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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紫篇(1)

27.回来

在南方读了四年书,一张轻飘飘的派遣单就将我判了死刑,我又回到了银川。

这里离吴忠的老家很近,近得几乎感觉不到地理上的差距。我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整个过程像一名战犯的经历一样滑稽。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流向,在来去之间飘摇不定。几年来就被这样两张盖着不同字样红戳儿的纸片牵引着来来去去。

难怪四孬在火车站接我时说,你去大城市念书真他妈有点儿像是去坐牢,现在终于刑满释放了。说实话,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过四孬那样的牢狱生涯,姑且把这几年的生活当作是吧。

关于四孬我不想过多地去评价,他比过去老练多了,看上去完全是个大男人,而且,依旧一副很讲义气的样子。这一点恐怕到死也不会改变。同他相比,我仍然显得书生味十足。这几年四孬的运气一直不坏,他不再轻易跟别人动拳脚了,整天满世界乱跑,靠小打小闹加上投机倒把竟也起了家。当时在我们这里他是最先经营牛仔裤的,也算是把时尚和流行带给了大伙,街上每十条牛仔裤里至少有一条是经过他的手从外地倒进来的,服装生意干得如火如荼,可以说他是这里流行服装业的开山老祖。这些年他发了一些小财,在街上有了一爿属于自己的服装门面,总是雇相貌身材都很惹眼的女店员给他看店。加上有蓝丫在后面替他操心,他活得非常潇洒,每月除了到外地进一两次货,别的事情他统统不管,只做甩手掌柜的,每天除了喝酒,就剩下打麻将了,再说,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蓝丫里里外外早历练成了一把好手。

蓝丫酷爱穿漂亮的服装,而且,很讲究款式和牌子,她每天早晚用于化妆的时间不会少于三个小时。她跟四孬至今也没有办手续,用她的话说早就习惯了。

而我却觉得,四孬根本没有和她结婚的意思,他们只是在白天共同经营那家服装店,晚上糊里糊涂地住在一起。这几年蓝丫先后为四孬做过两次人流,她必然还没有想好是否跟他真心真意过一辈子。事实上,我估计他俩这种关系连他们自个都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四孬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结婚?疯了!为什么要结婚?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现在,四孬几乎每晚都在外面瞎胡玩,他俩在一块的时间很有限。蓝丫对四孬的行为深恶痛绝,两人见面时总是没完没了的吵闹。连我这极少回家的人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他俩吵过之后,几天彼此也不说一句话,跟仇人似的,但过一段时间又莫名其妙地好了。这俩人就是这副德行。

四孬偶尔也会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他说你神气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脸上都生黄雀斑了!你以为你是仙女吗?以前要不是我可怜你,你他妈的恐怕早就横尸街头了!

这种时候蓝丫只会埋头痛哭,爹死娘嫁的那种,哭声往往要持续一个多钟头。

蓝丫边哭边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流氓,我对你该有多好啊!我跟上你这个小流氓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现在嫌我难看,早是干什么吃的?她骂着骂着忽然就自己停下来了,因为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妆全部给白眼泪冲开了,脸上花花绿绿的,确实很难看。她急忙钻进卫生间,用湿毛巾轻轻地擦拭那张让她煞费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脸,然后平心静气地补妆。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四孬早没影了。

蓝丫有一次对我说,你就帮姐姐劝劝他吧!我知道她这样对我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意识到再也管不住四孬了。也可以说,从当初他俩黏糊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我觉得他们俩这样下去确实有点儿危险,可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跟四孬的关系又比较复杂,我说话他未必听得进去。转念又一想,蓝丫毕竟不是外人,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四孬出手大方,这天中午,他非要在街上一家饭店给我接风洗尘,蓝丫当然也参加了。四孬又找来社会上的一大帮狐朋狗友助兴,听他介绍这些穿着时髦的男女好像都混得不错。蓝丫似乎很反感四孬那副大大咧咧夸夸其谈的样子。她说你别信他的,他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四孬立刻反唇相击,用他的话说,女人都是鼠目寸光,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他们俩就是这样,争争吵吵,急赤百赖,有时让外人忍俊不禁,总觉得他俩随时都会掀翻桌子打起来。

这种印象让我不由地想起来我爸妈们的关系。我不知道这种作风是不是也有遗传,反正蓝丫跟四孬就像一对冤家,当着一大桌子客人,他们俩似乎谁都不懂得谦让,一味地为了嘴巴快活,针锋相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弄得我这个当弟弟的总是战战兢兢的,惟恐他们反目成仇。

果不其然,饭刚吃到一半,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这两个人又大声叫起来,蓝丫当即起身要拂袖而去,被另外两个女的硬给拽住了。其他客人都异口同声批评四孬,并要求他当场要给嫂子(蓝丫)赔礼道歉。我估计四孬肯定不会低头的,哪知这家伙突然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无赖相,端着酒杯走到蓝丫跟前,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学戏里的小生那样拿腔拖调地说,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我甘愿罚酒三杯,请娘子宽赎。

蓝丫被他的怪模样激得面红耳赤,嘴里说谁是你的娘子,你这个小流氓,谁当了你老婆谁就倒八辈子霉。她总是这样,不管有人没人都这样叫他。四孬滋啊滋地连喝了三杯,最后还乘机在蓝丫的脸上卟地亲了一口,可以说响声巨大,一时间在座的客人们都哄笑起来。

我当然没有笑,只是紧张地注视着蓝丫,她倒好像彻底没了脾气。

我刚回来那些天,我爸似乎比任何人都显得兴奋一些。这种印象仿佛是从几年前我刚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一直延伸过来的。我爸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连衬衫也是新的,他还特意到街上理了发刮了胡须,好像马上要过年似的。我妈对他颇有微词,她悄悄对我说,瞧你这一回来,那个老东西几天都乐得合不拢嘴。我妈这样跟我说话的时候,口气多少有点嫉妒和奇怪。

