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在车上度过的。汽车连夜行驶,一辆车有两个司机,司机轮换着开。到了晚上,所有人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因为吴紫藤和司马君在翻越祁连山的时候,长了见识,在戈壁滩上的公路养护站饱受了寒冷,知道高原上昼夜温差大,便早早地穿了厚衣服,两人肩膀靠着肩膀,睡着了。夜里,吴紫藤发现自己在西湖边行走,西湖烟波浩淼,垂柳舞动,粉红色的莲花在湖面摇曳,游船绕着湖心岛荡漾,吴紫藤走向一块石碑,石碑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吴紫藤在石碑前坐下来,斜依在石碑上,让张海洋给她照相,张海洋说:“靠近点,靠近点,要把苏堤两个字照进去。”
她微笑着,紧紧地靠着石碑,照相以前,她就看见苏堤两个潇洒的字了。她喜欢苏堤的青草茵茵、垂柳依依、清风徐徐、小鸟婉转,也喜欢苏东坡与苏堤的故事,水里的红鲤鱼四处游动,一群鲤鱼游过来,张海洋向水面投去一小块面包,鲤鱼立即聚集起来,围着面包抢夺,众多的红鲤鱼追逐着、跳跃着、嬉闹着,吴紫藤越看越喜欢,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司马君听见她的笑声,醒来了,看见窗外漆黑一片,星光和月光褪色了,依稀还是能看见灰褐色的戈壁滩、盐碱地和黛色的夜空。戈壁滩、盐碱地和夜空都是那么广阔无垠,宽泛而博大,这是司马君对柴达木盆地夜晚的最后和最深的记忆。他的肩膀被吴紫藤靠得酸痛,得换个姿势。虽然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吴紫藤还是感觉到了,她扭动了一下脖子,头就滑落下来,一直滑落到司马君的怀里,司马君只好双手接住她的头,揽在胸前。她斜歪着身子,继续沉睡,司马君却睡不着了。两人一路从西安走来,经历的也不少了,从最开始两人不好意思同在一个屋檐下,到两人肩靠肩,再到此时的如此亲近。他把吴紫藤的头揽在怀里,逐渐感受到吴紫藤的变化,以前他不大思考吴紫藤,只是把她当作普通旅伴,觉得她的心地很善良、很单纯。现在,逐渐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是个难得的同路人。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他想低头吻一下她的额头或面颊,克制了一会,很快恢复了平静。是啊,她是需要呵护和远距离欣赏的,她是一朵冰清玉洁的花朵,需要阳光和雨露,而不是破坏和攻击。
多年以来,除开跟自己的妻子身体接触这么近以外,从来没有跟其他女性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当然,从西安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和陪酒女郎的接触,不应该算在这个行列。几天以前,不得不与吴紫藤同处一间房屋的时候,真是尴尬极了,难堪极了。从心底里,他是尊重任何女性的,尤其是吴紫藤,自从大半年前在扬州见到她,就觉得她很忧郁,总是心事重重,这样的女性一定重感情,重感情的女性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旅途中的种种事情表明,她确实是位善解人意,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女孩。汽车很平缓地到了格尔木。吴紫藤醒来,看见自己的半个身子在司马君怀里,睡得很踏实,司马君却没有休息好,赶快坐端正,说了声不好意思。
到了格尔木,两人还处在怀疑中,这是格尔木吗?格尔木四周不是昆仑山吗?山上不是雪莲盛开吗?但眼前的一切,似乎与李天水的描述相差甚远。昆仑山在远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站在楼房紧挨楼房的城里,只远远地看见昆仑群山,却看不见一朵雪莲。吴紫藤想爬山,想亲眼看看雪莲生长在雪山上的样子,山上真的像李天水说的鲜花盛开吗?真的那样繁密,那样茂盛吗?
司马君说:“街道上这么多雪莲,不都是新鲜的吗?”
街道上果然有许多人在兜售青稞酒、皮货、和各种高山中药材。
吴紫藤说:“李天水两口子会不会在格尔木呀,要是碰着了,多有意思。”
司马君说:“不会吧,这儿的山上好像没有什么植被,光秃秃的,会有冬虫夏草吗?”
吴紫藤说:“说不定有哩,雪莲不就生长在这里的山上吗?”
司马君说:“不知道,或许有吧,但他们不会跑这么远来吧,多艰苦的地方呀?”
吴紫藤说:“从甘肃天水到这个地方,有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陇南的气候植被都不错的。”
司马君说:“陇南的确不错,但没有江南好呀,从江南到这个地方又是什么哩?”
