他大概需要解手。骤然亮起的灯光使我无法再看到那只黑暗中向我伸过来的小手。我听到院子里传来淋漓的液体喷射在马桶里的响音,我一个劲在地上寻找,那个爬动着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板上发射出的一片散漫的白光。那一刻,我恨透了我哥,我甚至怀疑是他的两只愚蠢的脚将弟弟踩进地下去了,我真想乘他再次熟睡之机爬过去用两只手紧紧地卡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大头他们相继出现并离去之后,我的病情依旧处于非常时期,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些虚幻的情景,依然觉得恍如一场诡异的梦。那只能是一系列人病入膏肓时的噩梦。

在我昏迷的最后两天,我妈才辗转地得到了消息,她整天守在我的床边,哭得跟泪人似的。当我爸下班回来还来不及放下手中装满冰块的脸盆时,她已经泼妇一般扑过去跟他撕打在一起。我妈的表演已远不如过去那么赋予激情,更重要的是,我爸也无心恋战。正所谓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最后,我妈只好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她的哭声实在令人烦恼,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会马上离开他们。

我妈很快让自己从无赖式的悲伤中解脱出来,然后帮着我爸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我的照顾中来。我能感受到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她用湿毛巾每隔两分钟为我进行的全身擦拭和用一把破旧的蒲扇为我不停地带来凉爽。我妈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觉,眼巴巴地盯着我。她在跟死神对视。我敢打赌这是她这一生当中陪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后的一次。我能感受到这些,但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会给他们说一声谢谢的,这些年来我学会了保持沉默和让自己坚强。哪怕是他们来求我,我也会一言不发。在我少年时期的内心中,潜伏着近似于报复样的畸形心态。

我妈的确在不停地唠叨,快醒过来吧!我的孩子!我不想立刻答应她。

第七天的早晨,我基本上苏醒了。我的喉咙里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干巴巴的,听来老气横秋十分刺耳,像是谁拿一把锈钝不堪老掉牙的老锯子在有气无力地距开一截生铁皮。

我还得老老实实地躺几天,高烧和大量的排汗使我弱不禁风,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依旧不能说话,连起码的点头或摇头都省略了,他们普遍怀疑我的脑子一准被烧坏了。我妈在我醒过来后至少又抱着我痛哭过一百次,她的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她上厕所都需要有人替她带路,她流下的泪水如果积攒起来可以够她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可惜的是,她的洗澡盆几年前被我不小心摔碎了。

26.忠告

关于离婚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这段时间,家里连续出现的一系列事情,使我爸妈们能经常能得以相见。生活像调皮的孩子捉弄人,偏偏要反其意安排这对冤家碰头,这样一来倒是打破了过去那种冷战的局面。他们俩经常为孩子们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有几次因为我我妈竟然破天荒地留下来过夜而没有连夜赶回外婆家去。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妈奉献出一个母亲该尽的义务。

对于我将要到外地去读书的事实,我哥表现出淡淡的慌张和嫉妒,但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是不会轻易对我说什么的,即便他的内心有一些不舒服,他也只是用眼神把他的不满情绪传达给我。他大概想告诉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而我,根本没有必要去理睬他,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很小的时候就曾对自己宣布这个家伙在我心目中死亡了。至于有一段时间他对我造成的不可宽恕的伤害,现在,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是过去的一次经历。我铭记,但我不再抱怨。

我大病初愈后,内心显得格外脆弱,我甚至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当我终于可以走出房间感受一览无余的阳光照射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生命的孱弱不经,我的身体中有一股很新鲜的东西在渐渐生成并不断流动,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它们在我体内流动的声音,它们代替了过去的身体中怯弱和阴郁,同时,最大限度地给我以生的勇气,使我感受到在生命的边缘地带跋涉是多么的凶险和艰辛。那些死去的人带走的永远是坚强和纯洁,或者说,因为坚强和纯洁善良才使他们走上了不归之路。他们的离去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和对俗世最有力的摈弃。而我们之所以还不能离开现实生活,恰好说明了我们自身的卑贱和伪善。我们不配离开。我们要遭受更多的侵蚀和创痛,最终抵达纯洁的坚硬和忍耐。

