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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篇(2)

13.哦,下雪了

食品厂的人大概都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吧。新年的联欢晚上他们在厂子的礼堂里举办了一场职工文艺汇演,看上去他们个个都那么高兴,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新厂长而已,可他们就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简直让人恶心得想吐。

子弟学校的学生当然得演节目,我们班是大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女生分两排站在前,我们男生在后面,我真希望永远这样站下去,因为她就站我的正前方。这时罗杨已经重新回到学校里,她已然在内心里接受了所发生的一切,在同学们冷眼旁观甚至冷嘲热讽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过多地在乎这些,相反,她以幽然而冷静的神态忽略着同学们的关注,也就是说,从表面看她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逆境中的学习和生活。罗杨总是匆匆忙忙来了又去了,只要一走进教室里她就完全让自己钻进书本里,很少多说一句话,而且谁也不能够左右她。我觉得那时候她身上所表现出的坚忍和镇定已超乎了大家的想象,我对她的担忧简直有些多余。

其实,最先排练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可临上场以前老师突然作了一下调整,老师也许有什么考虑,她让罗杨从第一排换到第二排,这样她正好站在我跟前了。

这是我要感激老师的惟一的一件事,因为这让我跟罗杨靠得那么近(队列的要求是要紧凑),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脖子和微微颤动着的马尾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散发出清洁而又柔和的光芒。我有意向她靠近,我要让她也能感觉到有一个人与她彼此靠得很近,我的心跳在悄悄加速,大概她也能体会到这种跳动的节奏。整个演出的过程我都在看着她,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脸,我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忧伤还是无所谓?我不知道。可是,我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女生的一切优质,娇小,芳香,精致绝伦,她的存在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暗力。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嘴里唱些什么,或者我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唱,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空白又全部被一种暗自的忧郁和恻隐所敲碎,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空余下我内心裸露的寂寞。

等我迟钝地走下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在场了。我急忙乘机溜出来。

外面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夜晚在白雪中变得妖娆而又充满了不确定性,仿佛夜晚不再是夜晚,而是孤立于昼夜之外的另一种形式。

雪肃静地下着,一走到外面我立刻就被雪的净洁气息感染了。人站在雪地里内心突然变得安静而纯粹了,仿佛那些洁白的颗粒正纷纷扬扬地覆盖在心的表面。雪是具有某种魔力的,即使再过喧嚣的世界也会在白雪中肃然沉寂下来,一切动的东西都将停止了,天地间的万物都默默肃立着,仿佛谁也不忍心错过这场飘飘洒洒的雪,谁也不想破坏这份安宁。人的心性在雪世界里可以得到充分的释放和净化。

礼堂里的声音穿透寒冷的夜色传得很远,而且像过滤了似的,听起来比在里面更加清晰,这时有个甜得发腻的女声正在唱那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可外面正在下雪,夜色凄迷,纷纷扬扬的雪花让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诗性的味道。

可就在我要撵上前面的黑影时我却很不争气地摔了一交,我听到自己像一块冻肉啪地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我来不及爬起来,哈气阻挡了视线,我就趴在地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果敢声音冲前面的影子喊,罗杨罗杨……是你吧罗杨等等我!

影子终于迟疑地停住了。我从地上起来的时候看见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前面,我们之间隔着纷飞的雪,由于她是冲着礼堂方向站着的,借着礼堂门前的灯光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那些落在脸上的雪溶化成水,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粲然的光亮,那样真切而又美丽。我向她走过去时她依旧站着不动,但她的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的,使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美妙幻觉,我觉得自己依旧站在舞台上,这天地间的雪竟成了理想中的道具,给人以足够的自信和勇气。

我仿佛鼓足了自己这十多年生命里一天天积攒下来的勇气突兀地站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大人了(四孬以前总骂我不像个男人,他是对的,我一直缺乏勇气和信心)。可发出的声音远不及一只兔子,我的心跳慌乱到极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或者,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在飘雪的净洁空气中再次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

哦,那就是雪的清香吧,真叫人陶醉。

之后,我们并排走在雪地上,脚下一刻不停地发出吱吱声,雪让人心灵纯洁,让世界平静。雪让万籁俱寂,让人们尽情回味。雪甚至给眼前这座西北小城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就像它从来没有过苦难和伤痕。我们却走得很不自然,好像两个人刚刚学会走路,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而稚嫩声音。这种声音原来竟如此美妙啊!我走得很谨慎,惟恐破坏了这等待已久的氛围。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虽然我的棉袄很有些年头了,而且,连刚才摔了一交也跟没事似的。

