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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篇(1)

9.清洁工

我有一阵子没有再见到四孬,这家伙好像从地球上一下子消失了踪影。有人说他在外面打架斗殴被抓起来了,也有人说看见他从拘留所里钻出来,脑壳被剃得青亮,地包天嘴唇里斜叼着半拉香烟,人模狗样穿着一条裤角宽度至少在一尺二寸以上的喇叭裤,在街上扫来扫去。他的身边还跟着两个涂眉画眼的女阿飞,人们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没理由不相信,可就是没有看见他。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见他,他不在的时候我倒落得干净,用我们厂子那些老头的话讲,那小子从来都是夜猫子入宅好事不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是说说眼下吧,这之前蓝丫被我得罪得一塌糊涂。我想蓝丫这辈子也不可能原谅我了。如果没有东方红剧院门口的事,她本来可以顺理成章地进我们厂门口的食品经销店里当营业员的,可她的好事都让我跟四孬搅黄了。我能感觉到蓝丫每时每刻都在仇视着我,她异样的目光充满了怨恨与诅咒,这种敌意时常让我感到惶恐。这个时候,我发现蓝丫已经完全不再是个单纯的女孩子了,她的身上爬满了那些远离纯洁女孩的怪味道。她的眼睛总是带着钩子似的斜人,她的唇齿间不时跳跃着某种骚动,她的胸脯已经有了十分招惹人注意的嫌疑,她照镜子的时候愈加顾影自怜矫柔造作,有时候竟然莫名地泪眼婆娑。总之,我越来越不敢看她,更不敢让她直视着我,她的目光的确让人心惊肉跳。

这阵子,我爸和我妈整天吵着要离婚。我不知道他们俩是谁先提出来的,离婚这种说法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钻进我耳朵里。离婚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觉得大人们的争吵有时候跟孩子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惟一的不同是大人们更擅长煞有介事。我爸和我妈就是这样,好像彼此都在拿“离婚”这样最后的破烂玩意当王牌来威吓对方,就好比一个小孩在冲另一个小孩生气,说我不再跟你好了!而另一个小孩自然会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不好就不好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没过几天,你就会发现,两个孩子又神秘地好在一起了,而且毫无理由。离婚的事情在我看来就是这样,因为他们总是挂在嘴边,却不付诸实践,时间一长,我觉得他们不过是说着玩的,简直索然寡味。

我估计错了,孩子毕竟不太懂大人们的事情。

我爸的工作总算有眉目了。厂里安排他去当清洁工,负责全厂区的卫生,我觉得这对我爸来说一定是天大的侮辱,对于我们也一样。可是,我又错了,我爸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他大概是在家里窝得时间太久了,又太急于找到一件事做。就好比一个快饿死的人,即便得到一份喈来之食,他也会毫无犹豫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的。我爸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打扫卫生和烧锅炉都不是什么好活儿,凑合干吧,谁让他是有“前科”的人呢。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哥竟然厚着脸皮回来了。他的样子使人看了就会难过,如果不仔细辨认,准会以为他是个从河南或安徽一带跑来这里讨饭的花子或灾民,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乱得像一蓬蒿子一扎一扎的,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只有眼珠偶尔会动一下表明他还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七长八短地像用胶水胡乱沾在嘴唇和下巴上,最滑稽的是,他两只脚上的鞋居然不是同一双(还是一顺撇儿),两只大拇趾长长地钻出来。数月的漂泊流浪使他看上去的确憔悴不堪,当他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出来并向我招手示意的时候,让我大为震惊。很多人都盯着我们,他们大概以为我想加入什么狗屁丐帮了。

我原以为他永远也不再回来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家伙还能活着回来。他能回家也是一种勇气。