那晚家里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我爸还破天荒地开了一瓶陈年的白酒,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作为父亲的他在一个桌子上面对面喝酒。而且,连我杯中的酒也是他亲自给我倒满的。

我爸举起杯子要跟我碰一下,我妈说你想喝你自己喝好了,别把孩子也带坏了。我怕我爸又跟乌眼鸡似的跳起来,就赶紧端起杯子装模作样抿了一口。酒辣得烧嘴,我爸见我没干掉,就用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杯子说,这可不行,不能耍赖啊。我妈立刻白了他一眼,又对我说,你别理他,他天生就是个酒鬼,他这辈子除了会喝酒,你问他还能做啥。我爸嘿嘿笑着,并不介意的样子,滋地又喝完一满杯,又给自己重新倒上,可他手里的酒瓶子却还不放下。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全部喝光。我爸又要给我倒酒,我急忙去抢他手里的酒瓶,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我爸没有坚持,却把酒瓶递给了坐在一边的我哥,他不无埋怨地说,你别光闷着个头吃呀,你兄弟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这当哥哥的该好好敬他几杯。

显然,我哥的情绪没有我爸那么好,从我回来到现在他只勉强跟我打过几次招呼,然后就匆匆忙忙地上他的班去了,回到家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感觉像个闷葫芦,一味地沉浸在幽暗中。听说他的恋爱一直谈得不太顺,他好像还死心踏地喜欢着那个方兵,可人家姑娘对他总是若即若离的。我不禁又想起来自己曾给方兵说过的那通话,或许,正是这个缘故使得我哥原本该一帆风顺的爱情大打折扣了。可我对此只能表示遗憾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的我要不那么做得话,我觉得自己会被活活憋死的。这些年里我们的心里都有伤,好在我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也许这就是生活,我知道自己得学会遗忘。

因为天气很热,饭桌就摆在院子里。我们一家四个人吃着、喝着,随便聊着,天色就渐渐暗下来。我爸兴致很好,半瓶酒很快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我妈不停地唠叨,好像我爸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酒似的。可她唠叨归她唠叨,我爸只是嘿嘿笑着,像个不懂事的大孩子,酒却是一杯接着一杯下了肚。这中间,在我爸的建议下,我哥敬过我一次,我也回敬过他,但好像喝得并不是心甘情愿。我觉得我这次回家,我哥比以往更加沉默,有时让人觉得他好像并不存在似的。

也许是无话找话,我不知怎地又随便说起来蓝丫的事。我爸我妈听了,半天谁也不吱一声,弄得我多少有些尴尬和孤掌难鸣了。但话头已经扯开了,我索性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摆明。我说我姐那样下去毕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很担心她跟四孬的关系,那俩人总是争争吵吵的。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妈就在旁边一个劲给我递眼色,意思是不让我在我爸跟前提蓝丫。也许蓝丫是我爸心里永远的痛吧,可蓝丫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个事实谁也无法否定。

我注意到我爸的头默默地低下去,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着,我能听见我爸的呼吸声突然沉重起来。我知道自己这样做肯定会让他很不舒服的,可有些话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我假装不在乎他们的情绪,一味地说下去。我故意找个台阶说,爸,以前的事都怪蓝丫不好,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们就当她不懂事,毕竟咱们是一家人呀……我刚说到这,我哥突然用力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吃饱了,晚上我还要去厂里加班呢。说完,站起身脚步腾腾地扬长而去。

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再说下去了。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一幕,四孬一砖头砸在我哥的后脑勺上,我哥血流如注。我还记得那天蓝丫咬牙切齿说过的气话,一切好像都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难怪我哥刚才会那么不痛快地离开。我爸连着抽了两根烟,我妈不满地说又想往死抽呢,抽两根就行了。我爸这才把手里的烟头慢慢地用鞋底摁灭。这当间我妈又忙着给我夹菜,说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劝我多吃点儿。

我爸很长时间都没再多说一句话,后来他却回屋把他的小号拎出来,说他好久没吹了,今天难得高兴,想给我们吹一曲。我妈冷嘲热讽地瞪了他一眼,说你都喝醉了,不吹走调才怪呢。我爸依旧不怎么爱搭理她,自顾把号嘴拔下来,用衬衫的前襟擦了又擦,随后又重新安好,便鼓起腮帮子优哉游哉地吹了起来,先吹的是《啊!朋友再见》,中间打过一次磕,我爸连声说生了生了,这玩意老不摸就生了。接着又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我所听到的他吹得最完整最优美的曲子。

整个过程我一直抬头看天空,我不敢注视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非常的执着,音乐是这一生的最爱啊,音乐给他带来过愉悦,更带来过灾难。这时,深蓝色的夜空里,星星出来了,月亮弯弯地挂在很远处的树梢上,异常皎洁,晚风轻轻吹在脸上,酒瓶口敞开着,浓浓的酒味在风中肆意流淌,让人觉得醺醺沉沉,如痴如醉。我不禁想起古人的诗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情此景,总让人感慨颇多,想想我们这一家子人吧,早年丢了可怜的弟弟,后来姐姐又情尽义绝地离家出走了,这些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我在外读书这几年,爸妈和哥哥又是怎么过的,为了供养我念书,省吃俭用是少不了的,也许还有深深的挂念。

这种时候,我妈一直用手托着下颌,静静地凝视着我爸。我感觉她的眼神如同少女一样纯净,有一丝欣赏和赞美的情愫在其中顾盼流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些多余,换句话说,从小到大,这还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妈那样恬静温柔地望着我爸。他们之间实在是隔阂得太久了。我的眼圈渐渐地温热起来,几乎有种要流泪的冲动。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并借故到外面上公厕,悄悄地溜出了院子。走出家门我才长长出了口气,悠扬的小号声依旧从身后飘过来,夜色那么安详,一切都是清晰自然的。

