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园厅,又寻遍了青竹林,再觅了亭台一圈,还是找不到荷华的身影,思筠有几分泄气,放慢了脚步在荷池畔走着,穿过几株绿柳,又来了到了曾经小憩了片刻的那断垣残椅前,反正寻不到荷华,她又往那把残椅上坐下,怔怔的看着一池的荷出神。
时值盛夏,满池的荷或粉或白,掩映在绿枝碧叶中,蝴蝶与蜻蜓在荷上空蹁跹而舞,十分赞心悦目,思筠正看得入神,忽然池间荷叶密集处一阵晃动,不似风吹,倒像是有人在荷叶间拨动,思筠讶异,凝目辩去。
渐渐地,从荷叶密集之处驶出一叶舟,在舟正中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原来就是荷华,而在小舟头堆放了许多荷花花瓣,粉色白色朱红,那深深浅浅的颜色描染着一舟的娇艳。
“荷华先生!”思筠唤道。
荷华似乎没有听到思筠的唤声,撑了一支长篙,又准备往荷的更深处驶去,思筠忙提高声音道:“荷华先生!荷华先生!”
荷华总算有所察觉,转头看向这边,见到思筠,半晌这才缓缓地道:“你……又来了……”
思筠笑而无语,那笑容,也如池中的荷般与世无争。
荷华仿佛犹豫了片刻,这才撑篙拨转舟头向这边靠来,驶得近了,停在池畔,也不下舟,只是盯着思筠道:“如果你见不到我,也打算就在这里坐上一天吗?”
“有何不可?姒筠可是求之不得。”
荷华那对似乎能洞穿人心的墨眸深深望进思筠眼底,道:“你便是看中了芙渠园里的宁静安谧,所以想方设法的要到我这里来?”
荷华尖锐的话语,思筠也不以为意,只是淡然一笑,道:“是有这一层意思,当然,还有一层,是仰慕先生,想亲近先生。”
“为何?”荷华简单两个字,眸底却透着尖锐的神彩。
“澹泊明志。”思筠忽然想起了前世她的主人府里客厅中挂着的横幅上的字,其实这四个字用在她曾经的主人身上简直是种讽刺,但用在荷华,却再贴切不过。
荷华深深地看着她,片刻之后,这才调转视线,落在舟侧一朵洁白胜雪的白荷上,白衣、白荷、白发,这融在一起的白,是这一池水的灵魂。
“你……总会带给我些惊喜……上来吧。”
“嗯?”这一问声出口后,思筠马上反应过来,眼角透着会心的笑意。她缓缓站起来,撩起水色的裙角,蝶一般蹁跹至小舟头,婷立于那堆荷花花瓣一侧。荷华一言不发,撑起长篙伸向水里,努力将小舟调个头,继续驶向荷叶深处。
思筠在荷花花瓣一侧坐下,鼻间嗅着荷的清香,看着荷的影姿,随着小舟的移动进入了接天铺地的密集荷叶之下。躲在荷叶之下,烈阳的炙热被碧色完好地隔绝,这小小荷叶之下,碧水之上,竟成了避暑的最佳地方。
荷华将小舟停下,站起身从碧叶中穿过,小心地剥离着一朵粉色荷花的花瓣,并尽保留着花瓣里的每一滴水滴,仔细地放到荷花花瓣堆放的地方。
“先生,你为何要收集这些带着雨露的花瓣?”思筠不禁问。
荷华横了她一眼,撑篙再驶了一段,这才开口道:“荷与雨露一起收集,雨露可以用来泡茶,而我最喜欢吃荷花花瓣。”
思筠微笑道:“您被称为荷华先生,原来是爱荷的缘故?”
“不,只是我的真名就叫做荷华。”荷华面无表情地道,又开始找寻到一朵白色盛放的荷,苍白而骨节突出的手指开始剥离那朵白色的荷花花瓣。待那荷花花瓣只剩下一颗绿色的莲蓬,小舟之上又多了几片雪白。
“你就不想催我教你舞技吗?不是说一个月后你就要到周将军宴上献舞,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到时候你拿不出手?”荷华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大的锦袋,仔细地将那些摘下的花瓣放到锦袋里,又小心将锦袋放到身后,长篙入水,他让小舟在碧叶之间转弯,又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当然担心了。”
“可是三天了,我并没的看出你任何的担忧,你就不怕我真的不教你?”