日渐变得敏感的我有一天看到方兵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我长时间地观察这个绽露成熟姿色的女孩。一个奇怪的想法忽地就诞生了。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冲她笑了一下,我说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我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表情,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使用了“谈谈”这样庄重的词语。

方兵一定是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给怔住了,不过,她很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年人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她很严肃地用一根细长的手指指了一下她自己。

你是说你找我?

说完,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像透明的水纹一样在我面前闪烁不已。但是,没等我回答她,她就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在清澈的笑声中有了更加美丽的弧线。我甚至感觉到她的胸脯正要向我倾斜过来。我急忙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有点生气,她的笑声几乎挫伤了我继续跟她交谈的勇气。

你要再笑的话,我就不跟你……谈了。

哈哈——是吗?

她的笑声嘎然而止。但是,我依旧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残存着某种笑的元素,某种使我感到不平等的对话气氛。

那么,小孩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她居然对我说“小孩”,我实在厌恶这种称呼。

你记住我已不再是个小孩!

我回头朝身后看了看,有三三两两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可我不想在这里说……

后来我掉头撇开她朝外面走去,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跟过来。我带她来到那片荒僻的树林。奇怪的是,当我决定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到惧怕,甚至有点兴奋。

一旦走进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幽寂的地方,方兵就不再像刚才那样盛气凌人了,她身上的某种成年人的气息正在变弱。

当她看见我背靠一棵老树站立着的时候,她不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这时候,我发现她的神情中有种细微的慌张在逐渐生成,她在说话的时候不再轻易使用小孩这种字眼。她又往我这边靠近了几步,仿佛在寻求一种更为妥帖和安全的位置,我们彼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任何一个波动的眼神。这时我忽然感觉到女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胆怯,她们几乎不能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的小圈子,在陌生的地方她们常常感到害怕并因此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你带我到这里究竟想说什么?

我依旧很平静地看着她,我对自己的平静感到陌生,按理说站在这片树林中我该紧张才对,而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变得有点紧张的却是我面前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我看到她耸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由于起伏这个细节而使得她身体上的曲线有了一种律动不止的闪耀,她胸前所表现出的美丽颤动使我突然感到微喘并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再不说我可要走了。

她很有些不耐烦。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她摇头。

那你知道发生在这片树林的事情吗?

大概知道一点,这里以前好像死过人。她在说死过人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多少有些颤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很突兀地说出了我哥的名字。

林秀秀就是因为他才上吊的!

显然,方兵对我的说法,特别是我说上吊时刻意加重的语气使她惊慌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的质问明显透出愤懑。

方兵的表现使我变得轻松起来,刚才那种由于她身体的某种诱惑所带来的意义不明确的不适感倏地消失了。继而,使我陡增了跟她谈话的勇气。

你们谁都不会知道!可我知道林秀秀其实就是被他害死的!

我的情绪忽然高昂起来。我为自己终于在另一个人面前说出深藏在内心已久的猜想而感到无比惬意,尤其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哥最新的追求目标。

方兵的阵脚似乎完全被我打乱了,或者,她认为我所说出的一切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说这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你这小孩……

她一定是有些慌不择口,但这次我没有因为她使用“小孩”这样幼稚而突兀的字眼而生她的气,相反,我为她的恼火而感到得意和轻松。

后来,在她心事忡忡地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大声说你最好当心一些,他看上你了!