出乎意料的倒是,我爸这回没有动手,他甚至连一句过重的话也没有对我哥说,他只是死死盯着他至少看了一根烟的工夫。他让我从床底下把我妈洗澡用的那只大铝盆取出来,然后往里面填热水和冷水,我试过水温,不冷不热,刚好。我爸让我哥把身上的破衣烂裤鞋子全脱了,又让我把那些烂皮扔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烧掉,我就按他说的去做,那些破衣服燃烧后发出的怪味令我今生难忘,在跳动的火光中,我听到了虱子和虮子们鞭炮似的鸣叫,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哥被他的班主任老师堵在一间破草棚里,他和一个女生正赤裸裸地纠缠在里面。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哥已经乖乖地坐在铝盆里擦洗身体了。那天阳光灿烂极了,阳光把我哥整个人裹在里面,院子里到处弥散着人体特有的潮湿的腥味。我哥的身体在阳光和水气的笼罩下发出即将成熟的光亮,他用双手拘谨地捂在腹部以下。我爸正拿着那把生了锈的剪刀为他剪头,地上撂着一片一片黑黑的头发。这个镜头同样让我不寒而栗,在我记忆当中,这是我爸第二次给我哥那样粗鲁地理发,不同的是,这次他不需要蓝丫来做帮手,他也不需要我,我哥更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我哥默默地清洁着自己,同时接受着我爸悉心的修剪和抚慰。肥皂在他身体上静静移动而涌起的白色泡沫足以让我对现实感到迷惑和遥远,仿佛才过去的一切只是梦境中的一个个片段,跟现实毫无关系了。我得承认,才几个月时间,我哥瘦得快皮包骨了,肋巴骨一条一条显现出来,剃掉胡子的下巴尖得像一把匕首,深陷的眼眶和凄迷的眼神使他仿佛染上了西方的犹太血统,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我敢保证,若谁把他杀了扔在马路上,连野狗都不会来啃他一口的。他依旧和我睡在一起,我自始至终也没有问及过他这些日子在外头是怎么过的,我能肯定他过得不会好的,否则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回归是他最无奈的选择。流浪的经历将会永远地存刻在我哥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人生的一次充满戏剧意味的经历。

我哥在他回来的当天傍晚,就改头换面地跟着我爸去厂里干活了,这对他洗心革面大有好处。他像个贴身的仆人那样忠实地紧紧跟在我爸身后,或者像一条驯服的小狗,头始终不抬一下,手里拿着扫把或簸箕,干起活来像模像样。

我要说的是,我爸并没有给他剃成秃子。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我爸给他剪得最好看的一个青年头,不长也不短,挺时髦的,近似与时下比较流行韩国某歌星的短发型,只是差一些板栗一类很酷的染色。

我妈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她一直住在我外婆家。我估计她已经忘了我们。可我有时还会想她的。外婆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而且身体肥胖,足有二百斤重,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跟骂人似的,她的长相总让我想起来巴西电视剧《女奴》中的黑奴亚奴阿里亚,不过,我觉得她的心眼却没有那个黑女人那样好。据说当初她很不看好我妈嫁给我爸,她认为谁跟了我爸这样的倒霉蛋准没有好日子过,现在,她的忠告似乎灵验了——她可以沾沾自喜。

那天我去外婆家找我妈,想让她跟我回家,却正好碰见刘庆福也在那里。我外婆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包食品,里面有我外婆最爱喝的麦乳精,我狠狠瞪了刘庆福和我妈一眼,我还瞥见外婆一副很受用的势力眼样,我当时直感觉到恶心——我后悔自己当初还吃过刘庆福送给我们家的那些狗屁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全吐出来。外婆告诉我,回去跟你爸说你妈不想回去了,让他死了那份心吧。然后,他们所有人都不再搭理我,他们围在桌上玩麻将,骨牌被他们搓得哗啦哗啦直响,他们的笑声也是那么刺耳难听。

我就掉头走了。我妈这才跟了出来,她拉住我的手说,别怪妈,那个家我实在不想回去了,我没办法再跟你爸这种人过下去了,你要是想妈的话就来外婆家看我……说着,她塞给我两块钱。这只是大人自以为是的一种精神补偿。我本来不想接的,我说我不缺钱用,可她硬塞进我的裤兜里。我这才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哥他回来了。

我妈愣了一下,展现了片刻的惊喜,随即却哽咽似的说,他还回来干什么?不争气的东西……说着她声泪俱下。我说那你就跟我回去吧!我妈顾自抹了会眼泪,她用濡湿的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又帮我整理整理衣服,说妈不回去……你们要听他的话啊!