思筠抿唇一笑,俯下身向着一侧,看着宛如镜面也似的池水在小舟的穿行下漾起层层波纹,淡然道:“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教我,就算我再急也没有用啊。”
荷华凝视着思筠好一会,忽然释然一笑,摇摇头道:“你性子这般的淡,实在不适合去做怡情楼的舞妓。”
思筠伸出纤手去抄了一把池水,任由水珠滴滴再落入碧水中,恍惚着她的倒影,眼敛低垂道:“我……的确不适合做舞妓。”她蓦地抬起头来看着荷华问:“妓,难道都活在怎样争宠,怎样赚到更多皮肉钱的贪婪里,所以你才有此一说吗?”
“也倒不能这样说,也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妓……”
“那么,先生也把我当成特立独行的妓吧。”思筠缩回纤手,抽出袖里的丝绢手巾,细细地拭着手指上的水滴。
“可惜特立独行的妓,往往没有好下场。”荷华冷冷地道。
思筠哑了片刻,抬起头看着荷华虽然冰冷,却出奇地挟着真挚的墨眸,忽然心头一热,再不管什么,道:“将来,我要离开怡情楼的。”
荷华冷笑一声:“每个妓都这样说的,巴不得能早日脱离苦海,只可惜人力穷尽,耗尽一辈子也无法做到。”
“我一定能办到!而且,是不久的将来。我走了,那时想要再见先生一面,怕也是千难万难之事……既然知道了将来再见的缘份难续,那就该好好珍惜现在,不是么?”
荷华带着一丝震动,呆呆地看着思筠,半晌这才哑声道:“我也要走了,而且,也是不久的将来,我就要离开这里,重新去寻找我要的生活……”
思筠的心里不是滋味,尽管她与荷华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只是仰慕他的为人,喜欢与他相处,现在听到他也要离开,觉得凄然。
“你……的确是个特别的妓……但愿你的淡泊,不要被怡情楼里的你争我夺所累……”荷华又用力撑了一次篙,小舟又驶入一片密集的碧叶中。四顾间,只见那碧玉般的覆叶之下,藏了一朵浓红似火的荷!
两人的视线不由得被那朵似火的荷吸引,荷华小心地把小舟撑到火荷附近,但因为火荷与小舟间相隔的叶梗太过于集密,小舟实在无法再向前近。荷华挪到舟头,蹲身下去,努力伸手去摘那朵荷。
“先生小心!”思筠见荷华的姿势实在危险,不禁提醒道。
“这荷太漂亮了,我定要将它囚在我的厅室之内。”荷华又向前挪了一些,身体尽管前倾。
“你会掉下去的!你……你会游泳……”思筠的话还没说完,蓦地眼前一花,又听得“扑嗵”一声,小舟头就不见了荷华的踪影。
“荷华先生!”思筠急得站起来,只见舟头那片水中水花四溅,涟漪圈圈,荷华狼狈地在水中挣扎。思筠实在忍俊不住笑起来:“我都说了要你小心……”越说越是小声,她看到荷华在水中载沉载浮,手脚扑腾,心惊地叫:“先生,你不会水么?”