方兵在听到我的喊话时稍微停留了一下,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看到她的臀部在我的视线当中一扭一扭的,那种富有节奏和韵味的扭动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使我竟有些留恋不舍。我觉得自己不该对她讲这些的,我和她该安静地坐下来,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然后谈论一些完全不同的话题,比如,有关童年的记忆,有关自己的成长或身体的秘密等方面,我们甚至还可以在林子中安心地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拉着她的手在林中奔跑或者去捉一两只绿头蓝眼的蜻蜓,这样也许会更好一些。至少,我和她不应该像刚才那样乏味无聊而又一本正经。

我到如今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跟方兵说这些无聊的事,我时常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潜藏着某种巨大的阴暗。我究竟想达到一个怎样的目的?我恨我哥吗?或者,我想替死去的人申冤报仇?还是,我为了自己?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那天没有说这些话,情况会不会完全不同?我真的不知道我哥会因此走到那一步。我完全低估了方兵对他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做了如下的梦:眼前是一个非常隆重的婚礼场面,最先出场的新郎是我哥,他穿得跟电影里的姑爷们一样体面,长袍马褂胸前佩带大红绸花,黑色的礼帽代替了他的鸭舌帽。厂里的老老少少都来贺喜。我爸脖际间的风纪口扣得很紧,这使他颈部青筋暴露,他的脖子很僵硬地在人群中扭来扭去,频繁地跟那些平庸的笑脸打着招呼。后来,一阵鞭炮声从外面传来,我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去迎接他的新娘。惟独一只八抬花轿停放在门前,抬轿子的人已不知了去向。我哥已顾不得许多,喜笑颜开地去揭轿帘子。而我分明看见坐在轿里的人是林秀秀而不是我哥要娶的方兵,尽管她的脸上蒙着一块红色纱巾,我一样认出了她。我哥一定是被喜事冲昏了头,他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抱了起来,就在他欣喜若狂地迈过门槛的时候,我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抱在他怀里的人重重地落在院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人们围上去,竟发现地上只有一块裹着红纱巾的石头……而我哥,满面都是血,鼻粱骨也摔得粉碎……我在人群中寻找并不停呼喊她的名字,可林秀秀真的消逝不见了……

后来,梦境中断了,我似乎被人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睁开眼听见我哥愤怒地嚷着,你再他妈的说梦话就滚到外面去。

一些怪事接踵发生。有一天早晨我爸推着车子刚一走出院门就哇哇地嚷了起来,因为他的脚正好踩在门口的一摊粪便上,我爸气愤填膺地简直就要从地上跳起来,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返身走进院子,在门口他将那双沾染了秽物的鞋脱下来。那一整天我家的院子里都弥漫着那种令人做呕的臭味。

接下来的一个中午,就在我们淡忘了刚刚发生的那件龌龊的事情时,我们家门上又出现了一顶破烂不堪的绿军帽,用一只图钉钉在门板上,那帽子同样散发出一股腥臊的气味,几只苍蝇落在上面忙碌着。更有意思的是,那天我们家的门锁怎么也打不开了,如同锈死了一般,钥匙怎么也捅不进去。那天中午我爸和我们表情怪诞地站在自家门前,仿佛走错了地方似的面对黑色的锁头长时间发呆。我哥只好从外面请来修锁匠。那师傅像个间谍似的对那把锁捣腾了半天,最后他说砸了吧,锁孔里好像给堵进了什么东西。

面对这些令人恼怒而又毫无防备的怪事,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脸气得又青又长,下巴颏快要从脸上掉下来了,两只眼珠鼓鼓的往外凸着,似乎喷着火。

我知道是谁干的了,我非要去找这个王八蛋算账!