我后来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口袋里的两块钱都快被我揉烂了,它潮乎乎的像一块抹布黏在我的手心里。我知道我妈是铁了心的,她跟我爸在一起的时光大概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否则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厂子里的人都议论说我爸劳改了几年患上那种男人最怕的软病,所以他才脾气暴躁无常的,但我那时候还不能完全明白那究竟是怎样的病,我只是打一开始就发现他和我妈分开睡了,而且,他好像特别厌烦我妈,把她对他的一片好心全当作驴肝肺了(这是我妈说的)。

自打我哥回家后,蓝丫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正儿八经的话。蓝丫依旧每天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谁让腿长在她身上呢!她当然没有得到那份体面的工作——去烟厂的门市部当售货员。蓝丫一定恨透了我,在她看来,是我和该死的四孬搅黄了她的好事,否则,她很快就会如愿以偿的。可是,我又招谁惹谁了?

我自然只能在心底里咒骂四孬。我一次次警告自己,如果这辈子我再搭理那个该死的流氓,我就不得好死。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四孬根本就不在这,况且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一天临近放学的时候,罗杨突然很谨慎地把一张字条团成一颗子弹样子悄悄掷给我。我当时正在收拾书包,她就坐在我后一排,那个纸团正好落在我的面前。说心里话,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几乎不敢再回头正眼看罗杨或后排的其他同学,我怕罗杨的目光充满敌意地正射向我。

不过,我不止一百次地告诉自己,这个班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们将要各奔东西,我爸希望我能考取某个技工学校,然后随便混两年就可以分配到一份工作。其实,我的想法比我爸还要简单,我就想着赶快毕业吧,我多一天都不想再在这个班里待下去了。想想看,这个子弟学校能出什么好学生呀,四孬和我哥已经够大家喝一壶的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还有老早就被开回家的蓝丫,她是我伟大的姐姐(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当着她的面喊过她半次),这些还不够瞧的吗?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是也跟四孬那样人混在一起吗?我打小就吃过四孬为我偷来的糖——尽管我知道那东西是偷来的,可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我就是这样一个意志薄弱的家伙。

当时我并没有展开来看那张字条,我被她的举动吓住了,这对我而言不啻是一次警告和恐吓。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我知道自己是逃得过初一却逃不出十五的。该来的迟早会来。现在,她真的来了。她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

这个下午我战战兢兢,我尽量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尽管很久以来我对罗杨——也就是罗厂长的女儿——心存敬佩,尽管我讨厌四孬曾对她的非分之想,尽管我知道我得罪了她的父亲,我要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我不能在她的面前——一个女生面前失去我的尊严。

尊严这个东西有时并不可靠,经验再一次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依赖经验的同时总会丧失一些思考的本能和勇气,因为我们选择了依赖和被动。

我没有及时打开字条并不是意味着我多么清高,其实,我只是不想在罗杨的注视下这么做。我跑出教室并避开同学们的目光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她写了些什么。

可是,当我跑到一个僻静处时,却无论怎样也找不到那个纸团了,我翻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地方,甚至是鞋壳里,该死!我把它弄丢了。我的内心突然由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无限的懊悔,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把我正个人给死死的撅住了,像一场明明白白的梦境,可我就是挣脱不了。最后,我又沿着原路返回,我猛地意识到那张不起眼的字条对于我竟然有那么大的魔力,这些年我丢失过多少东西,包括我的亲弟弟,我都没有这样失落过啊。

而这时,正当我气急败坏地往回走的时候,罗杨却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想掉头避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直到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一切还是梦境一场:场景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树叶黄了。太阳落了。鸟儿静寂无声。秋风徐徐吹过。我的思绪漫漶不羁,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似乎有成千上万句语言要表达,可终究被莫名的战栗搅黄了。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嘴里仿佛嚼着什么东西。我急忙张开嘴像一只反刍动物那样,手足无措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竟是一团被我嚼得不成样子的白色纸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可是,我差一点就把它给吃下去了。