荷华在水里苦苦挣扎,根本就听到不她在说什么,眼看着荷华又沉到水下,思筠不假思索,飞快脱下鞋和外层纱衣之后跳入水中,游到荷华身旁,哪知荷华的手指碰触到她的飘漾在水中的衣袖,一种求生的欲望驱使他拼命拉扯着思筠,思筠无法游动,试了几次之后荷华并不放手,胸中的气已憋得难受,思筠不得已在水中又脱下绸衣,这才托住荷华往岸上游。
两人到达岸上,荷华不停地咳嗽,狼狈不堪,而思筠只着一个大红色肚兜,一枝白梅在胸前傲然绽放,她累得直瘫岸边。
休息了许久,两人这才相互搀扶着去了园厅,恰好看到惠娘在打扫园厅,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惊异得久久合不拢嘴。荷华尴尬地要她准备一套她的干净的衣物给思筠,又要她准备洗沐的水,这才离开去了他的室居。
思筠洗沐换了惠娘的衣裙出来后,便看到荷华已换了一套衣袍静坐在园厅的松木凳之上,见到思筠,脸上的尴尬还未退却,大概是一直以来都以冷傲示人,也不曾有过什么失了礼仪之处,今天却在思筠面前丢了脸,还要一个女流之辈救自己,实在有些拉不下面子。
思筠着在他面前坐下来,看着又重新衣冠整洁的他笑而不语。
荷华干咳了一声:“我们……还真有缘……救命的大缘……”
“幸好我还识水性。”思筠含笑道。
荷华长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现在你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你要报答我?”思筠唇上的笑意更浓。
荷华却是一脸肃穆,思筠看他一脸凝重的样子,抿抿唇,笑容渐渐消散。
“现在的暮汶,现在该大红大紫了吧?”荷华突然转了话题。
思筠释然,暮汶现在是怡情楼里舞的头牌,想当然曾经也拜在荷华门下,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荷华的唇角透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那么点水准就能大红大紫……”
看着荷华的表情,思筠不由得暗暗乍舌。听他言下之意并没有悉心栽培过暮汶,可暮汶就能在怡情楼,乃至于整个楝州也无人能出其左右,依此类推,那荷华的衣钵弟子,又该会跳出怎样的颠倒众生的舞?她不自觉地贝齿咬着红唇,在唇上唇印一道无血的白痕。
“明天,跟我学纫蝶成裳舞吧,辰时到荷池畔的石断椅旁找我!”说罢,缓缓起身,再不看思筠,踱步走出园厅。
思筠反应不过来,她忙站起来追着荷华飘逸若仙的背影,叫道:“先生,你说什么?!”
荷华却没有再答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看着他渐渐融入密林中的雪质背影,思筠努力地回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纫蝶……成裳舞?”
那该会是一种怎样惊艳的舞?!
掀开马车青花纹的窗帘,思筠踏出粉红色长珠聚球绣鞋,轻巧地跳出,步入怡情楼的后院。
思筠的脚履发急,告别了让人捉摸不定的荷华,又回到这声色犬马的怡情楼,这里还有她牵挂的着的一个人。与竹猗同床共枕了半夜,早上也是急匆匆被苑昇叫去芙渠园,这整一天了,也不知道竹猗的伤好点了没有。
一路无阻,到了自己的住所门前,思筠急急地的打开房门钻到房间里,又迅速将房门合上,把门栓插好,这才转过头向看床上。
“竹猗,你……”思筠檀口只吐出了这三个字使陡地住了口,因为她看到床上的大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的白色盖巾也铺得一丝不苟,床单没有半点摺皱,仿佛竹猗从来没有出现过,唯有半开的窗帘外袭来阵阵挟着月桂香味的风,细诉着竹猗的悄然离开……
思筠呆望着床上,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心里空空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竹猗是她在这世间上第一个亲近且她当做是亲人的人,现在就这样走了,一阵风也似,却吹得她心头微冷。
思筠缓缓叹了口气,却不由得担心竹猗的伤势,明明就伤得极深,可是偏偏要将做没事人一样,也不知他要去哪里,也不知这一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无意识地迈开步子,不觉间来到了桌前,忽然看到那猩红色的桌面上放置了什么东西,她忙走过去,看到一张素笺,素笺上面压着一朵玉刻的花朵,晶莹通透,润洁可爱,思筠一手拿起玉花,一手拈起素笺,看向素笺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师姐:我须前往凤徨山一趟,伤势已大好,勿须挂念,此物为寒玉瑾,为你修行入门时的凭借之宝,你本弃用百年,但现今你可谓从头再来,因此可借寒玉瑾之力将法力成倍放大,应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师尊处我可诓言未曾找到你,不必担忧。半年后的今日,偃州醉梦楼见。”
看着那满素笺的铁划银勾,思筠说不出的凄冷,刚刚建立起来的依赖感全部崩溃。竹猗已走,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是的,什么都要靠自己了。薄薄的忧伤在她姣好的眉宇间铺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