分手前她告诉我,其实她在家有几次都看到我站在楼下,她问我为什么会站在下面,我不停摇头,但心里却无比感动。

就这样我一直陪她走到楼下,我们彼此说了好几遍再见,她还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她的样子很符合一名素质优良的女教师。她问我可还记得那张字条。我愕然了。她说我觉得你是同学中最有性格的自尊的一个。她并且告诉我她相信我将来能有作为。

交谈使彼此变得亲密起来,即使是站在冰天雪地里我也不觉得冷酷。相反,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我觉得自己的某个感觉器官正在恢复活力。她已经说过几次就此分手回家,可我还是赖赖地没有离开的意思。最后我坚持等她上楼以后我再走开,她犹豫着,也只好这样。我听到她的脚步空灵地落在每一级台阶上,楼道里发出某种低低的回响。脚步声停下来时,我听到咚咚的几下敲门声,之后是寂静和等待。她妈大概睡了,所以我能听见哗啦啦的钥匙声,十分清脆,再后来是房门重重合上的声音。

我依旧没有离开,而是又飞快地绕到楼的前面,我想她也许会站在窗前继续看着我。我的想法大概是不可靠的。她家的灯亮了一盏,接着又亮了一盏,她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并且晃动了那么几下。就在我无限憧憬地张望的时候,我的神经突然被来自上面的一连串的凄厉的叫声和歇斯底里的哭喊撅住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种惨痛的声音来得太突然了,甚至是凶猛的,一下子就划破了寂寥的天空。我看到窗前的影子失控一般不停晃动,我不知道在那幕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和无法抑制的慌乱挟持着向后面的楼道冲去。

这年冬天究竟是怎么了,谁也说不清楚,事情总是接踵而来,就在这个下雪的寂静晚上,罗杨她妈悄然吞下了整整一瓶子安眠药,她选择的时间是全厂人在礼堂大联欢。我在罗杨家看到了那只开启不久的白色药瓶骨碌在地上,一切迹象表明,她妈是有预谋的,换句话说她大概早就不想活了,她只是在寻找一个最佳时机。

在医院的急救车到来之前,罗杨始终在哭,一种女性天生的柔弱和孤苦在她的身上浮现,婆娑的眼泪使她的面貌漫漶不清。她紧紧抱着她妈的头,哭声沙哑,身体一刻不止地战栗。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战栗,我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背上,她的身体已然在剧烈抽搐。我的眼前一片茫然,听凭她的哭声将我一次次推向迷惘的深谷,我潜意识里将自己的耳朵拉长,像暗夜中的猫科动物。救护车呜呜的声音终于已由远及近,可我却听到的却是类似于警察抓人的警报声。我再度陷入莫名的恐慌。

想死的人有时候恰恰是很难死掉的。大夫给罗杨她妈彻底地清洗了肠胃,这个可怜的女人渐渐恢复了知觉。

事实上,那只是作为生命存在形式的一种苟延残喘,她可以一整天都以同样的一种方式发呆,或者,疯疯瘴瘴地见人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我觉得她真的疯了,这比死是一种更可怕的存在。

罗杨只好暂时待在家里照顾病人,她必须每天守在她妈的身边,她开始学着洗衣服、做饭,并想方设法地将食物喂进她妈的嘴里。她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得多。她妈总是将大小便弄得满床都是,所以,罗杨一刻也不能离开她。

放学后我就绕道去她家里,起先,她还愿意把我课堂上做的笔记拿去看,我就成了她的通信员,我觉得自己对于她来说终于有了一点价值。我很乐意这样做。可是,这样坚持了没多久,有一天她告诉我不要再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再麻烦我了。

我再去找罗杨,她连门也没有让我进,她只是隔着门缝对我说,你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透过门缝,我看见她的眼眸黯淡无光,脸色焦黄。我忽然发现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了,欢乐,自信和憧憬都不复存在,她此刻的模样对于我来说太遥远了。但是,她柔弱的口吻却是毋庸质疑的。

此后一连数天,不论我怎么固执地敲门或站在楼前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她再也不答应我了。她和我之间完全被钢筋混凝土的坚固隔绝开了。

她也许是对的,我生活在梦里,而她已经跌入残酷的现实一种。

那天刚进家门,我爸就劈头盖脸赏给了我几个耳光,大白天的我却看见星星满天闪耀。我爸以雄狮般的怒吼警告我,你他妈的再敢出去丢人现眼,看老子不拧断你的狗腿!

