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问两人想吃什么,两人都说随便,在青海能认识一个朋友,已经很荣幸了。潘先生点了手抓羊肉、卤牦牛肉、狗浇尿饼、凉粉等,并说:“这家的牦牛肉很有名,到了青藏高原要学会吃牦牛肉,牦牛肉比内地的黄牛肉好吃。”
吴紫藤尝了一点凉粉,感觉非常爽口,问潘先生这里的凉粉用什么做的,怎么比江南的绿豆凉粉还好吃。
潘先生说:“这里的凉粉用青稞面做的,除过青藏高原,在别的地方很少能吃到。”
吴紫藤又吃了一口,感到润滑极了,凉粉呈淡绿色,像绿色的果冻。潘先生见她喜欢吃,便说:“这是专门给你点的,女孩子都喜欢吃这种食品。”
吴紫藤说了声谢谢,帮潘先生倒满青稞酒,并说:“谢谢你的款待,我敬你一杯。”
潘先生说:“依照我的身体状况,目前是不能喝酒的,但能再次见到你们,真是很高兴,我已经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小吴从江南来,那里还好吧?”
吴紫藤问:“你老家在江南什么地方?”
潘先生说:“一个小镇,离虞山不远。”
吴紫藤说:“你是说张家港、常熟、昆山附近吗?”
潘先生说:“对,就在那个地方,小时候经常下河捉鱼,河里的小虾也很多,现在多吗?”
吴紫藤说:“没太注意过这些,但沙家浜、阳澄湖和尚湖里的鱼还相当多,我见过的。”
潘先生说:“小时候老家村里分鱼,很有意思,因为鱼大小不一样,又不能把鱼破开分,就把鱼从大到小排成队,抓阄分鱼,分到大鱼高兴得跳起来,分到小鱼很沮丧,现在想起来很有意思。”
司马君说:“那个时候都一样,我小时候,生产队分猪肉,都想分到肋条肉和猪后臀,但往往分到的都是猪头或者猪下水。”
吴紫藤说:“那样分肯定不公平,应该把猪肉在绞肉机绞成肉馅,用秤一称不就行了吗?”
潘先生和司马君哈哈大笑,吴紫藤不知道二人为何笑她,便也笑着望着两人。
司马君说:“那个时候,还没有绞肉机哩,如果有绞肉机,就不会那样穷了。”
潘先生说:“是呀,还是现在的日子好,即便是在格尔木,想吃什么也很方便。”
司马君说:“你是江南人,吃惯了鱼虾,青海能吃到鲜鱼鲜虾吗?”
潘先生说:“以前只能吃青海湖的鱼,青海湖的黄鱼特别鲜嫩,现在吃新鲜鱼虾还是比较方便,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吴紫藤说:“你老家那个地方经济发展很快,到处都是工厂,人们生活都很富裕。虞山上的福兴寺你还记得吗?每到初一、十五香火很旺盛,到处都是喝茶、打麻将的人。”
潘先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双手交叉在胸前,向吴紫藤倾斜着身子,认真地问道:“你说虞山上的香火很旺盛,真好呀,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就去那儿上香,还旺盛着,真好!”
吴紫藤说:“虞山上的茶也很好喝,山虽然不高,常常云雾缭绕,就生成了云雾茶,我喝过一次,比龙井茶都香醇。”
潘先生说:“哈哈,虞山茶本来就比龙井茶好喝嘛,龙井茶只是名气大些而已,小时候不懂得喝茶,长大了,又离开家乡,已经记不得虞山茶的味道了。”
潘先生说着说着语速就慢了,声音就低了。吴紫藤想,潘先生一定是想念家乡了。她能感到此时的潘先生有些忧伤。
司马君说:“格尔木能买到内地的茶吗?”
潘先生说:“买是买得到,哪比得上家乡的新鲜茶呀,用泉水泡新茶,你知道有多美吗?”
潘先生闭上眼睛,好一阵不说话,吴紫藤和司马君知道他沉入遐想之中,也不说话,任他想象。后来还是潘先生打破了沉寂,他说:“江南的泉真多呀,到处都有泉,山坡上有泉,树林里有泉,房前屋后都有泉,连江心的沙洲都有泉,你说奇怪不奇怪。”
吴紫藤说:“江南的泉不但多,还标榜上天下第一泉、天下第二泉、天下第三泉,其实有些泉的泉水并不多。”
潘先生问:“瞎子阿炳弹唱的《二泉映月》里的泉水还多吗?”
吴紫藤说:“你问天下第二泉啊,泉水不太多,但游人如织,人们大多是冲着名气去的,院子里到处都在兜售阿福。”
潘先生说:“是吗?那儿的阿福真多,小时候我就喜欢,我家里还保存着一个从家乡带来的阿福哩,二十多年了,颜色依然很鲜艳。”
吴紫藤说:“我在你家乡还看见过一只大锅呢,砌在墙上的那种。”
潘先生说:“还有大锅吗?还以为那个时候给人全砸了呢,那种锅很有意思,一半在房子里边,一半在墙壁外面,墙壁里边烧火,墙壁外边加水。那个时候放映员在船上放电影,船开到哪里,电影放到哪里,看得晚了,走到谁家墙外面,用锅沿上放着的葫芦水瓢舀一瓢热水,猛喝一阵,那个畅快呀,唉!”
