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是小城，所以长街并不长，一里长的路，陆离却走了很久。
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正在往死路靠近，那么他的步伐肯定不快。
事实上陆离并没有刻意放慢步伐，只因压在他肩头的古剑真的很重，他从风暴平原赶回此地，走了很长的路，压在肩头的重负仿佛一直在增加着重量，因为他很累了。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让他有些难以承受，然而这一条死路走到底，却意料之外地没有伴随很强烈的恐惧。
走到老李头的身边，看着脚下变形走样的尸首，他却反而心中坦荡。
人死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吧。
刘城士兵渐渐从黑暗中涌出，将陆离与地上的可怜老人包围，他们的表情有些意外，因为苦等七日中的他们以为如此大规模的潜伏，等来的必定是一个绝世强者，却不想来的竟是一个连剑都拿不稳的少年。
这个结果让他们觉得很滑稽。
他们心中已开始设想这个孩子千百种的死法，只需要等凭窗而望的刘城主一声令下。
酒楼内，刘城主转身问道：“杀了?”
刘志咬着拳头的嘴慢慢松开，双手握拳于膝间，咬牙切齿道：“不，逼他走，我要让他像一条狗一样爬走。”
刘城主黑暗中凝起眉头，眯着眼审视着自家爱儿状若癫狂的模样，思忖片刻，而后缓缓别过头去，望着底下按兵不动的部下，右手慢慢抬起，做掌刀迅速落下。
斩！
围住陆离的士兵迅速聚拢，皆以长枪相向！
陆离右手用力将古剑撑起，然后双手把住剑柄，将剑插入青石板中，而后环视着周围，最后望向窗口，问道：“可否让我先将我师父入土为安，再收我命也不迟。”
刘城主漠然望着少年，道：“管事刘璇追随我多年，情同手足，他死于这条老狗之手，我岂能让他善终。”
陆离闻言低头，觉得十分遗憾，回身看着老李头布满尸斑已模糊难辨的脸，小声道：“我还从不知道您有这么了不起的本事。”
“可惜的是，不能好好送您一程了。”
他解下自己的上衣，蹲下身来，盖住老李头的上身，起身之时很想哭，但不知为何却没有流泪。
他记得大叔说过：“感情通过情绪宣泄出来，有其必要，却也多余，因为没人会同情你。”
是的，没有人会同情你，即使有，看笑话的人往往要比同情你的人多的多。
比如这些人。
陆离抹了一下脸，手放下的时候正触碰到剑柄，他握住了剑，从青石板中拔起了剑。
剑似乎没那么重了。
酒楼窗口投射下来的烛光微微照亮了长街，将陆离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观望的李见寻终于在微光中看见这个少年，她挣脱了少妇的手，俯跪在屋顶，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前方，似乎想拉住那个少年。
但指尖指缝一片干净，她什么也抓不住。
待到少年提剑而立，她转身对着妇人，磕头如啄米，哀求道：“求求你让我下去，我要陪着他……”
少妇冷笑一声，似乎对男女生死锲阔这种事极为不屑，道：“在一个已经有了死的觉悟的男人面前，你是准备哭哭啼啼着为他送行吗？”
她用的是“男人”这个词，并非少年。
尽管十四岁的陆离还称不上是个男人。
但妇人这样说了，便是认同他有这个资格。
这个世界上，能让这位美妇人称赞的人不多。
但她依然不打算救下陆离，虽然很简单，但她不屑于这么做。
李见寻摇头凄惨道：“我知道的，他很想再见我一面。”
少妇冷笑不已：“当初是你主动离开他，不就觉得他是个废物吗，现在稍微像个男人一回，你这么腆着脸贴回去，你要点脸吧。”
李见寻闻言，身心如坠冰窟。
少妇挑起李见寻的下巴，双眼眯成月牙儿，眸中仿佛绽开妖艳诡谲的花：
“那么我同你提起的那件事，你可答应？”
……
在真正拿起一把剑之前，陆离用的是木剑，练的也是木剑，木剑很难伤人，陆离也不曾杀人。
他没有想到，在真正拿起剑的那一天，身前便有这么多不死不休的敌人。遗憾的是，那些年挥舞木剑也不曾练成什么气候，连花架子也算不上，更遑论用这把古剑挥出一式半式。
他开始怀念那位追随许久并为他在风暴平原起剑阵的大叔，如果此间站在这里的是他，多半可以轻松应付吧。
只是那一座剑阵起的那么声势浩大，到头来也不曾让自己学到一招半式，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空举一剑却不知该落剑何方。
陆离摇了摇头，咬着下唇，望着那些明晃晃的枪头，努力克制心头的恐惧。
然后，他闭上眼，举剑向着前方劈去。
他觉得自己这一闭眼，多半不会再有睁开的机会了。
但是他隔着眼皮感受到了一道光，光并不耀眼，也没有带来炽热的感觉。
像月光。
因为觉得奇怪，陆离睁开了眼，然后他看到了正对面一具被竖劈成两半的尸体，切口极为整齐，一截被切断枪身的枪头在血水中来回翻滚，场面诡异到了极点。
随后，强烈的虚弱感占据了陆离的身体，他打了个踉跄，将剑撑在地上才勉强站定。
一阵风来，将血腥味弥散，掩盖了空气中的尸臭。刘城士兵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竟下意识地后退，看向陆离的眼神如看着魔鬼。
这些人中大半数人都从战场退役，见过很多杀人机器，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更没有见过如此之快的剑。
从死者倒地的距离来看，四尺长的剑远远够不着这个范围，若不是亲眼见到一道半月状的光芒从剑身上发出，绝对没人会想到做到这一切的会是一个才学会举剑的孩子！
陆离持剑摇摇欲坠的模样却让这些士兵很快忘记了恐惧，他们很清楚的意识到真正诡异的只是少年手中的这把剑，使剑少年并无半点威胁。
士兵们小心地收拢着包围圈，却没有一人敢主动向前，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羸弱不堪一击的少年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被一剑耗去大半精气神的陆离脸色苍白，无比虚弱地看着这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发出一声漠然冷笑。
早知道这剑有这么快，当时就该使出一记横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