我用舌头近似贪婪地舔食正在往出漫溢的血,它居然很甜,甜得让我误认为那是我爸在我嘴里塞进了一块红色的奶糖。

我爸指着我的太阳穴,你们几个有一个好东西吗?你们全都是些现世报!

于是,我爸罚我这一天不准吃饭。饥饿有时候能教会人很多东西,比如:忍耐和忘却,忍住饥饿,忘记疼痛。到了傍晚,我已经头晕眼晃了,肚子里一刻也不得安宁,我咬牙切齿地跟这些令人讨厌的声音较劲。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反抗,我从来不跟我爸正面冲撞,我觉得那毫无意义。随便他怎么样吧,即便两天或三天不让我吃饭、睡觉,但我不会轻易服输,至少,我不会对他说一声我错了。

为了更有效地惩罚我,我爸把我妈用来洗澡的大盆从床底下挪出来,那只盆里已经落了很厚的一层灰尘和毛絮,我妈已经很久没用它洗澡了。我端着那只大铝盆,然后走到外面去。

外面天寒地冻,到处都是皑皑的积雪。它们像一种古老的白色不幸覆盖着坚硬的大地,雪的降临使街道和房房突然丧失了某种必要的秩序,互相臃肿在一起,不分彼此。我在雪地里站着,很容易产生迷失方向的感觉。

此刻我的任务就是往这只盆里蓄满雪,我爸没有给其他任何工具,他让我用手捧雪。我明白他的意图。我该为我的所做付出代价,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这是一条起码的规则。

我忽然发现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形式上跟在雪地上堆一个雪人一样,这个想法立刻使我陡增乐趣,所以,我忘了这是在接受惩罚,而是独自进行一种游戏,我决定要在这只铝盆里堆起一个巨大的雪人,我要让它像模像样,而且,我还要让我爸最后看到它的时候把鼻子气歪。

半个钟头后,雪人堆起来了,它的身体肥胖臃肿,脑袋又大又圆,我还在它的脸镶上三块黑炭做眼睛和鼻子,它看起来更像一只熊猫坐在盆里慢吞吞地洗澡,模样怪异而又愚蠢。我在刻意打造它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的工作只是我爸一个阴谋的开始。

我把那它连盆拖进院子里,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我爸把房门推开朝院里的怪物望了半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觉得他有足够的理由暴躁并对我大发雷霆,可他没有。我觉得他的眼神是复杂而焦虑的,当他再次审视盆里的雪人时,他竟轻轻地喘了口气,像呷进一口美酒正在慢慢品味,他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让人觉得很阴险。

接下来,我爸命令我和我哥到里房关好门睡觉,他一再强调,谁也不准出声或起来,有尿也得老实憋着。我哥倒头就睡着了,鼾声嘹亮,比死人还沉,也难怪,他白天要干很多活,回到家只有两样事:吃和睡。我一直怀疑他是否还会说话,要知道他小时候可是个很爱说话的家伙呀。他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这属于他的内心世界,他从不跟人提及。

我欲睡未睡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很快,外房有了来回的脚步声。接着是我爸的说话声,中间还有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却一时又记不起来。他们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有时是激烈的,有时又相当沉默,他们的谈话不时涉及到另一个人,她。我渐渐明白了,他们说的正是我妈,我也猜定外房的那个男人是谁了。我忽然觉得情况严重极了,不是担心,而是可怕。果然,在短暂的谈话后,外房发生了一阵骚乱,更准确地说是彼此纠缠和冲撞。我怀疑他们要打起来。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并光着脚站在地上,我的耳朵紧紧贴在门背后。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发出的完全是激烈的挣扎声,那个人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是类似于哑巴似的呜哇声,又低又哑。我好奇极了,真想打开门走出去看个究竟,可我真的不敢。这时,我听到外面乓地一下,那声音让我忽地想起了放在院里的那盆积雪。紧跟着又是一阵混乱而又喑哑的声音,我甚至听到类似于鞋落在地上和腰带扣松解时的声音。最后,我清楚地听到我爸用力的哼哧声。这一切太可怕了,我想象不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片刻的镇定后,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门吱扭一下被我拉开了,我看见我爸满脸的惊愕,他看见我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尴尬而又恼羞成怒。