那天,我爸独自一人去找瘸子刘庆福。

我爸离开家后我哥很神秘地骑走了他的自行车。我哥这阵子的行动的确变得有些神秘。我从窗户里瞥见他小偷一般迅速消失的背影和戴在他头上的那顶咖啡色的鸭舌帽。我一直觉得他戴帽子的样子十分滑稽,帽子之于他绝对是种道具,就像此刻他神秘地骑走了我爸的自行车。

我爸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凶恶地闯进刘庆福家里的时候,突然被眼前的情形怔住了,他看到一张苍老而又龌龊的面孔沉浸在房内的阴暗中。房里的人正仰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一只酒瓶独自畅饮,瓶里的酒下去了一多半。我爸走进去的时候,立刻被一股浓烈的酒气包围起来,同时,那种霉腐的阴潮气息使他几乎想一吐为快。

刘庆福那张瘦削的脸完全被疯长的胡须遮盖了,一些由于酒精刺激所表现出的赤红色在胡须丛中闪闪发光,当他用极其浑浊而又迷醉的眼神盯着我爸的那一刹那,我爸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震惊。接下来,我爸渐渐地平息了内心的火焰,或者,当他目睹了眼前这一情景时,特别是对方望着他时的迷茫与空荒的眼神,他心中窝着的那团火莫名地被来自阴暗中的力量所覆盖了。我爸忽然由一个气势汹汹的入侵者变成一个温和而又不合时宜的拜访者,尤其是,他要面临的竟是这样一个令他感到手足无措的醉鬼,同时,在他看来他还是一个既可恨又可怜的瘸子。

我爸只好选择无聊地坐下来,为了找到一处可坐的地方,我爸像一名忠实勤快的奴仆那样将一些恶心吧唧的杂物一件件挪开,然后他才很规矩地让自己勉强坐下来。

后来的情形大致是,我爸想劝刘庆福不要再喝酒了,但喝醉的人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他所表现出的倔强令我爸简直无计可施。两个男人在酒瓶问题上发生了孩童般的争执,当然,喝醉的人永远斗不过清醒者,酒瓶最终被我爸得到,瓶子里的剩酒大概全部装进了我爸的胃里。

我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那瓶里的酒,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满腔的愤怒跑到哪里去了一样。

我只知道我爸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像一张薄纸片那样飘飘荡荡走进院子,他的身影在墙和地面之间长时间地晃来晃去,而他的脸在薄薄的月色中透出深红色的光亮,使人感到某种久违的亲切和温暖。

他的安静与沉闷异乎寻常。他没有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大喊大叫,没有骂人,没有动手打我,他甚至只是泥巴一般瘫软在床上,他的十根手指慌乱地颤动着。当我为他脱掉脚上的鞋时,他已经沉沉入睡,间或发出浓浓的呼吸和不知所云的呓语。

此时,他看上去更像是我们的爸爸,更像一个已过中年的男人。当我长久凝视他熟睡的样子时,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看到了我们一家罕见的一次大相聚,我甚至听到了我爸那只熠熠闪光的小号所发出的悠扬的声音。我觉得这一切不再那么刺耳。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惊醒的,我听见我爸又狮子一样在院子里怒吼。

我的车子呢?你们谁动过我的车子?!

我爸走进我们的房间时我看到我哥像一只慌张的兔子从床上跳起来。显然,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昨夜月光的浪漫颜色尚未褪尽。看来,那是一个温馨的约会,是在电影院?还是在马路边的一片幽寂的树林中?我不得而知。

事情就是这样,我哥正是在昨晚弄丢了我爸也是我们家那时惟一的一辆自行车。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过失。我已经为我哥犯下的错误两股战战了。

令我惊讶的是,我爸竟跟换了个人似的,刚才的吼叫像不是他所发出来的声音。他居然没有动我哥一指头,如果放在从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敢打赌我哥至少要为此鼻破血流的。我爸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样子。之后,我爸倒背着手走出清晨的院门。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清新的阳光穿过院门照射进我家的院子里。阳光真是很好,我很久没有注意过清晨的第一束阳光。

几天之后,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我爸拿着它的时候脸上晃动着一种很陌生的光亮,他好久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它反复看着,像是在辨别它的真伪。