我由马信缰地一路走下去。在月色掩映下,我发现厂里还是有了许多变化,比如家属院又起了几幢单元楼,新建了一所幼儿园,再比如我们的子弟学校也是焕然一新的,过去的平房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四层教学楼和宽阔平坦的操场。其实,这种变化几乎无处不在,随便都街上转转,似乎到处都在搞建设,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就连四孬这样的人嘴里也成天挂着“忙死了忙死了”的话儿。

后来,我在外面溜达了一大圈,当脚步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站在了厂里最古老的那幢单元楼前。我在楼下翘首张望,住户的灯光零零星星亮了起来,我几乎不假思索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罗杨家的位置。我当然不会轻易忘记,很多年前这里曾灯火闪烁门庭喧闹,这里也曾一度传来女人哀怨的哭泣声……然而,如今这里却漆黑一片,仿佛早已人去楼空了。

我到外地读书以后,曾跟罗杨通过一段时间信,刚开始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写一封,她也隔一两周给我回复一次,信里大多是勉励我学习呀注意身体啦之类的话。我在信里总是很模糊地表明自己对她的思念以及两人的未来。对于这些她始终保持沉默或视而不见。这样坚持了一个学期,彼此渐渐地冷淡下来,信越写越少,周期由一个礼拜变成一个月,最后是一个学期恐怕也写不了两封。假期我回来,偶尔见上一面,也不过是说一些礼节性的话题,问问彼此的学习情况,等等。总之,我觉得她和我之间渐渐地疏远了,或者说,对于这种疏远我毫无办法。我们真的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傻里傻气无所顾忌。

同罗杨这样维持了一阵子,到第二年冬天的时候,我在学校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我们同年级不同班。她是个标准的南方女孩,长相属于那种娇小型的,并不十分美丽,却很开朗,也很懂事。比起罗杨她要显得成熟许多,这份成熟感更多是来自她身体上的某些重要因素,和她在一起,我总是显得很冲动,而且,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动作,她都会接受的。

记得我第一次跟她接吻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把我推开,她用很惊奇的眼光看着我,然后笑着说,你怎么这样笨呀,你以前难道没有接过吻吗?连这个也不会!我当时羞愧极了,我不知道她所说的不会是指什么。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是有技巧的,并不是单纯的将嘴唇挨在一块就可以了。在这方面,她该是我的老师了,她很会使用自己的柔软濡湿的唇和灵活的舌尖,而且,在做这些的时候她允许我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来摸去。有一次,她甚至主动地将我的手抓过来放在上面。她说她喜欢这种被抚摩的感觉。她的胸脯发育得很好,完全像一个女人,如果可能的话,我相信她能生出很多小孩,并且,绝对奶水充裕。

跟女朋友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有一次在她的宿舍里我们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我们都变得激动难耐。我甚至把自己的手邪恶地伸进她的裙子下面,而她也很大胆地用纤细的手指隔着裤子若有若无地接触我的那里。我当时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点着捻子的爆竹,如果不及时刹车,情况十分危险,随时都可能炸开,关键是把自己炸得粉碎。这种感觉令人慌乱。恰好那时听见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我们不得不收敛起来正襟危坐,两个人的脸红得像猴腚,实在见不得人。后来我回想,若不是有同学回来,我和她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事情。想一想,竟有些后怕。

在学校里谈恋爱,说白了主要是打发枯燥和寂寞的时间,充其量也就是为将来的情感生活打打基础热热身,真正能走到一起的简直就是麟毛凤角。这一点她比我更清楚,实际上在我们刚刚交上朋友的时候她就提醒过我。我喜欢她这一点,爱憎分明,有原则。

女朋友在跟我好之前已经有过两任男友了,第一位是在上初一的时候,另一位就是她现在的同班同学,她有一次还用手指给我看。刚一到学校他俩就好上了,仅仅过了三个学期,他们又分手了,跟陌路人似的,理由是我的女朋友不能容忍他同时还跟另一个女生眉来眼去。她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她说我最痛恨男人这样了!接下来,她告诉我她的父母离婚的原因,她很小的时候她爸跟另外一个女人偷情,被她妈堵在床上,那时她大概只有十岁。之后,她父亲撇下她们和那个女人去过新的生活去了,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自打女朋友给我讲述了她的家事以后,我不再对她那么放肆了,或者,我开始有意地回避她,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除非她主动地来找我,我几乎很少再去她的宿舍里。当然,跟她在一块的时候,接吻是少不了的,她是一个很会用嘴唇表达情感的女孩,而且,在她的调教下,我已然把这件事情做得出神入化了。她为此还表扬过我,现在想一想,她是惟一可以跟我在这种事情上有所沟通的人。人是很奇怪的东西,比如说我喜欢罗杨,但我坚信我们之间是不会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的。永远也不会。

后来直到毕业,我和女朋友之间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我们班上有人因为发生两性关系被学校除名了,一个女生被弄大了肚子,又被开除,后果不堪设想。这种女生实在太愚蠢了,想来也让人怜悯。

我和女朋友只是在分手的时候抱头痛哭过一场,那种感觉好像真的跟生离死别似的。当时南方的雨季还在持续,阴雨连绵的天气使校园里异常潮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霉烂的阴郁气息,分手选择这种雨天进行实在是恰到好处。人的情绪跟天空中的浓浓的云团一样随时都可能下雨。事实也正是那样,我们中多数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相见了。哭一下似乎显得很有必要。

毕业前有一个寒假我没能回家。寒假一般很短,总共二十几天,可来回要在路上消耗一个礼拜之久,关键是留下来还有一个女孩陪着,我没有理由拒绝。我觉得自己对女朋友的身体或气味有了一种很奇怪的依赖。我也许并不懂得爱,我只是觉得自己离不开那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虽然有时它让人陷入迷茫。当然,我还是会偶尔想起罗杨,我们的关系确实变得非常虚拟了,只建立在少得可怜的书信之上,后来彼此连写信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尤其是我自己,自从有了女朋友以后就彻底疏忽了和她的关系。当然,这并非单纯的喜新厌旧,我只是越发觉得自己大概不配再跟她过于亲近地交往下去。听说读到高中以后,罗杨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有一次在信里她也跟我提到了自己的苦恼,她说自己需要静下心来把成绩赶上去,言外之意是,暂时停止跟我的书信往来。后来我再写信,她基本上不回复了,或者,她根本不看我的信。