令我震惊的是盆里的雪人或熊猫没有了,一个男人憋屈地跪在盆中,我能看出他是半裸着下体的,他的手被反捆着,嘴里塞上了抹布,两只黑色的皮鞋东一只西一只,一堆裤子蛇蜕一样横在地上。男人的头狼狈地低垂着,可我知道他是谁。

我爸很快就稳住神,他冲我瞪了一眼,目光挪开我的脸,他说你是不是想撒尿,儿子?说着,他一把将我拉过来,我的两只脚都悬空了。听话,儿子,我不打你,你不是要尿尿吗?就尿在这家伙的脸上吧!我爸的语气温和得超乎想象,那一刹那间我觉得他根本不是我爸,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爸粗暴地把我拉到那人眼前,他说儿子你认识他吗?这狗日的叫刘庆福,就是他成天撺掇着你妈要离开我们这个家的!所以儿子你要听爸的话,要不你从今往后就再也不是我的儿子了!

我始终在战栗不止。

当这个叫刘庆福的男人抬起头充满乞求地望着我们父子俩的时候,我的战栗忽然消失了,我忘记了发生的一切,包括他曾经硬塞进我裤兜里的糖果。我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我就是我爸的儿子,这完全取决于流淌在我身体中的血液。我的青春期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变得恣睢汪洋,我觉得自己身体中像有神灵相助般倏然滑下一股热流,这热流直达我的丹田和阴囊,我想憋也憋不住了,生理反应就是这样奇妙吧!不及我拉下裤子,一道晶莹的亮光便在两个男人的面前划出一道弧度很好的线来。我眼前跪着的男人再次哑巴似的呜哇起来。

盆里的雪渐渐化成了水,男人的膝盖以下浸泡在里面。我听见我爸在我身后发出我由生以来听到的最怪异的笑声。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这个人根本不会笑呢。

14.两个女人

我的名誉已经不太好了,满厂子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对罗厂长的宝贝女儿死乞白赖的。我并不在乎这些,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由他们去吧,关于我妈和那个刘庆福的闲话每天都有一大箩筐,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蓝丫和四孬的那些偷鸡摸狗的破事,这两个家伙成天在外面逍遥自在,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

说实话,我简直厌恶透了这种成天生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里,我绝对不会再回过头来多看这里一眼的。

有一天,四孬他妈泼妇一样闯进我们家来,她居然好意思说蓝丫是个狐狸精把他家四孬拐跑了,我看见我爸的鼻子快要气瘪了。四孬他妈不着边际地把我爸数落了一顿,见我们跟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我用双手将两只耳朵捂得严严的,我还自语着不听不听黄狗念经),她气馁了。这个愚蠢而又可悲的女人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可谁让她不把自己的儿子管好呢(打小就没看好过怪谁)?这是活该的事情。她忽然就一屁股坐在我家的地上,眼泪鼻涕哗啦哗啦地淌下来,样子十分可怜了。四孬一定不会想到他老娘会这样思念他呢。

这时候我在学校收到四孬的一封来信,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居然还知道写信。我估计这封字迹潦草丑陋、错别字连篇、语句混乱的信凝聚了蓝丫和四孬俩人的全部智慧,这的确有点难为他们了。

四孬在信中告诉我他俩大概还得过些时候才能回来,因为他们要搭一位朋友的便车到广州去,信里还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学生中有多少人愿意出钱买他上次送给我的那种电子表,并要我做好统计工作等他回来送货上门。信的结尾提了一笔蓝丫的情况,他说她穿上喇叭裤的样子比以前还要好看。

我对这封信毫不关心,去他的电子表吧!还有狗屁喇叭裤!这一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一想到四孬他老娘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就觉得好笑,我要是四孬他妈才懒得想这个不肖的龟贼儿子呢。

在这个平淡的冬日黄昏,我看见我妈行色匆匆地走进家门,她犹豫的脚步使她看上去有点走错门的感觉。我透过窗户看见这个神情抑郁的女人走进院子,她的脸色黑沉,目光带着莫名的仇恨,就好像谁刚刚把她的一个亲儿子推进河里淹死了。我有些害怕,这害怕从那天晚上一直持续到此刻,我觉得我妈是来找我算帐的。

