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已深,唯有淡淡的若虚若无的霞还在天边苟延,但已被更深更浓的夜一滴滴打湿,一点一点黯淡。
怡情楼左侧转角小巷子里两团白雾渐渐的凝练成形,化为两个苍白而阴森的幽冥使者。
“她多了个帮手,是个狐妖,上次‘壑’就是轻敌,才在那狐妖的手下吃了大亏!”略高瘦的那个幽冥使者道。
略矮小的那个接口道:“可是那狐妖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把他一掌的得吐了血,没个十天半月的,根本就不可能恢复得了元气!”
“所以趁热要打铁,那狐妖现在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今晚正是我们揪出那个逃魂的最佳时候!”
两个幽冥使者相视着交换了眼神,阴凉地笑,那面孔不带着丝毫生机。随即两个幽冥使者身形略动,准备穿墙而入。就在他们准备跨过怡情楼的青色墙壁,忽然就走不动了。两个使者一惊,略矮的那个一剑向后刺向突然袭击的敌人。
“‘堪’!你做什么!”一微怒的话,让两个幽冥使者心头又是一惊,齐齐转身,只见一个身形比他们还要高大的白影立于黯光之中,随风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
两个幽冥使者惊异不定,看着眼前的那幽灵急急地行着礼,道:“参见离魂首座……”
“你们不要再去捉拿那个逃魂了。”
“为什么?!”两个幽冥使者惊诧地异口同声问。
“因为,那不是一般的逃魂……确切地说……她跟本就不是人世的灵魂!”
“那……那她是什么?又为何会坠入我们掌管世人魂魄的涤心池?”矮个幽冥使者禁不住问。
“还不知道!”离魂首座话语里开始不耐烦:“反正她不在三界之内,具体的情况还没有查清楚,你们先退回幽都再说!”说到后面,语音冰冷,而他身形的雾团越加稀薄,若有若无。
“是,离魂首座。”两个幽冥使者恭敬地应道,再道三个白影化为三道白光,迅即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黑暗处……
当三道白影完全消失,从怡情楼外墙转角处转出一人,一身暗红色的袍服,一双细长的凤眼内黑眸微眯,俊美的容颜散发着妖异的魅惑,正是留了字和寒玉瑾给思筠,带着伤病悄然离开的竹猗,他盯着三位幽都来的不速之客消失的巷尾,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入夜。
刺绣着凤尾花纹的裙带垂散在地上,婉延成一道女儿的心事。思筠只着内纱衣,手里拿着那只寒玉瑾细细的打量。这东西入手冰冷,握久了,还会有种刺骨的寒意,但还能勉强受得往那种寒冷。寒玉雕成朱瑾花状,通体晶莹润洁,映在烛光下半透而散射着莹蒙的光泽,只就它的色泽来说,仅是件难得的好玉雕,除却本质冰冷外,她并没有发现有任何怪异之处。可是竹猗却留言说这是她——“嫱婴”当时修练入门是借凭的法器,仅凭肉眼观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它对于修道来说有什么好处。
想起竹猗在素笺上叮嘱的,说是要“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件东西,应该是嫱婴极为重要的东西吧?想到这里,思筠站起身婷立于帐柱旁,身后的裙带轻颤,宛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思忖了片刻,把寒玉瑾放到自己的贴身小衣里,但寒玉瑾在小衣里滚来滚去,它的寒意直侵她的胸臆。思筠又觉得不妥,看了看女红箩,忽然便有了个主意——如果剪了一块厚布做成一个小布囊把寒玉瑾装在里面,再挂在胸前贴身而藏,这样它的寒意难以透过厚布传到胸口,又可以做到不离不弃,于是便动手缝了一个小布袋将寒玉瑾放好,脱了身上深紫的裙袍,躺在雕花牙床上。
忽然,心头便是一阵温意燃起。昨夜,她便在这张雕花牙床之上与竹猗同床共枕的,这床上仿佛还曾经留有竹猗的味道,那枕上,仿佛还残余着他鬓侧的发丝,可如今竹猗踪迹已逝,唯留下那而龙飞凤舞的纸笺和置放在小布袋里的寒玉瑾,证明着他曾经的过来。
眼前萦绕着竹猗那张略带着几份稚气而俊美的脸,心里尽是浓浓的亲近。她已将竹猗当做是这个世上的亲人了。
但愿他的伤,能尽快的好……
第二天,又到了芙渠园。
进了门后,那女仆惠娘便在门口等候,神情卑谦而恭敬,看到思筠进了门,行了礼后,柔声道:“姒筠姑娘,先生在荷池里等你呢。”
思筠“哦”地应了一声,莲步轻移,便要向里走,惠娘道:“我来引路吧,姑娘虽然已经知晓荷池在哪里了,但先生所处之地,怕是姑娘不好到达,还是让惠娘带姑娘去吧。”
思筠月眉锁了锁便释然,微微一笑,那倾国倾城之貌,让惠娘也有些眩目。
惠娘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一言不发,引领着思筠向里走。穿过青竹瘦石,随着池畔的石踩向前走,过了绿柳依旧不见荷华的踪影,思筠忍不住问:“不是说先生在莲池等我吗?怎么不见?”