有时静下心想想,罗杨的心理压力的确太大了,她过早地背负了种种不幸,而且,这种来自生活和社会的无形压力,正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对她内心的负荷就会越来越大。在我看来,早些年她之所以没有被家事所困囿,跟年少很有关系。现在,一切似乎都更加严酷,人们极善于用一种有色的眼睛看待她,而她日趋成熟的心灵却异常敏感了。第一年参加高考时,罗杨有一天竟晕倒在考场里,她被老师送到医院打了两天点滴,第二年她又报名参加了高三补习班,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那段时间我跟罗杨几乎彻底失去了联系,我只给她写过一封信,告诉她我假期不回家过年的打算。她始终没有回信。我想她大概已经把我忘记了,或者她正忙于学习。倒是四孬到外地进货的时候,顺路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他遵照蓝丫的吩咐给我留下了三百块钱,这些钱在当时显得举足轻重,几乎够我吃多半个学期的饭菜了。

过去几年的生活费基本上是由家里寄给我的。我时常能够想象出我爸独自一个人站在小城邮电所的水泥柜台前为我填写汇款单的样子。那时他的神情复杂而又庄重,但他一定想象不到他的儿子正在遥远的南方校园跟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谈情说爱,否则,他会断然终止每月定期走进邮所里的脚步。

如果说有歉疚,这是我对我爸仅有的。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在学校里,我既需要家里寄给我必要的生活费,又无法割舍对一个女孩的最本能的依恋——那位女朋友的出现使我当时得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心灵抚慰,在我一步步走向成年人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她几乎影响了我在性心理方面的发育成长和最初的一些有关性的经验,甚至,在我最渴望那种事情的时候,她坦然地用自己的手帮助我达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她告诉我这种方法是她在一本医学杂志里看到的,她说女孩子有时候也可以采取这种自慰的方式,这与人与己都有益处,至少,它不会伤害别人。她的话使我对自己过去的某些深感罪恶的行为总算得以释然,我想,她是对的。我们总是试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到自以为是的理由。

罗杨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听说她也到外边去了,好像是跟一个做生意的南方佬走的,但具体去了哪没人能说得清楚。我后来在白天特意去过一趟她家,敲了老半天门,才从门缝里探出一颗灰白色的脑袋,楼道光线暗淡,看不太清楚脸面。

但那人一张嘴,我立刻意识到他肯定就是罗杨的父亲,曾经风光一时的罗厂长,而今他老了,至少头发斑白了,好像视力也极差,看人的时候目光飘忽而又阴郁,让人有些莫名的紧张。我就想起来那年我陪着罗杨去劳改农场的事,心里有种说不说的感觉,时间过得飞快,好像轻轻一晃罗杨的父亲就成了老人。

我问他罗杨去了哪里,他摇头晃脑地支吾了一阵,好像耳朵也很背,他竟然说死了,她妈死了好多年了。我又喊着跟他说自己是罗杨的同班同学,他眯缝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胡乱瞅了瞅我,然后叹口气说走了,都走了。直觉告诉我,这个过早衰老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太正常。没等我再做出任何反应,那扇脏兮兮的房门戛然关上,一股阴风当头吹来,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我失神地在外面愣了好大一会儿,就像自己找错了地方,吃了人家一顿闭门羹。

这就是我回来后最后一次去罗杨家,从此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直到几年后她家的那幢旧楼被夷为平地,改建成了小广场,并且又安装了群众健身器。

我妈第二天悄悄对我说,你爸那晚一宿都没睡塌实,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我妈还说其实她早就想去找蓝丫谈谈了,可是又怕蓝丫脾气上来跟她红了脸。

我明白我妈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去跟蓝丫好好说一说,最好是能劝着蓝丫回心转意,亲自回家跟爸认个错。我说这事急也没有用,这些年你们都没再管过我姐的事,她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就算是一只丢失多年的狗也不能随便就牵回来。我妈有些不甘心地说,她就是担心我爸再为这事整天气不顺,她夹在里面不好受。我说往后再看吧。

话虽这样说,当晚我还是抽空又去了蓝丫那边。碰巧那天四孬妈也在,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乎着,这个老女人似乎更硬实了,她简直就像蓝丫他们花钱雇来的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保姆,干起活来不知疲倦。她守寡大概快有二十个年头了吧,家庭的种种不幸并没有摧毁她,相反她比以前活得更充实了,她还是一个人住在食品厂黑漆漆的老房子里,不过每天都要按时到蓝丫这边帮忙下厨,好像她天生就是给儿女们洗衣做饭的。我觉得她可能早就想明白了,自己下半辈子就要依靠蓝丫四孬这俩人了,其他儿女早就指望不上了。

蓝丫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电视。四孬妈知道我来了,特意又多做了两个菜。等饭菜都准备齐了,四孬妈走到客厅跟我东拉西扯地絮叨了一会儿,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竟然还提起了我跟四孬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她说我们俩那时候就像两只野狗娃子,整天四处疯跑,身上糊得比猪还脏。她像老母鸡似的边说边咯咯地笑,把我的脸都说红了。然后她眯着眼睛瞅了瞅墙上的挂表,对沙发上的蓝丫低眉顺眼地说,再等等吧,等老四(四孬)回来一起吃。蓝丫却不客气地说等他干啥,咱们吃吧。我说还是等一下吧。四孬妈好像有点左右为难。蓝丫像下最后的命令似地说,我肚子饿了,快盛饭。四孬妈好像多少有点儿怕蓝丫似的,不停地用胸前的围裙揩着油腻腻的手,并冲我做出一种无可奈何表情,然后就蔫蔫地去钻进厨房里去了。