反正她不是回来跟我们过日子的,这一点完全可以肯定,我妈像走进一家旅馆或行李寄存处一般将她认为那些属于她的衣物等生活用品搬走了。在家里的所有柜门或抽屉发出刺耳的噪音声里,我爸竟连窝也没挪一下,他老猫似的伏在一只椅子上安静地观看着我妈不无报复性的搬家行动。整个过程中,我爸始终充当着一名管理员,好像他的职责仅仅是注意旅客不要将不属于自己的物品拿走,其它的事情他一概不操心。而我妈,这个中年女人显然对我爸近似宽容的姿态表示了由衷的不满和愤恨,她在内心中是希望他能上前阻止一下的,哪怕是装装样子或例行公事的敷衍一下也好。可是,她一定失望透顶了,她对房里的男人无动于衷的态度感到痛恨不已,所以,她跟那些柜子或抽屉有深仇大恨似的,她让它们发出的噪声空前地响亮。我妈想用这种女人特有的方式报复房里的男人。

我妈临走时狠狠瞪了我爸一眼,我看见她把最后一只胸罩塞进手里的提包中,她说你根本就不是人!你连狗都不如!说完,我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白唾沫。

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可我爸竟然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这大概是他表现得最绅士的一次,并且是惟一的一次,任由我妈从他眼前把那些原本属于这个家里的东西淅沥哗啦搬走了(我妈还拿走了家里惟一我学习时用的一盏台灯,那大概是我外婆的主意,因为那是她的陪嫁品),他跟没看见似的。我妈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定定地站在院里回过头看了一眼房内,我的目光正好穿过窗户与她再次相对。

许多年以来,我总是无法忘记我们母子之间的这次短暂的目光相对。我的记忆时常从这里打开一道缺口,它成为我在梦中和我妈交流的惟一凭证。在我看来,我妈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坏,她没有做一个好妻子和一个好母亲,可她绝不是一个坏女人,至少,她不像我爸灌输给我们的那样糟。其实,她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被逼无奈,虽然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中年女人,但我知道她不是一开始就想这样的,只要我爸能稍微对她好一点,事情肯定不会发展的这一步。但即使事实就是这样,我想我也不应该原谅她,对于我爸而言她的行为也许并不过分,可于我们来说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她毅然抛弃了我们兄妹,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带着她的那些嫁妆离家远去,她以为从此可以海阔天空,可以从此去追求她的幸福生活了。

这时,我爸突然命令我,去!把床底下那只盆也拿出来让她带走!我犹豫了一下。我爸的眼神坚定而阴郁,那眼神在我的记忆中停留了很多年,简直无法抹去。

他说,你是死人吗?还不赶快去拿!等我拎着那只澡盆撵出来时,我妈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我飞快地追上去,由于那只澡盆很大,我的身体跑动得时候就倾斜得很厉害。我大声喊我妈。我说妈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妈……我还没喊完,就被脚下一块东西猛地绊了一下,我整个身体一个大趔趄摔在马路当间,手里的铝盆哐啷一下砸在地上,那只盆顿时变成七八块碎片,那种铝片的新茬口银子一样鲜亮。

我妈听到声音就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也趴在地上看她。我内心强烈地期待着她能走回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哪怕只是用她的手摸一摸我的脑袋或冻得皴裂的脸。我发现她的身体斜得很厉害,快要倒了似的,她手里的那一大包东西跟着她的身体很不协调地不停摇晃着。我忽然觉得我妈变得朦胧起来,像是被一层雾气遮着,我难过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她已掉头走远了,越来越远。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她早就没了踪影。

那一刻我只是感到疼痛和委屈,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被摔碎了,它们也一片片地掉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从此无法弥补。我让自己忍住痛,不哭,也不流泪。

那天以后,我学会了克制自己往出流眼泪。伤心过后,我以为从此再也不用为什么事情伤心了。我妈的离去在这个冬天成为事实,这似乎已不能改变。我兀自想起他们老挂在嘴边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任她去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我爸正等着我呢。他摸着我的头说别难过了,儿子,迟早要碎的,这是命!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特别是被他抚摩着的那种感觉,很让人心慌。

偏巧这时有人敲门,咚咚咚,只响了三下,很规矩却又急迫,其实院门根本就是敞开着的。我和我爸一回头看见有个女孩站在我家门口,她挺瘦的,细高挑个儿,头发披着,刘海用发卡往上别着,这样她的脑门就露出来一块,白白净净的。她焦急的眼神使她看上去几乎丧失了理智,她的脸上水光凄迷。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爸,他的样子有些怪异。我没有征求我爸的意见,就快步走出了院子,那时,我的脸红着,我感到我爸的目光正阴冷地笼罩着我的后背。就在刚才,他的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而此时他的儿子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跟着另一个女人走了,这对于他是残酷的。至少,这个时候他大概不想让我撇下他的。但是,我不害怕,自从刚才我摔碎了那只盆以后,我就不再害怕了。