我并不知道罗杨在那张字条上写了些什么,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那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鼓励,她希望我好好学将来能考上一所好的学校,就这么简单。因此,关于罗杨的一切回想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和她的往事充满了温馨和谜一样的甜美,虽然这当中隐含了无数的苦涩和无可奈何。随着时间的悄然逝去,我觉得那些往事在过去时光的某个不经意的罅隙里始终熠熠闪烁,它们就停留在流动的时间之外,它们之所以存在正表明了时间的线性规律,它们游离于一爿跟时间毫无关系的状态中,却恰好成为永恒不变的记忆。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当面问她,虽然我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猜测,却终究没有哪一个是正确答案。我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那张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字条搅糊涂了,而且,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那张字条,我想她是想警告一下我,她想狠狠地骂我一顿,或者,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写,她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来耍笑我一番的。最可气的是,我居然愚蠢到了极点——我被一张可有可无的字条折磨了很长时间。

那天在放学的路上我又碰到她,我装出很坦然的样子,表示我已经看过字条了,而且,我还装作漫不经心,我要让她知道我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我就是想铩一铩她的威风。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实话我挺懊恼的,因为我觉得我起码应该知道她给我写的是些什么,那样会好一点。有时候我的思绪会漫无边际徜徉着,一些十分朦胧的想象很荒诞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这种时间我多半是在梦里。

10.父女俩

11.口红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无耻。这无耻跟我的身体密切相关。

事实上,在15岁来临之前我的身体已经有了令我感到羞耻和焦虑的变化,我曾经那么轻蔑四孬所告诉我关于他身体的种种变化,而那时我对他除了厌恶和嘲讽之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丝毫的前瞻和远虑。

我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变化,是在一场荒唐的梦境中。我感到来自身体的某种突变或不适,那种情形可怕极了,我的那里很长时间都不能自行消解,一味地坚硬并充斥着邪恶和张牙舞爪,仿佛电影里面鬼子的小钢炮一样蠢蠢欲动。我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面,生怕被别人看倒,我以为它从此将要那样雄性挺拔着,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将怎么见人?

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在天明以前恢复原样(我可不能就这样走出家门走进教室的),我第一次气急败坏地使用了手——那之后我觉得手也是罪恶的,我开始讨厌用手来吃饭或写字。实际上就连手的帮助也有可能是徒劳的,甚至适得其反,手让膨胀的身体越发不可收拾。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某个幻像,准确的说是一个处于极度朦胧状态中的女孩。而在亦真亦幻的期待中,我的手渐渐代替了另一双手,温柔,细腻,濡湿,并充满激诱与爱怜。

最终我在一阵触电(这以前我有过一次被电击的经历)般的战栗中结束了我自己,我愉快但更深的是颓废感。我忽然觉得自己完了,我在严重的罪恶事实面前觉得我征服了自己。我疲惫不堪心存焦虑。而那里果然老实了,哑巴了,傻了,它以为自己可以称霸,而它却蔫得毫无生气可言。但是,我也面临着难以收场的局面,从那只小钢炮里窜出的火力成为了我更新的迷惘和罪证,那种从未一见的古怪的气味和状态,包括它不可一世的恣睢,都让我陷入更深的耻辱感中。我战战兢兢地触摸着那些荒唐的罪证,让自己清醒过来。在黑暗中我的手指惊颤着,我忽然觉得那些粘稠低温的怪物酷似我梦境中大片的黑色蜉蝣物。准确些说,这种感觉很像我将一只滑腻潮湿的蝌蚪掬在手中。

那以后,我竟欲罢不能,我无数回借用了手,又无数回在近乎绝望的境地痛恨那双手。手成了万恶之源。我在黎明清醒的时刻,总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我觉得自己正在朝着一个未知的荒唐的并充满罪孽的方向一次次坠落。这种所谓的清醒于事丝毫无补,而且,它让我陷入更加深不可测的迷惘。我的梦啊,为什么总会出现那些可怕的浮游着的黑色!我真的需要某种救恕——我希望有谁能进入我的灵魂里并祛除我性灵中的魔障,使我摆脱那些黑色的诱惑与困扰,但根本没有一个人能洞穿一切。我不能将这一切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的担忧更多地来自对身体的疑窦。