直到吃完饭,四孬也没有回来。四孬妈在厨房里埋头刷洗碗筷。蓝丫气得鼓鼓的,我跟她说话她也带搭不理的。但我还是闪烁其词地将我妈的意思转达了,蓝丫却装作没有听明白,几次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更换频道,始终不接我的话茬。我就知道,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或许,融化这道屏障真的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后来我实在觉得有些无聊,想先走一步,蓝丫说她也要出去走走,于是我只好陪着她一同从家里出来。

我们沿着街边默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姐弟俩这样亲密地并肩而行真的久违了,都让人感到有些恍惚起来。这时蓝丫却忽然提及我跟罗杨的事情。她说,你还是把她忘了吧,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

我顿时一惊。蓝丫的表情很平缓,仿佛刚才的话不是出自她的口。我的脸上像贴上一层燃烧的薄膜,灼热,且不透气。思绪变得错综复杂。蓝丫的话正击中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在这种事情上女人一般而言比较敏感,且旁观者清。蓝丫刻意加重的语气使我觉得她希望我跟罗杨早早断绝为好。她很郑重地对我察言观色,使我立刻意识到她之所以要跟我一起出门,其实她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她一直在酝酿时机。

有些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蓝丫的口气带着象征性的抚慰。罗杨她妈,就是那个疯女人,去年年底跳楼自杀了,死得很惨很惨,脑浆都摔出一大摊。

我愕然了。那种巨大而又刺目的白色似乎在我眼前闪耀着展开。

那后来呢?我不无关切地问。

没过多久,那个老流氓(指罗厂长)被减刑释放回来,他们父女关系一直很僵,他们经常吵架,没有共同语言,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好像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在学校的女生宿舍里。

说到这里,蓝丫也许感到一丝凉意,她将身体的一侧朝我靠拢,我们缓缓往前走着。蓝丫继续她的讲述:按理说学校有规定,本市学生一律不允许住校的,但她的班主任肯出面替她说情,才勉强住下。她以前的性格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可自打她住校以后,听说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她几乎为一点点小事情就能跟同宿舍的人闹得天翻地覆。寝室里除过她之外,其他几个人都跟她发生过不同程度的摩擦,她甚至用指甲抓破过一个女生的脸,惹得女生的家长来学校大呼小叫要求赔偿……

这些话如果不是从蓝丫的嘴里说出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并且坚信那绝对是别人在恶意诽谤。难道这就是那个我一直恋恋不舍的女孩吗?我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沉思冥想中,并将罗杨的行为跟自己在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里看到的文章联系起来。

我想着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罗杨长期承受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她大概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过于沉重和冤屈了,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应该说她一直是一个自重而又矜持的女孩,她是独生女,从小喜欢学习,家庭生活优越,自己各门功课成绩都名列前茅。但有一天生活一反常态,她顷刻间被卷在厄运的洪流中,在我看来她一直以同龄人难以忍受的态度面对一切,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可是,现实却完全相反,高考落榜,母亲自杀,冷嘲热讽,致使她对父亲的怨恨日益加深……这所有的一切对她都极不公平,久而久之,她对外界产生了强烈的敌视和补偿心理,她不再想让自己吃一丁点亏,内心幽闭,待人苛刻,容易暴躁,喜怒无常。尤其是,这种心态在理性方面得不到释放和补偿时,就会表现为非理性的冲动,包括以任何方式伤害别人。

后来你猜怎样了?蓝丫这样问我时,我感到非常紧张,我几乎没有勇气继续听她讲下去。那个班主任,他自己的孩子恐怕都快赶上罗杨大了,男人真他妈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臭流氓!蓝丫一副气愤填膺的口吻,那以后她就上不成学了,再后来我听四孬说她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走了……

真的,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事实上,到后来我已经听不清蓝丫在说些什么了,我的脑子里嗡嗡隆隆乱响,像是钻进了一千只苍蝇,立刻要爆炸了。长时间陷入思考使我感到惶惑而又疲惫,脚下的路似乎越走越长了。

28.婚事

我需要尽快在银川那边安定下来。一个人的独立首先是从居住环境开始的。好在单位里分给我一间十分简陋的宿舍,平时我就住在这里。

刚开始隔三两个礼拜能回一趟家,后来人就有点儿疲了,几个月不回去也习以为常。我的内心还是近乎固执地拒绝着回家这件事,更多的时候,家在我心中充满了阴影,充满了使我感到难过的气息。我怕想起那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事实上,我之所以不愿意常回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在外读书的这几年也是我哥情感生活最痛苦的时期,当然,这份痛苦中偶尔也渗透出点点滴滴的欢乐。然而,这一切随着这年“五一”传进他耳膜里的一串响亮的鞭炮声彻底地宣告结束了。我哥的梦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声惊醒或打碎,因为他苦苦追求了几年的女孩方兵结婚了,当然她没有嫁给他,而是高攀了食品厂领导家的某个公子。听说那个男的刚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来,也是经人撮合,两人一见钟情,整天出双如对的,不到三个月时间,这俩人就像战斗搞突击似的领取了结婚证。

在这之前,我哥一直相信自己的实力,虽然方兵在跟他最后的一次约会(时间大概在这年初)上已经很明确地表白了她的态度。那次约会最终两人不欢而散,此后方兵大概再也没有赴过我哥的任何约会,直到她结婚。

但是,我哥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她对他所采取的一种考验方式。他坚信她迟早是属于自己的。我哥向来都是这样,他总自以为是,喜欢一意孤行。白天他依旧埋头工作,晚上躺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看方兵这些年陆续送给他的一摞书籍(那些书已经快被他翻得散烂了),他近乎封闭地徜徉在这些书带给他虚幻的梦想之中。有几次他也许想给她写封信,想在信里告诉她自己的心情,可他最终选择了默然处之。他必然觉得静下心来等待才是最有效的办法。他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的怯懦和担心,他有必要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以达到欲擒故纵的效果。