对于我来说,那时候罗杨肯来找我比什么都重要。

罗杨一定是急坏了,以至于她见到我的时候只是一个劲流泪和颤抖。我让她别着急,我像个大人似的哄她,我说不会有事的,你先别哭。我跟着她一口气跑出厂区,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一些,她告诉我她妈不见了。下午罗杨用轮椅把她妈推出来,因为她觉得今天的阳光很好,她想带她到外面晒晒太阳。自从家里出事以来,她们母女很长时间都是闷在房子里。她把她妈连同轮椅放在路边的空地上,她蹲下来给她妈捶了一会腿,直到自己感到有点目眩才站起来。她妈一句话也不说,这种状况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不论她说什么,或做任何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和罗杨找遍了附近所有角落,始终没有发现她妈的影子。当时,事情发生在罗杨的一次呆望中,她的目光飘向远方,冬天的田园沉浸在大雪初融的寂静中,几只老鸦在澄澈的蓝天中飞过,它们发出呱呱的叫声,很凄凉。罗杨的思绪空前的迷惑着,她感到无比的孤单和难过涌上心头,泪水在面颊丰富起来。她在长时间的凝神眺望中终于回过神,可她却猛地发现路边的轮椅空了,她妈不翼而飞。她疯狂地在道路上奔跑,呼喊,她的声音在天边空旷地回荡着。她的寻找是徒劳的,后来她猜想她妈一个人走回家去了,她急忙推起轮椅赶回来,可是,她妈并没有回来,她只好来找我了,她希望我能帮助她。

根据我的判断(在这事上我比罗杨要理智一点),她妈并不可能走多远,她毕竟是个病人,她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想她大概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所以才扔下罗杨独自离开的。可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简直是个难题。于是,我和罗杨分头去找,比如:她过去工作过的车间、罗杨他爸的办公室、医院的病房,还有我们的学校和教室,总之,凡是能想到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最终还是音信皆无。

我和罗杨热锅蚂蚁似的在她家里团团转。她泪眼婆娑,她梦呓一般不停责怪自己,她陷入不能自拔的艾怨之中,而我的劝说早就变得苍白无力。在语言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让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也本能地抓住她的手,眼泪和她潮湿的体温成为我们之间短暂的交流和永远的回忆,这种感情一直渗透到我未来的漫长生活之中。那时的她就如一只患疾的小动物,忧郁,抽搐,让人顿生爱吝。而正是在这种时候,我对生活的看法有所改变,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独和绝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跟我一样而在她最需要一个人的时候我恰好就在她身边,看她流泪,听她诉说,切身感受她的一次次战栗,我因此而感到别样的温暖,虽然这温暖酸涩而又潮湿,但这绝对不是乘人之危。事实上,我的情况并不比她好多少,她在关键的时候记得有我可以信赖,这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当我跟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相拥着的时刻,我感到的是从不曾有过的幸福,尽管这幸福的战栗就发生在温热斑驳的泪光之中。

直到天黑以后,几个穿警服的男女才敲响了房门,他们把罗杨她妈犯人一样架押了回来,专政的力量有时的确令人感到惊厥。他们严厉地叮嘱我们,一定要把病人看好,别让她整天四处乱跑。我连连点头,而罗杨早已因为意外的感动而泣不成声。从警察的严厉的眼光中我感受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幕闹剧和警察们当时不可遏制的愤怒,而此刻这愤怒已经被白色的警制服掩盖成无可奈何。在下班之前,他们看见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疯疯癫癫地突然闯进来,她死死拉住一个女警察的手再也不肯松开(女警察的手腕上此刻还清晰地留下她的抓痕,她撸起袖子向我们展示)。那时,罗杨她妈用正常人一样的口气接连企求着。

她说,你们枪毙我吧!你们为什么不拉我去枪毙呢?快点枪毙我呀!你们这些杀人凶手……为什么还不枪毙我呀!

这一天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幸福的,这跟兴灾乐祸毫无相干。那天晚上我离开罗杨家的时候,罗杨在楼门口幽忧地看着我,我也傻傻地看着她,有一刻我们谁也不说话,语言在那时显得苍白而又乏味。

罗杨最后说,现在只有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在回家的路上为这句话感觉到热血奔涌,在一处阒黑的角落我冲天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我听见自己孱弱的声音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我抬头长时间凝视深黯的夜空,那里似乎正有一颗明亮的星子默默地注视着地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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