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交际很广，人缘极好，朋友们围着他，像冬夜里围着一只旺炉子，浑身暖洋洋感到有劲头。即使最沉闷的场面，只要志摩一到，犹如吹进了一阵解冻的春风，气氛一下就融和了。他怀里揣几封有趣的书信，他腋下挟几本新鲜的杂志，像孩子似的笑着，在这个人的肩上拍几下，在那个人的脸上摸一摸，搞得大家乐不可支。
是的，志摩“不拘迁、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通人生方案百物的热情”使他赢得了许多知心朋友：国际上有泰戈尔、狄更生、罗素、哈代、曼殊斐儿、赖斯基、傅来义、韦尔斯、魏雷、恩厚之；国内有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闻一多、郁达夫、瞿秋白、刘海粟、田汉、林长民、张东荪、邵洵美、陈源、凌叔华、杨杏佛、江小鹣、张君劢、张家璈、韩湘眉、何竞武、唐瑛以及赵家璧、赵景深、沈从文、何家槐等知名人物。张奚若在《我所认识的志摩》一文中说：“志摩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朋友”，“他一见面就和你很熟。他那豪爽的态度，风雅的谈吐和热烈的情感，不由得你不一见倾心”，“因为他那不拘形踪的地方使你认识他的天真，他那没有心机的地方使你相信他的纯洁，他那急公好义的地方使你佩服他的热诚，他那崇尚理想的地方使你敬慕他的高尚。”
他有那么多知己的朋友，所以当他将出国远游的消息一传开，朋友们纷纷为他饯行。在那些日子里，志摩夜夜扶醉而归。友谊滋养了他的心，酒力驱散了他的寂寞。但当夜阑人静，酒醉初醒，陪随他的仍是一枕凄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魔就来纠缠：他梦见小曼被妖怪绑走了，掷在一架车上，车上坐着一个瘦瘦长长的干瘪妇人，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他在车后追着、喊着，小曼在车上哭着、嚷着。车轮飞快地滚动，他拼命地疯追，车子越驰越远了，他精疲力尽，跌卧在地，远处传来了干瘪妇人的哈哈大笑声。
临行前夜，他又收到一张饯行的请柬，具名是王赓、陆小曼。志摩没有心机，他也不相信人家会用心机，既然有小曼的名字，即使遍地荆棘，他也要踏着前进。他按时到中街陆府赴宴了。
酒席十分丰盛，香槟、白兰地、威士忌以及各种名贵葡萄酒，应有尽有。主宾寒暄，酒过三巡。五赓身穿军装，腰束武装带，微胖的脸上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即使满脸堆笑，笑中也有三分军人的严肃，七分莫测的高深。他仿佛是神庙里的一座偶像，山洞里的一支石笋。他斟满一杯香槟酒站起来祝酒：“志摩明天将出国远游，此去柏林将与张幼仪女士相聚，听说她又生了个胖白的孩子，好福气，好福气。”
陆母年近五旬，一身珠光宝气，她亦徐徐地站起来祝酒：“徐先生才华出众，名满京城，将来愿你有一位名门闺秀，助你建立功名。”
酒中掺着黄连，话中藏着尖刺，小曼想发作，但又不敢发作，大杯小杯地喝着闷酒，眼睛冉冉地望着志摩。
志摩淡淡一笑，擎着酒杯站了起来，他不亢不卑地说：“人生天地间，为的是一个理想，来，大家为理想干杯！”
小曼看到志摩从容地应付困境，心头渐渐地冒出了勇气。她今夜穿一件黑丝绒旗袍，右胸前缀一朵珠花，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夜幕上一簇明星，肩披轻纱仿佛绕着一缕白云，淡淡妆，自然样，像皓月出云际，像红梅初绽枝。
“有好酒，无音乐，总是美中不足，我唱一曲为大家助兴，为徐先生饯行，旧曲听腻了，就唱一支徐先生的新作吧：
我亦愿意赞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陆母的脸绷紧了，王赓的脸拉长了，志摩的心舒展了，小曼站起来，高喊一声：“干杯！”
“干杯！小曼，你近来的进步真不少啊，志摩的诗你记得那么熟，还谱上这样好的曲！”
陆母向王赓挤了一下眼：“可惜啊，你不会吟诗，否则倒真的夫唱妇随了。”
这是一席酒！这是一台戏！
志摩喝着酒，一杯接一杯；小曼喝着酒，香槟换成威士忌。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
小曼醉了，脸色惨白，打着酒嗝，可她仍要把酒强灌下去，志摩去夺她的酒杯，陆母说：“不劳费心。”志摩去找醒酒药，王赓说：“你休息吧！”小曼接连地喊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志摩知道，小曼这时心坎儿只是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
小曼一声声惨叫，志摩心头像一阵阵刀绞。
相爱的不能爱，不相爱的偏绑在一起，怨谁？怪谁？这样一朵鲜葩被嵌在这面精细的铁壁缝中，焉得不枯萎！“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这简直是一个兽道世界！
志摩回到寓所，夜已经很深很深，但他一点也没有睡意，他惦记着醉后的小曼，他更忧虑着他走后的小曼。他借助于纸笔，他要把他的爱留下来，他要把他的勇气留下来，他要把他的思想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全留给小曼：“你这回冲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