那种在我看来完全处于病态的无师自通的行为,的确为我带来过些许欢慰。我甚至不能排除我对那种事情的向往和贪婪,当那些来自体内的奇怪的液体以势不可挡的凶猛奔射出来的时候,我的快乐的抽搐与痛苦的呻吟达到了颠峰。还有,那个被我无限遐想过的幻像总是屡试难止,她的容貌,肢体,飘散着芳香的头发以及闪动着的眼眸都在我的想象中不可抗拒,那些美丽的幻像参与着我的罪恶,使我欲罢不能。

这种时候,四孬竟然一阵风似的来到我面前。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我并不希望他来搅和这些事情,我们厂已经够乱的了,不是吗!四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来找我,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大概不急于见到我,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见我。

蓝丫这天回来得依旧很晚,事实上她很少不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回来以后,她并没有上床睡觉,我听见她猫叫春样的吹着口哨,她吹出来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调,可她却爱装模作样地吹,仿佛在给自己壮胆。她吹口哨的时候通常心情不错,或者她在晚上碰到了什么好事。

果然,第二天看见她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跳,蓝丫的样子就仿佛是《画皮》中的女鬼刚刚生吞下一颗活蹦乱跳的书生的心脏——她的嘴巴超乎寻常地血红着,她还故意将自己的嘴巴用劲撅起老高,看上去真的令人毛骨悚然。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蓝丫作为一个女人得到并使用的第一根口红,那根口红的颜色就是那么鲜艳如血(大概工艺很差吧),涂在蓝丫的嘴上毫无美感可言,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相反,她感到美,美极了,否则,她不会见人就故意把嘴唇努起来,像是去吹一根蜡烛。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爸狠狠地赏给蓝丫同志两个大嘴巴,殷红的血从她洁白的牙齿缝隙中一点一点渗出来,血最终在她原本嫣红的嘴唇边汇聚。蓝丫的那张嘴突然间变了形,她的表情因为疼痛和惊厥瞬间凝固,就像一张后现代主义的肖像画,充满了工业文明的废墟般的气息。蓝丫表情在与我爸的父女对峙中显得陌生而又冰冷,她的眼神里出现了觉醒般的仇恨与反叛。

我隐约感到蓝丫17岁的这一天终于有了某种反抗,她不再把自己当作是小女孩了,她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符合一个女人的特征,她对色彩和修饰的追求也日趋张扬,她真的不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

当蓝丫用陌路人一样冰冷的眼光看着我爸时,我感到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空气中陡然生出一种硝烟味,是我爸用他暴怒的手掌点燃了隐藏在他和蓝丫之间的火药。我爸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也许只是稍微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依旧在隐隐作痛,他还在手掌接触到蓝丫的脸颊时感觉到某种性别的差异。我看到蓝丫的脸上清晰地留下几道印记,我害怕他俩彼此坚硬的对峙。

蓝丫在片刻的僵持后朝地上狠狠地啐出一口鲜红的口水,她的野性不羁恣意汪洋地凸现出来。随即,她以同样阴毒的声音回敬了我爸一句。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连你老婆都看不住!你他妈整天就知道喝酒打人……你还会干什么!

我爸彻底傻了。

他的手抖得跟鸡爪一般,他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

从蓝丫嘴里冒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掷地有声,伴随着蓝丫甩门而去的背影,我爸像一只被猎枪击中的绝望的狗熊嘎然停止了嘶吼,并在短时间内一动不动。而我是惊弓之鸟,早已胆战心寒。