而我一直在想,设若时空可以倒转,我哥一定不会再这样无味地空等下去的。等待有时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疯狂。

人们都说,那是我们厂里历年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婚庆场面。而我哥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次婚礼上(事先对方只邀请了我爸一个人参加),使我家彻底走向了声败名裂的边缘。那天的场面太过于热闹和喧哗了,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此前,我哥早已喝得醉醺醺地,他手里还拎着半瓶白酒,一路上跌跌撞撞。

当时,新郎新娘正殷情而投入地在给宴席上的宾朋们敬酒,我哥猛地闯了进来,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一张张丰盛的桌子和那些面带笑容吃席的人,然后他径自来到方兵他们面前。我哥那时已经有些站不稳当了,但他很突兀地将手里酒瓶冲方兵他们举起来,举在手中的酒瓶和他本人一样不停摇晃着,酒淅淅沥沥点洒到地板上。我哥说你结婚为什么不叫我?你想偷偷地把事办了,你是不是心虚,你怕我知道对不对?

众人立刻哗然了。新娘也一时语塞,新郎正满脸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醉鬼。

就在这时,我爸得到别人的警告,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解围。他早就面红耳赤,简直无地自容了。就在我爸不停地向主人和大家赔情道歉,并试图将我哥拉开的时候,我哥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一阵狂呕起来,那些秽物像一股洪水势不可挡地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新娘身上的崭新的衣裙顿时被污染了。新郎异常愤怒地朝我哥扑了过来,并死死地揪住我哥的衬衫领子。新郎一反刚才的满面春风潇洒倜傥的样子,他恶毒地骂着,臭小子你他娘的活腻了,敢来这里搅老子的好事!然后,他对我哥一通拳打脚踢,新郎大概用力过猛,一只锃亮的皮鞋腾空而起,并准确地落在后面的一张桌子上的汤盆中,滚烫的羊肉汤溅到客人的身上,人们兀自叫喊起来,有个小女孩哇地哭出声来,孩子的妈妈顿时惊慌失措地抱起自己的孩子,一边嗷嗷地哄着她,一边咒骂个不停。我爸被夹在中间,显得碍手碍脚又不知所措。但在关键的时刻,我爸终于急中生智,他上前狠狠地抽了我哥六七只大嘴巴,声响响亮,简直可以说是大义灭亲了。最后,我爸像正在实施刑讯逼供的敌人,竟然端起一杯茶水恼羞成怒地泼在我哥脸上……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完全结束。我哥在家里像大病一场似的,躺了整整一个礼拜。那时候我妈早已经搬回家来住了,但她好像跟我爸是分开睡的。有时候替他们想想,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离了的好。我哥那些天跟植物人没什么区别,一句话也没有,长时间盯着房中的某个角落发呆,几乎不怎么吃东西。整个人奇快地消瘦下去,隔着皮肤可以清楚地看到血管和骨骼的具体位置。

就在我哥上班后的第二天早晨,厂里宣布撤消了他质检股长的职务,他被调回销售科干老本行,继续往车上搬送货物。整个过程我爸始终保持沉默,我妈几次三番劝我爸去给厂长说说情,我爸就是不肯动窝。

你不嫌丢人啊!他狗日的活该这样自作自受!

我哥重新从事繁重而又单调的搬卸工作之后,他脸上曾经闪耀一时的自信和骄傲一扫而光,他又像从前那样变得落落寡欢。在家里他不轻易跟我爸妈他们说一句话,完全是个哑巴,更不同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把碗端到自己的房子里,把门反锁上,像是怕谁抢他的饭碗或别的什么东西。他开始抽烟,整个晚上一根接着一根拼命地吸着直到睡着为止,有时到东方发白。有几次他抽剩的烟头险些将被褥烧着,使得我爸不得不半夜爬起来冲进他的房间进行抢救,扑灭正在燃烧的卧具。

我哥变得嗜酒如命,就像多年以前的父亲。桌子下面摆满了空的酒瓶子,有几十个,而且每隔几天就要增加一两个。他在厂里同样不跟任何人说话,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一脸的茫然,或者根本连头也懒得抬一下,除了干活,他什么也不关心。还有,他干活也是腰来腿不来的样子,过去一度让人佩服的工作激情完全消失殆尽了。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年轻人彻底毁了。他的人生再也不会闪烁丝毫的光彩了。

还有,他依旧成天戴着那顶脏了吧唧的鸭舌帽,只是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惟恐被人看着似的(事实上别人几乎很难看清他的眼睛)。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偷用过我爸的刮胡刀,瘦削的脸再加上乱七八糟的胡子,使得很多陌生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总不免会唐突地喊一声,喂,这位大叔……而我哥一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对方时,那人才渐渐地醒悟到什么,脸上露出尴尬而又好奇的神色。

与此同时,我哥莽撞的行为举止,也给方兵婚后的生活带来了许多致命的麻烦和痛苦。据说,那个军人出身的男人是个脾气暴躁而且非常爱面子的家伙,他在洞房花烛的那个深夜,对自己的新婚妻子进行了严厉乃至苛刻的审问,尽管方兵一直在为自己的清白做出种种必要的解释,但他依旧念念不忘,因为作为军人的他,根本不能原谅自己的婚礼上所出现的闹剧。接下来,那个男人几乎怒气冲冲地,跟流着眼泪的方兵过了第一次夫妻生活。那以后,人们再也看不到原先那个朝气蓬勃的女孩方兵,取而代之的是经常鼻青脸肿的一个黯淡失色的小媳妇。后来,那个男的在一次战友聚会上,喝得酩酊大醉才吐露出真话来。

他妈的!我老婆是个烂货!她嫁我之前早被那个搬运工不知干过多少回了!