惠娘回头含笑,下巴向密密层层的荷叶那头抬了抬,示意道:“他就在荷池之中……”
思筠只觉得奇怪,荷华为什么要在荷池里等她?正在不解间,两人走到荷池畔用平板石砌成的石阶上,那池水里浮着一条小舟,正是荷华采荷花花瓣所有的那条小舟。惠娘领着思筠上了小舟,长篙撑起,进入了层层叠叠的碧绿之中。
清新的凉意袭来,一扫刚才的燥热,两侧荷花开得宠辱不惊,婷婷而立,在绿水碧叶之间点睛着整着池面,有时遇上荷叶太过于密集之处,她不得不放下长篙,用手分拂两侧的碧绿,缓慢地让小舟前行。
“先生又去采荷花了吗?”思筠问。
惠娘摇摇头,不确定地道:“应该不是吧?据说他要在这里教姑娘跳舞哩,怎么还有心思去采荷呢!”
思筠挑起了眉,琥珀色的眸子里浮起不解。荷华要在荷池之中教她跳舞?!
正在疑惑间,小舟从一大丛荷叶中穿行而出,眼前豁然开朗。荷叶婷婷的那头,思筠与惠娘循声看去,讶异之后,迷眩于那情景之间,目瞪口呆——
只见荷叶的开豁处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平台,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平台之上翩翩起舞,宛若凌波的仙人,广袖飞旋,衣襟纷飞,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而下,随着身姿飘动,有时动若脱兔,姣若游龙,有时又像闲庭踱步,柳立湖畔,身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转了几次后,仿佛有什么缚束了自己,拼命的想要挣脱那缚束。
思筠惊诧得无法思考。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舞”还可以有这样的身法!可以告诉看舞的人某种深刻的含义。又或许是自己太过于孤陋寡闻,以至看到这样炉火纯青的舞蹈之后就折服得五体投地。这一刻,荷华已不仅仅是先生,而是神,舞神!至少,她从未见过世间还有这般的舞蹈。
惠娘也忘了撑篙,呆呆地看着平台之上舞者。尽管她从未跳过舞,但此刻,她却幸运地看到了世间难得一见的舞。
荷华伸长了双臂,广袖在荷池中空划一个又一个令人迷醉的弧,其间低头轻抚,间杂着双脚的搓动,双臂仿佛没有了骨骼,引着广袖上下翻卷,思筠心神俱颤!荷华的舞,分明就是在演绎一只破茧而出的蝶!一只以人的灵魂渴望着自由天空的白蝶!
“纫蝶成裳……”思筠喃喃地道,颤震的红唇轻吐出这四个字。那天荷华便告诉了她这个舞的名字,现在,她已真正地扣触了这“舞”的真谛。
那蝶从茧中破出,在平台之上飞舞徊翔,仿佛在依依不舍着什么,陡地,从荷华的腰间暴出无数片白色的羽纱向半空中飘去,仿佛乍然飞散的千万只白蝶,那千万只白蝶聚在他的周围,凝在他的衣裾之上,或飘在他的发间……
“纫蝶成裳……”思筠再次含了这个舞名,如真的能缝纫千万只白蝶的翅为裳,那么穿了这件万蝶裳的人,该有一个怎样纯静的灵魂……
眼看着荷华借着美妙灵动舞姿,马上就要把散落的羽纱收集齐。
陡地异变乍起。
远远的听到荷华闷哼一声。思筠眼皮一跳,只见荷华从半空中颓然跌落,右手紧紧捂着胸口,跪坐在平台之上。
思筠吓得大叫了一声,惠娘也反应过来了,忙不迭地撑起篙将小舟驶到平台旁,两人冲上平台,跪坐在荷华身旁。
“先生!你怎么……”思筠的话还没说完,荷华身躯一震,吐出一大口鲜血,触目惊心的血落在白衣之上,尤似雪地里萎落的大片梅花。
惠娘忙叫道:“我们把他弄上小舟,带他到卧房里!”
思筠便急急地伸出手去,想要把荷华抱起。
“不用……”荷华像是憋着一口血在喉间,低沉黯哑地说完,从唇角又溢出一丝鲜血,思筠吓得忙用衣袖拭着他唇上的血。
“怎么不用!你都成这个样子了……”思筠还想去扶起他。
“老毛病了,不用大惊小怪……一会儿就好了……”听得出来,荷华在尽力忍耐身体带给他的痛楚。
惠娘听得荷华这样说,也不敢动他,只得坐在一旁。
听得他那样说,思筠心里又是一惊,试探地问:“先生的病……想来病得很久了?很严重么?”
荷华努力地笑笑,那笑容凝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俊脸之上,竟带着几分凄凉:“暂时还死不了……”说罢,他努力地站起来,瘦长的身躯摇摇欲坠,伸出染了鲜血的修长手指指着小舟道:“走吧,回园厅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