那天蓝丫离家以后,我爸果然一动不动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安静过,以前他跟我妈的所有争吵和对峙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僵局。我想,他是被彻底击垮了,被自己的女儿毫不客气地收拾了一顿,他整个人都有点惶惑了,他在房里愣了半天工夫,然后落魄的影子一般飘荡在空洞的家中。他不喝酒,一句话也没有,我吓坏了,他毕竟是我爸呀!当然,他也是蓝丫的爸爸,可该死的蓝丫却出言不逊。我想他真的伤心了。他经受过种种磨难,什么事情也不能将他压垮。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确让我们难以亲近,他的脾气时常令人胆战心惊,前些年他在外面改造我们甚至没有怀念过他,至少,等他重新回到这个家以后,真的不曾给我们带来什么愉快,如果说有,恐怕就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怕。反正我很怕他。他不太适合扮演父亲这个角色,他对孩子的态度通常是粗鲁而又偏激的,他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们心理的承受能力,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监管犯人的狱头,凶猛,粗暴,森冷,使孩子们不寒而栗,并长期处于某种恐慌之中。

家里实在待不下去,我就借故撒尿溜了出来。

外面寒气彻骨,我的棉袄有些小了,很薄,裹在身上依旧浑身发抖,我妈她不回家,就没有人给我们缝新的。我的两只手使劲往袄袖里钻着,袖子也短了,所以总有那么两截腕子露在外面,都有些木了。我毫无目标地游走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事实上有那么一阵,我真的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宁愿自己是个孤儿,我就想这样无休无止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一步也走不动为止。

但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又站在那幢楼前了,我绕着那楼前后转了几圈,我的目光穿过已过冰点的夜晚冷冽的空气飘向罗杨家的阳台,她家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在远处的楼里一闪一闪的,仅仅是三层楼那样的高度,在我看来却像高不可及,也深不可测。我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黑夜冷寂。

我无法想象她此时正在做什么,或者,她已经睡下了。不,她不可能那么早就睡了,她肯定在温习功课吧。我的思绪漫漶而又绵延,我的内心忐忑却又憧憬着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胡思乱想呢!我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刚刚背过的一首古诗,那跟牛郎织女有关,前面的都没记住,只依稀记得最后两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觉得自己正在倚地望空,楼上地下是两个世界,房内窗外也是两个世界,我站在原地,寂寞地聆听风在耳边嘶吼。

等我见到四孬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像一条赖皮狗似的很唐突地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我远远就感觉到他了,我知道只能是他,不会是别人的。

他的确像大家说得那样穿上了喇叭裤(我们厂穿这种裤子的人并没几个),两只宽裤脚把鞋完全遮住了,就像他拄着两把扫帚站在那儿,或者说他的两条腿变成了扫把在大街上扫来扫去。我们的确有一阵没见面了,见了面都觉得有点别扭了。四孬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像以前那么邋里邋遢的,相反,他更加流里流气,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四孬白愣了我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你小子还就这个样,难怪没有女孩喜欢呢!我的脸立刻就升温了,我闪烁其词地哼了一声,并十万分不满地骂他,我以为你早八辈子就死在外面了!四孬脸上顿时浮现出儿时那种傻相,这倒让我觉得亲切了。

四孬说,屁话!我这不是囫囫囵囵的一个人嘛,再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谁将来当你姐夫呢!听到了吧,这个流氓简直无药可救信口开河。

我和四孬走在一起,别提多不自在了,我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这都怪他那条扎眼的喇叭裤,他一路走着,把马路上的灰尘都扫了起来,惹得别人老盯着我们傻望。四孬突然撸起他的袖子,我这才注意到他居然人模狗样戴上了手表,当时我还不知道那种东西叫电子表。

你他妈从哪里骗来的玩具表?

四孬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这叫电子表,懂吗?从香港进口过来的,还有我这条裤子,瞧一瞧吧是苹果牌的,你这个大傻艾克斯(X)!

说着,他给我看了眼他腕子上的表,上面的确显示着数字,这太神奇了。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姐,就是蓝丫昨晚去我那儿了,她说她就是死也不想回家!

四孬隆重地看看我,那样子让我觉得他此刻正以救世主的身份同我讲话,而且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如此正经地看过一个人。我的表情依旧很茫然。我一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准是蓝丫疯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爸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他欺负谁不好偏偏跟自个的女儿过不去呢?他要是再敢动她一指头,我就跟他没完!

你有本事你找去他吧,跟我说有什么用处。

四孬吐了口唾沫,又接连吸了几口烟。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我他妈谁也不尿!