那个男人之所以说出这种恶怪的话,唯一的证据大概是,方兵在新婚之夜下面没有见血。可是,我却始终相信方兵是清白的,至少我相信她和我哥没有做过那种事。那不像我哥的风格,我比较了解他的为人,他在少年时代做过荒唐的事情,参加工作以后曾跟林秀秀热恋过一阵,可也正是这些过程让他变得畏首畏尾郁郁寡欢,所以,当方兵出现以后,他所采取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态度,恰恰让他在这种事情上停止不前了。否则的话,方兵也许不会落到那个脾气暴躁的军人手里。

我哥在心里默默接受了现实和命运对自己的一切安排,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数月以后,他开始重新考虑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实际意义,他不再把女人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追求,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来自体内那种对女人最原始的渴望和情欲冲动正像一股无法遏止的潮水跌宕起伏。也就是说,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在深夜可以最大限度消耗他过剩精力的性伴侣,至于这个女人是谁,现在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于是,在这年秋天刚刚来临一天黄昏,我哥从外面领回来一个长相平庸浑身肉墩墩的女孩,她的脸上还有一丛一丛的麻子和雀斑,言谈显得十分庸俗和泼辣。听说他们是在附近的一个小杂货铺认识的,因为那段时间我哥经常光顾那家铺子买烟和酒,当有一天那个胖女孩伏下身体在柜台里面为他伸长了手臂取东西的时候,我哥恰好无意中瞥见了她的露在领口的一片亮光光的胸脯。

当天晚上铺子关门时,我哥鬼影子似的出现在那个女孩身后,出门之前他理了发刮了胡须,并且换了身干净的衣裤,但没有戴鸭舌帽。他对她说,我一直站在外面等你。胖女孩惊魂甫定地张大了同样肉而油腻的嘴,片刻后她终于认出了他,尽管他新理了发刮了胡子,因为此前她至少为他从柜台里拿过长达三个月时间的烟和酒,所谓日久生情。

这天晚上我哥以绝对的优势(事实上他只需稍稍收拾一下就会显现出英俊本色)征服了女孩,当他把自己和胖女孩反锁在房子里的时候,她居然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她进门后始终不停地嗑着瓜子,瓜子皮呸得满地都是。她仅仅象征性地问了声你爸妈不管吗?我哥的回答是他们巴不得我赶快找一个女人结婚。其实,那时候我爸正在舞会上伴奏呢,而我妈基本上是个没有多少原则的人,当她瞥见我哥很神秘地领回一个女孩时,竟有些心花怒放,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担心我哥会不会抑郁成疾。

我哥点上一根烟,又让自己喝下三五杯老白干,然后他像剥玉米皮一样将胖女孩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扒下来。整个过程胖女孩只是咯咯地傻笑着,像是被人挠了胳肢窝。当只剩下一条花哨的内裤时,胖女孩用两只手将自己护住。她说这样不公平,你为什么不脱?我哥两眼出神地望着她。胖女孩身体上所发出的白光简直让他晕眩。我哥已经顾不得许多,他只说了三个字,嫁给我!之后,就势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床上。他的手在女孩胖乎乎的燥热的身体上摸来摸去,他的嘴里拼命含咬着对方的奶头。胖女孩发出一次次的夸张的尖叫。但当他将自己完全裸露出来准备真枪上阵的时候,那里却早已经崩溃了。胖女孩的手指碰触到一摊濡湿和粘稠。胖女孩说你怎么了?我哥瘫软在她的湿溜溜的肥胖的肚皮上,她身上的汗津津的肉正一波一波传来某种渴望的扭动。她接连又问了两声。我哥才慢慢地从她的身上下来。

我哥平平地躺在胖女孩身边的床上,他说,我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这样沉默了一阵,当她的手再次潮湿地摸向他那里的时候,我哥又重新趴上了她的身体,他像饥饿的幼儿找到了母亲的乳房似的,再次地将她的奶头含在嘴里。他们在床上滚来滚去,有时他让她骑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们这样连续折腾了几回,我哥那里始终挺不起来。

胖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她突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你小子以前没有做过吗?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哥仰面躺着,嘴里一下一下喘着,像一只快死的癞蛤蟆。

最后,他光着身体跳下床,一把将门拉开,他发出狮子一样怒吼。

滚!滚!快给老子滚出去!

说着,他竟动手粗鲁地将胖女孩连拉带拽地轰出家门。

胖女孩临出门前不忘恶狠狠地回敬我哥。

你个软蛋子神气什么!没球事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那时,我哥独自赤身裸体站在地当间,像根剥了树皮的木头似的,灯光把他的裸体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过了很久,他终于一下扑倒在床上,整个脸深埋在被子里,喉咙里发出狼一样痛苦的嗥叫。

到了年末的时候,我哥的婚事才算有了点儿眉目,是我妈托媒人介绍的。

那个女的瘦瘦小小小跟豆芽一般,好像完全没有长开似的,胸脯又扁又平,眼睛里闪烁着生怯和呆板的光芒。她跟我哥站到一起显得很不协调,别人肯定认为他们是兄妹俩。我哥和她只见过三次面,当媒人再次来家里询问答复的时候,我爸妈们立刻表示出某种含蓄的歉意,他俩基本上持否定意见。可是,正当媒人悻悻地准备离去之际,我哥突然从自己的房子里露出半拉脑袋,他闷闷地说,就她了,我要娶她。之后,他又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给爸妈留有任何交流意见的余地。

我哥的婚期定在次年的元旦,这之前他曾领着未婚妻来银川购置一些生活用品和结婚时要穿的衣服,我们见过一次面。临分手前,我哥才将这个重大决定轻描淡写地告诉给我,他说到那天你要能回来就来参加吧。他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回来的,但我急忙接连点头答应下来。