司马君说:“你说的那种地方有点路不拾遗的感觉。”
吴紫藤说:“江南自古鱼米之乡,那儿的人好像传统上就很豁达,就有互相帮助的风尚,江南人原本很好的,江南也适合人居住,可你怎么会一直呆在青海,可以调动工作呀。”
潘先生喝了一口酒,咳嗽了一阵,缓慢地说:“我何尝不想回老家,江南再差也比高原条件好呀,可是我回不去了。刚来青海工作的时候,想调回去,没有能力调回去,现在能回去了,身体又不允许,当然,还有其他原因。”
吴紫藤和司马君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体不允许。
潘先生继续说:“人在高原待久了,身体逐渐适应高原气候,一旦回到内地,到低海拔地区生活,心脏不听使唤,身体非常难受,只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这大概就是命吧,命中注定只能是孤魂野鬼了。”
吴紫藤伤感地问:“以前没有任何机会回去吗?工作调动不了,辞职不就行啦!”
司马君说:“那个时候的分配制度不比现在,一个人一旦分配到哪个地方,一辈子差不多就在一个地方了。”
吴紫藤说:“好不人性化啊,如果是同班同学,一个学习好,分配到青海,一个学习不好,却分配到国务院,两个人的前途命运不就大相径庭了吗?”
司马君说:“这一回你说对啦,那个时候这种事多的是。你也是学校分配来的吗?”
潘先生说:“是呀,那个时候抱着支援大西北的雄心壮志而来,青海方面跟学校要毕业学生,大家抢着报名,生怕报不上。一起来了好几个同学,他们都陆续回去了,现在就我一个留在这里。”
吴紫藤说:“你在学校学的是沙漠治理,还是石油勘探,或者是货运专业?”
潘先生说:“哈哈,你以为所有人从事的职业都跟所学专业有关吗?我在学校学的是航运,开大船的,我好几个同学都在海军部队服役。”
吴紫藤吃惊地说:“开船的,你学的是航运,分配到格尔木,戈壁滩上,盐碱地上,来开船?”
司马君也很吃惊,青海还需要舵手吗?茫茫戈壁滩,浩瀚盐碱地,怎么会需要一位航海的舵手呢,这样不是太奢侈了,太浪费人才了吗?
潘先生明白他们的不解,补充道:“开始把我们分配到盐湖的盐船上采盐,后来年龄大了,就到了格尔木,在那个货场上班,以前青藏铁路还没修建的时候,货场的吞吐量非常大,你们知道,西藏的绝大部分物资都是通过青藏公路运输到西藏的,从内地通过铁路运来的货物,都在这个地方卸车,再装上汽车,长途运输到拉萨,或者运到其他藏区。刚才你们看到了,货场已经没什么货了,就是因为青藏铁路马上开通了,从内地运来的货物,直接通过铁路运送到西藏,我们已经面临着失业的危险了。”
吴紫藤说:“青藏铁路应该是造福人们的天路呀,怎么会使你们失业哩?”
司马君说:“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青藏铁路带给人们极大的方便,是一件造福千秋的丰功伟业,可以说,青藏铁路的通车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消亡和另一个时代的到来,但同时也伤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你面临失业,大概就是青藏铁路带给人们的负面影响吧。”
吴紫藤说:“小武威和李天水也说过,铁路通了,他们的生意更难做了,但铁路还是很方便的。”
潘先生说:“铁路当然很方便,以后如果乘坐火车,可以从上海直接到拉萨,连车都不需要下。”
吴紫藤说:“既然可以乘坐火车,那你为什么要乘汽车过祁连山哩?”
潘先生说:“是呀,为什么呢?已经这样了,说给你们也无妨,我在青海工作了几十年,沙漠、戈壁、盐碱滩、青海湖、日月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各个地方都走过了,就是没有去过祁连山,这次乘去兰州办事的机会,就跟你们同路了,游历了一次祁连山。既然今生今世离不开青海,那就好好看一看青海,把青海的美丽长留在脑海。”
吴紫藤说:“原来这样呀,以后也可以去的嘛。”
潘先生摇摇头,坦然地说:“哪有以后呀,今天能跟你们坐在一起吃饭,已经是超额完成任务啦。”
吴紫藤不明白,歪着脑袋重复道:“超额完成任务,谁还会给你定任务呀?”
潘先生朗声笑道:“阎王爷,阎王爷给每个人都定有任务,我的期限已经到了,我是偷着溜出来跟你们喝酒哩,来,为你们平安到达拉萨,干杯!”
吴紫藤和司马君举着酒杯,没有及时喝下去,在空中举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