我被四孬威慑住了。

我发现四孬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甚至觉得他有点不太像他自己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的事情了。我一头雾水——我的意思是蓝丫凭什么去找他呢,她找谁不好。蓝丫的确有点弱智。不过,我蓦地陷入深思并邪恶起来,我的思绪飞回遥远的梦中,我幻想着某种画面,可我觉得那不是四孬和蓝丫,而是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所以,就是在白天,在四孬眼前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四孬并没有看出来,而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战栗。

四孬瞥了我一眼,像猜出了我的心事,他郑重其事地说,口红是我送给你姐的,怎么样!

12.跳动在COSIO上的时间

蓝丫跟四孬这个混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好上了。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倒让我回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我记得有一次四孬极其无耻地对我说你姐是我们厂最美的女生。那时候我们都很小,而四孬居然堂而皇之地使用了“美”这个词,现在看来,这个混球小子早就有企图有预谋,可我当时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呢!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杀了我也不能接受四孬将来有可能作我姐夫的事实,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引狼入室的嫌疑。这家伙确实太鬼了。而且,蓝丫肯定是疯了,否则她怎么会看上四孬这个无赖呢。苍蝇大概不叮无缝的鸡蛋的。可那个林秀秀该怎么办?我觉得她对四孬可是一片真心。可四孬亲口对我说他跟林秀秀没戏了。他俩断了。是这样吧?反正,我实在懒得去想他们之间的破事,爱谁是谁呗。

事实就是这样,四孬和蓝丫好得一塌糊涂,他俩成天形影不离。四孬亲口告诉我蓝丫的嘴唇长得独一无二,他喜欢看她涂上鲜红艳丽的口红。四孬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跟蓝丫结婚,但是他们可不想要孩子,生孩子的事他们还没有想好,可那至少得等到三年以后,因为到那时候他们才能有资格领到结婚证。

我觉得这简直太糟了,甚至有点荒唐。蓝丫怎么偏偏会喜欢四孬这个坏家伙呢。

我懒得去操心蓝丫的事,她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吧!她连我爸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呢。问题的关键还不全在这,想一想四孬,我更是觉得毫无办法,他想做的事情我从来都阻止不了。没有谁能阻止他们的爱情(是爱情吗?我拿不准)。我只是经常为我们这个家感到难过,我妈不要我们了,整天躲在我那十分厉害的外婆家,蓝丫又是这个样子,谁也管不了她,我哥一连几个星期不跟我们任何人说一句话,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他的存在只能让我感到极度的压抑和恐慌。还有我爸,自从和蓝丫发生那场冲突后,很长时间都蔫了吧唧的,对我们不闻也不问,好像我们彼此素不相识,只是偶然住在同一间车马店里而已。

我们这个家究竟是怎么啦?

而我知道就连自己也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我的问题并不比蓝丫和我哥他们轻多少,我的内心长时间处于忧郁和烦躁中。每个夜晚降临的时候,我都难以入眠,我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在思考什么,可这一切都是徒然无益的。我的精神家园笼罩在片片瓦云下面,这里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鲜花和水草,我像一条被扔上荒岸的鱼,我的呼吸就要终止。在死之前得不到任何救恕和宽慰。

我跟四孬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他正忙于谈情说爱,而我必须将身心投进学习中,我尽量想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用诸如恋爱这样的词来概括他的事情是否恰当。总之,他正在和该死的蓝丫没完没了地亲近,我有几次在马路边或厂里的某个犄角旮旯撞见他俩(他们肆无忌惮地拥抱或接吻)。那时,他们的脸上都泛着红光,那种光芒十分吓人,仿佛能燃烧大地。

我的确害怕见到他们。每次看到那样的情景我都浑身不适,我担心自己单薄的身体早晚会被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灼热的光芒点燃或刺穿。