我无法想象通知书对于他会是怎样的感受,我能够想象到的有两层含义:一是我即将要到一个他想也不曾想过的大城市去读书,这是最令他欣慰和激动的,这使他感到荣耀;另一方面这也将意味着一笔不少的生活费用要按月支付给我而且期限是四年。

我爸长时间静默着,他的内心肯定是复杂而难以名状的,但他最终留给我的竟是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是那种权衡了生活之后而又果断做出抉择的笑。对于我爸这次乍现的笑容,我至今依旧时常感到虚幻而又温暖。

那段时间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转户口、办粮油关系、到学校提档案,还有师生之间简洁的离别聚会等等。这些事情大多都是我爸领着我东奔西走地去办理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耐心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有时他甚至为了尽快将手续办妥不得不低声下气地给那些办事的人递上一根烟并及时周到地为对方擦着一根火柴,而这时他有些阿谀的脸正好被火光照得闪亮。我甚至觉得那完全不是他本人,在我面前他像是丢失了自己的性格,不再是那个容易暴躁和郁郁寡欢的人。

我爸还抓住一切机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说那,惟恐我一到南方就会被人劫持或拐骗了似的。在他身上,我突然看到那种叫做父爱的东西悄然回归了。这种感觉让我再度感到惶恐和陌生。他的表现让我极难适应,仿佛觉得他内心正深藏着更可怕的东西。我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而改变,这使得他的表现往往是笨拙和突兀的。我的想法有些犯贱,我倒是希望他还像过去那样板起面孔瓮声瓮气,这样我会走得更坚决一些,至少,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一些眼泪。

同学聚会那晚我回来时已近深夜,我的心里正被师生别离和浓烈的酒精占据着,多年朝夕相处虽情浅意薄,但想到即将分手天各一方这情感竟也变得浓重和有些难以割舍了。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要知道以前我是多么讨厌这里的一切。

我回来的时候我爸还没有睡,他静默在深夜的黑暗中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烟蒂明灭之间,我看到他忽然被火光照亮的脸,我感觉到他有话要说,而且,他为了这次谈话煞费了一番苦心。

他问我是不是去喝酒了,我连忙窘迫地泯着嘴唇,我的舌头有些痒酥酥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我的男性特征已露锋芒。酒精的感觉十分微妙,我浑身有些发飘。

当他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语调开始了与我交谈时,我真的感到有点不适应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认真地注视过我。而此时,给我的感觉是我们父子俩像是第一次见面。

你是家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我早先总想让你跟我学吹号,可后来我觉得你并不喜欢这个,人各有志,不过你还是最有希望的!

我爸的情绪渐渐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里竟有种想抚摸我的冲动。他接着说,那两个念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你姐在外面成天不学好,我拿她没什么办法,你哥我打骂得相对多一些,可他一样让我伤透了脑筋,不过他总算能浪子回头。只有你像我年轻的时候,自尊,沉默少言,也不那么调皮捣蛋,总之,你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你知道该把心思用在什么上。

我到现在时常会想起我爸的这番话,的确有些出乎意料,或许它会影响我整个一生。其实这很好理解,我在此之前一直认为他是最看不上我的,而我终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我因此而感到我爸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已为我储存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个当爸的如果很真诚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你是有希望的,这个做儿子的是幸运的。

最后,我爸还是跟我说起了他和我妈的事情,口气却很勉强,仿佛非要给我一个交代似的。其实,我并不想听他说这些。

他不无感慨和愧疚地长叹一声,我们这辈人身上很多东西都垮掉了,我和你妈恩恩怨怨这么些年,有时候想想我们到底图什么呢?让孩子们跟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又何苦呢……你以后一个人到外面读书,凡事都要好自为知。

而这时,我无意中看见我爸眼眶渐渐地红了,一些泪水似乎再也藏存不住了,好像必须得流出来,必须当着儿子的面,必须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切,它们流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一阵难过。我多想这些话早在许多年前就已进入我的耳膜进入我的内心深处,那时候我是多么需要这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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