看着我哥和那个比他矮小许多的瘦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感觉到某种潜隐已久的哀伤正悄然爬上心头。我哥和那个与他本人极不相称的女人一前一后行走着的样子,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这种同样不协调的景象,使我对眼前的生活再度感到茫然而又无措。曾经沧海难为水,也许,我哥已经彻悟到了什么。

那一刻,我竟萌生了十分强烈的愧疚,许多年来我对家庭成员几乎没有背负过任何愧疚的心理负荷,然而这一回我却深感不安。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我哥感情生活中的罪魁祸首,假若没有我曾经自以为是的干预,没有我曾对方兵说过的不地道的告诫,也可能他的生活会完全是另一张面孔吧。

等到我哥举办婚礼那天,我就按时赶回家来。我先去找蓝丫,想看看她是什么态度。蓝丫还是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她说,他结不结婚关我屁事?我和这个家早就一刀两断了。

说心里话,若是放在几年前我大概也会这样的,我哥的确做了许多让人不能原谅的事情,但现在,我一点儿也恨不起来。或者说,我为什么还要记恨他呢?我们都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老。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了我爸头上的几处灰白的头发闪闪发亮,我妈的腰身也弯了许多,眼角爬满皱纹,就连他们俩旷日持久的冷战也早已经偃旗息鼓了。我们都会老的。只要想到老,想到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我们几乎可以原谅一切。

蓝丫这样固执己见,我也就无意劝说什么了,我想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我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暧昧不清。我想在情感问题上自己大概是有些暧昧的。不过,那天蓝丫还是取出礼钱让我帮她带上,但她不让我说出是她给的。如果我不按她的意思做,她说你以后再也别到我这里来了!

我哥的婚礼草草了事,那天我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别样的东西,既没有喜形于色,也没有痛苦和悲凉,相反,他比我想象中要平静,自始至终都是那样。那种平静的感觉浮现在他狐狸般的脸上几乎是罕见的陌生。

那一天里,我哥酷似一只驯服而乖戾的猴子,在长辈的引领下给所有的客人点头鞠躬,然后转着圈轮番敬酒。他的新婚妻子穿着十分艳丽的礼服,大概还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走起路来瘦小的身体很不自然地往前一抻一抻的,像是随时都会从地上弹起来。我爸妈的脸上被一群善于嬉闹的亲戚朋友们恶作剧般地涂上了红色和黑色的鞋油(估计是鞋油吧,又鲜又亮,气味嚣张),而且每只耳朵上都挂着干辣椒串,模样十分怪诞,他们俩小丑一样坐在席位上,神情僵硬,不尴不尬,不知所措。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好容易苦尽甘来熬到当上公婆的这一天,却居然会遭遇如此夸张的戏弄!

事实上,那天婚礼的高潮并非在此。随着瘸子刘庆福鬼使神差般的出现,婚礼的气氛突然异样起来。我有很久未见到这个男人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恶心。刘庆福集中展现出一个令人生厌的瘸子最尖锐的一面,头发蓬乱,衣裤褴褛,浑身上下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尤其是,他猛禽一样阴毒的目光简直让每一个人望而生畏。刘庆福架着双拐笃笃地飘荡在酒桌之间,他身上的奇臭在空气中招摇不止,使在座的人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窒息。他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地走动,像一只沉浸在玩耍中的狗,间或伸出脏兮兮的手从餐桌上抓起一块食物塞进嘴里。他的行为本身对这种喜庆的场面形成了某种不地道的猥亵和戏耍。

我爸妈显然坐不住了。我爸不便于立即发作,他知道这种场面非同小可,他必须学会忍耐。他已经不再年轻。就在这时,刘庆福突然在他们的桌子前停下来,人们的目光也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刘庆福用拐子巧妙地架住自己的身体,忽然间表演一样伸出两只肮脏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从桌上的一只盘子里夹起一块大而肥腻的肉,然后,把自己的脸高高地仰起来,嘴巴猩猩一样张大,夹在手指间的肉滴答着清亮的油汁,他像帕金森患者那样剧烈颤抖着将肉塞进张开的嘴里,他肆无忌惮地咀嚼出很响亮的声音。之后,他用同样肮脏的袖子抹了抹嘴角,转身架着拐子朝另一张桌子走去。

那一刻,我爸实在坐不住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脸上被涂抹得太花哨了),但他必须有所反应。令我诧异的是,他的行为不是发作,而是温和,丧失原则地温和。他只是很客气地迎上去,跟亲兄弟一样搂着刘庆福的肩膀,他的嘴几乎贴在对方的一只耳朵上寒暄着什么。之后,我看见刘庆福也腾出一只黑手使劲地拍我爸的后背,他接过我爸为他准备好的一瓶喜酒和一包香烟揣进裤兜里,然后笃笃地用拐杖敲着地板走了出去。在出门时他黑色的背影仿佛张开的鹰的翅膀瞬间翼蔽了所有光线,里面出现了某种使人感到不适的昏暗。

整个过程中,我妈始终没敢抬头,她的神情一味地沉浸在那种被戏弄之后的难堪之中。这时,在几个年轻工友的起哄声里,我哥表情木讷地亲吻了自己的妻子,由于众人的簇拥和暗地使坏,使他俩夸张地拥在一起,那种感觉仿佛是极其不情愿的贴合,双方所表现出来的不是幸福而是牵强和痛苦。但这种场面,人们需要某种精神上的刺激,之后才能食欲大增并且吃得碗碟朝天。

其实,刘庆福成为一个著名的瘸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据说他龌龊的样子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而且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我们一家人的任何一次有力的打击。几年前,他老婆便带着孩子弃他而去,他整天像个乞丐或无处不在的幽灵,总在人们不经意之间骤然而至。他已经丧失了工作能力,被食品厂除了名,生活毫无着落,近乎穷困潦倒了。

我是后来才偶然获悉的,这些年来刘庆福一直像一个孤儿,被我爸私下里接济着。这个秘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几乎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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