十二月的每一天都冰冷而又漫长。

罗杨已经重返学校上课了。

她的样子明显地有了变化,这是我觉察到的。她变得沉默少语,没有哪个女同学愿意跟她在一起,好像她犯了天大的错。课间她就一个人坐在桌前埋头看书,放学独自一个人紧靠着路边行走,脚步踟躇缓慢,目光中时常流淌着惊慌的漪纹。她原先的同桌也是个女生,她几次三番向老师提出来调换座位的要求。老师装作很无奈。就在第二天一早,我发现身后的罗杨不在了——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张空桌前。那是一张破烂不堪的旧课桌,有一条腿快要断开了,人趴在上面总能发出刺耳的噪音,而她尽量保持着平静,不让那桌子有丝毫声响。

我坐在教室再也无法安心学习,我时时刻刻感觉到她已然怯懦的目光求助一样笼罩着我,我多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转过身,直直地冲她走过去并勇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她就是她,也只能是她。可事实上怯懦的人是我。我的思想永远也比我的身体走得远,思想这东西真的是无边无界啊!而我竟是那样残忍啊。

罗厂长很快被判了刑,公告就贴在食品厂的大门前。他犯的事好像不仅仅流氓罪一条,据说他还有贪污和挪用公款。

那天百十号人围在门口看那种打着鲜艳的红对勾和划着红圈的公告,我没有去,那不是我关心的事。当天下午,食品厂的新厂长就来走马上任,厂里要开职工大会进行传达教育,子弟学校的老师们也要求去参加,学生可以放假半天。

我在外头晃荡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四孬居然赖在我家。蓝丫不知什么缘故回来了。

我大概明白他们俩想做什么,时间却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他们先是弄出很含糊的嬉笑和呢喃,其中伴随着蓝丫的几声响亮的尖叫。我听见蓝丫一直在不停喊着小流氓小流氓你这个小流氓……四孬耍流氓啦。而四孬仿佛在跟她故意对仗。四孬一口气至少说了二十遍,我就是要耍流氓耍流氓……我要天天跟你耍流氓。很快,又听见四孬怪怪的喘息像是一头被猎人追逐的并挨了致命一击的熊,蓝丫红着脸蛋子从她的房子里潦草地跑出来,身上背着一只鼓鼓的尼龙包,要出远门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异样,好像屁股上刚刚注射了20万个单位的青霉素而又忘了拔掉针头。她边走边骂四孬,仔细听又不像是在骂。四孬的样子委实很狼狈,呼哧呼哧喘着气,边提着裤子,跟刚跑完3000米似的。

房子里的浑浊气味对我而言却是熟悉的,它让我顿时感到了惶恐与负罪——我的夜晚里时常发出这样的粘稠而又古怪的黑色气味。我还在床沿下发现了一团同样污秽的卫生纸。

我觉得这俩混蛋的胆子也忒大了。万一让我爸撞着,他一定会把他们俩大卸八块碎尸万段的。我敢打赌。

四孬扔给我一根烟,他大概有收买我的意思。

我陪她回来取几件衣服,我们想到外面玩几天。

我狠狠地吸了两口烟,那种感觉又从记忆中寻找回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像一片羽毛,无足轻重。

四孬果然叮嘱我,千完别跟你爸说!听到没有?

说着,他竟把手腕上的表摘了下来。

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他的口吻使我感到陌生而又悲壮。

我未置可否,他就一把拉过我的手,将表硬套在我的手腕上。那种感觉很奇妙,是不允许拒绝的。四孬的样子都有点大义凛然了。

我必须出去走走,待在这个破地方我简直快要憋疯了!

我毫无表情地盯着那块带有四孬体温的电子表,那上面的末尾数字闪得奇快,它让我由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仓促。换句话说,那似乎完全属于时间的范畴,是一种瞬息不止的概念,我觉得自己内心突然悸动起来,我明白表上的阿拉伯数字是可以重复不休的,但有很多东西恐怕再也不能重复了。

接着,我很不习惯地看了一眼已属于我的表,上面的准确时间是:

15点38分59秒

这串奇妙的数字在在我眼前一跳一闪,却寂静无声。

蓝丫和四孬就是这时候离开家的。

他俩大概去了南方吧。四孬没有说。

我还注意到那块表上有这样的几个英文字母:COSIO。

若干年之后,我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卡西欧。多新鲜的名字,它像星星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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