吴紫藤笑道:“司马老师又幽默开了。”
格尔木的街上到处走动着修建铁路的工人,大型机器也特别多,离城市不远的地方,跑动着火车,有人说:“快了,快了,过不了几天青藏铁路就全线贯通了,新火车都运来了,马上要投入运营了。”
司马君说:“要是晚来几天就好了,就可以乘坐第一辆到拉萨的火车了。”
吴紫藤说:“听说新火车设备很好,里面装有空气弥散器、吸氧管什么的,连垃圾回收都采用压缩式回收,是国内最先进的技术。”
司马君说:“餐厅也不错的,有漂亮的吧台,在车上就餐,就像在自己家里吃饭一样方便。”
吴紫藤对开往拉萨的火车赞不绝口,好像面对一条向往已久的裙子或者首饰,翻来覆去地赞美。现在,她的病痛彻底解除了,身体恢复了健康,不需要天天服药,剩下的一点药,也被她扔进了厕所。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她充满了信心,根本不需要去医院检查,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感觉告诉她——一切都好了。她已经是一个健康完美的女孩了,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两人决定去找潘先生,找到他,再打听去拉萨的车怎么乘坐。街上有许多铁皮制作的标语,其中几幅,司马君觉得很大气,指给吴紫藤看,吴紫藤念出了声:
挑战雪域高原,敢于吃苦奉献;
崇尚科学求是,打造最高亮点;
奋战高原,我辈正当风流,立足巅峰,天公何须抖擞。
吴紫藤念完以后,精神为之振奋,她说:“这大概就是为青藏铁路建设者们书写的标语,非常鼓舞人心,标语能够鼓舞士气。”
司马君说:“或许这是些老标语,专为潘先生那样的人书写的,几十年不变,用到谁身上都合适,我们学校门口总挂着一幅标语,从头一年一直挂到第二年,标语上只有一句话——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指导工作。”
吴紫藤笑着说:“不会吧,这里是荒漠和戈壁中的小城,跟你们西安肯定不一样,他们应该更真诚更朴实。”
司马君说:“或许吧,但愿如此。”
他们在街上打听货物运输中转站,也就是潘先生说的货场,竟然大家都知道,顺着指引的方向,没走多远就到了。货场的院落很大,但里面很空旷,没有堆积多少货物。正准备给潘先生打电话,一个人帮他们喊叫:“老潘,老潘,有人找。”
潘先生从一间房屋里出来,看见司马君和吴紫藤,高兴地说:“还以为你们不来格尔木,就是来了,也不会来找我,哎呀,没想到,还真来啦,好,好,好!”
潘先生和司马君热情握手,好像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吴紫藤站在旁边微笑着。司马君说:“你什么时候回的格尔木,火车还真比汽车快啊。”
潘先生递给司马君烟,司马君摇着头,表示不会抽。潘先生想起来,祁连山脚下的饭馆老板递给司马君烟,司马君也谢绝过。
潘先生收起烟说:“火车走的是直路,中间停靠站也不多,回来上班都两三天了。你们一路辛苦呀。”
说着望着吴紫藤说:“你大概第一次走这种路,很难走吧?”
吴紫藤说:“第一次,但比想象的要好得多。”
司马君说:“不但她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走这种路,不容易呀,你能在这里一待多年,真是难得。”
潘先生不接他的话头,让他们等着,到房间里交代了几句,再走到他俩跟前,说:“今天,请你们吃青海小吃,跟我走吧。”
三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市中心开去。潘先生的话比前几天在路上的话多出几倍,脸色也比在路上好得多。这让司马君觉得放心了许多,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他身体状况如何。
潘先生说:“还行吧,将就着活,一时半会死不了。”
街道上的树木很高大,树的品种也好像比德令哈的多,让吴紫藤奇怪的是,街道两边竟然生长着柳树,树干粗大、枝条肥硕,一条条低垂着腰肢,跟头天晚上睡梦中出现的西湖垂柳一样,这使吴紫藤感到了巨大的惊喜。梦里的东西,怎么会在现实中出现哩,而且时间相差不到一天。如果梦里的景物都在生活中出现,那么,那些高头大马、英俊的汉子、刀光剑影的战场和长河落日,真的能够看见,能够在以后的日子中出现吗?她兴奋极了,想把自己的喜悦告诉给司马君,想一想当着潘先生的面,不好说,就忍住了。街道上的另一幅景象吸引了她。
她不得不问潘先生:“格尔木街道上的仙人掌这么高呀,比人都高。”
司马君也看见了,也发出感叹:“你们这儿的仙人掌外观都一样,身子是绿的,顶部都开着黄色的花朵,很漂亮嘛,不像是戈壁中的城市,倒像水草丰沛的南国。”
潘先生还没有回答他们,出租车司机先抢着说:“你们说这些仙人掌啊,那都是水泥做的,外面刷上漆,就成这个样子了。”
吴紫藤和司马君同时笑起来:“原来这些仙人掌是水泥做的呀,好玩,呵呵。”
潘先生说:“只有仙人掌是水泥做的,那些柳树、胡杨树、榆树、柏树可都是真材实货。”
司马君说:“这里还有柏树、柏树可是名贵的树哩。”
潘先生说:“街道上没有柏树,在有泉水的山坳还真生长着柏树,有的地方还有云杉,夏季的时候,非常漂亮。”
吴紫藤说:“现在就是夏天。”
潘先生说:“是呀,这个季节,是整个青海最美的季节,也是青藏高原最好的季节,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车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三人走进饭馆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上,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照耀在格尔木这座高原城市的上空,心胸顿时显得格外宽广、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