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深吸一口气,站定,提剑于胸前,在场人可以很清楚看见少年提剑的手剧烈的颤抖,却无一人敢向前。
刘城主盯着陆离手中的剑看了许久,想起了这把剑的来历,然后他感觉这件事情有些棘手,便挥手示意底下士兵退开,同时于黑暗中拎起了一把尘封多年的刀。
他从窗口跳下,一把刀紧接着从天而降,刀刃撞在剑身上,剑身受巨力弹在陆离的胸膛上,将后者连连击退五步。
陆离脸上毫无血色,一口鲜血更是忍不住狂喷而出,握住剑柄的右手掌心已是血肉模糊,可见刘城主这一刀来的何其霸道。
刘城主拖刀而行,刀尖在青石板路留下长串火花,更有一团浑厚罡气缠绕刀身,这位在黄金领域境界稳扎稳打的强大战士,这些年来并没有落下境界,出手依然凌厉。
陆离咽下一口血,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定神之际,第二刀自上而下再度劈来。
陆离只能下意识地举剑抵挡。
剑挡住了刀,却挡不住这股力量。
承受重力的古剑并没有弯曲,似乎生来便是一把不屈的剑,所以力量毫无保留的通过剑身落在了陆离的身上,托举剑身的双手手掌瞬间扭曲,白骨隐约可见。
刘城主俯视着埋头苦苦支撑的少年,漠然道:“你不还手么?”
陆离低头咬牙,看着嘴角溢出的血水成线淌下,无话可说。
“那我继续了。”
刘城主举臂,这一次双手握刀,落下第三刀。
这一刀,直接将陆离劈跪在地,后者手骨尽碎,任剑坠地。
刘城主向前一步,双脚分别踩在陆离的两只手掌上,他蹲下身子,拾起那把剑,端详片刻,然后用刀背抵住陆离的额头,微微抬起,让少年仰面正对自己。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刚刚用的那一招和月影剑术有几分相似,你跟永恩是什么关系?”
陆离一口血水吐在刘城主的脸上,依然一声不吭。
刘城主的脸色瞬间狰狞,刀背刮在陆离的脸上,如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少年刮翻在地。得势不饶人的城主大人再跟上一脚,又将少年的身体踢飞出去,身子落地处正是陆离生活多年的打铁铺门口。
受了重伤的少年撑起上半身,倚靠在被炉灰熏得灰黑的木门,用手腕拭净眼边的血水,想好好再看看这个地方。
将死少年并没有后悔来这个地方,因为如果没有这间铺子,十四年前他已死在那个雨夜;没有躺在街上已被曝尸七天的老李头,他也活不到现在;没有李见寻,十四年来他也会没有一天真正快乐的日子。
能死在这里,也值了。
刘城主提刀而来,这一次他是真正动了杀念,一个小胖子从酒楼冲出,拦在刘城主身前,转身对着陆离道:“我可以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陆离仰头看着这个可怜的胖子,讥笑道:“不需要,谢谢。”
刘志浑身剧颤,如遭雷击。
这个倔强的少年甚至都不屑于听自己开出的条件。
他宁死也不愿接受敌人的施舍,无论是对于出于同情,还是为了羞辱。
似乎活着,对他而言本就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刘城主大手推开刘志,长刀在地上犁出深痕,杀心已决。
他抬起左腿,用脚后跟定住少年额头,右手出刀,刀尖窜向陆离的咽喉。
待死少年闭上了眼。
短暂一生,恍如一梦。
生有所依,死得心安,倒也不枉走一遭。
忽然有声音似同鬼魅,在冥冥之中问他:
“你想要力量吗?”
陆离便在冥冥之中睁眼,他看到了刺眼的光芒,光芒中心,是一道黑影,形如死神。
他正想回答。
现实中却传来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
“就这样吧。”
幻境消失,陆离在现实中睁开了眼,声音来源于一个妇人,他在现实中也看到了那位妇人,还看到一位少女藏在妇人的身后,却不愿现身。
在妇人说出“就这样吧”四个字的时候,长街中的时空静止,满街人无法动弹,刘城主的刀尖与陆离的咽喉只有毫发距离,然而刀身却无法再向前,所以陆离还活着。
少年用残缺不全的手掌推开蹬在额头上的脚跟,别开刀刃,手肘撑地,向着少妇身后的少年爬去,在路过妇人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他爬到少妇的身后,看到了那位肩头耸动,正极力忍住不哭的少女。
陆离嘿嘿傻笑了一声,然后仰头伸手,血肉模糊的手指想抓住少女的裙摆,半路却放弃了,因为想起这件衣裳是去年她生日时自己送的,为了攒钱,半年中每天足足多砍了一个时辰的柴,平日里李见寻爱护的紧,穿都很少穿,更不能被自己一身血污弄脏。
少年努力昂头,看着她,但是李见寻却不看他。
李见寻深呼吸,看起来终于不像是要哭的样子,然后她冷冷说道:“你回来做什么,被人打的像条狗一样很好玩?”
少年感觉有些委屈,以为李见寻仍是用平日里惯用的冷嘲热讽同自己开玩笑,他低声说:“怎么着也得给咱爹加身衣裳不是,你看这地板多凉。”
李见寻闻言几欲落泪,右手掩住口鼻,掩盖了呜咽声,许久才放下手,依然用那副口吻继续道:“你幼不幼稚,人都死了还缺你那一件衣裳,你看看自己这个样子,不觉得可怜吗?”
少年闻言一愣,低声呢喃:“幼稚?可怜?”
他小心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现在还活着啊。”
少女闭上眼睛,加重语气,道:“呵呵,关心,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陆离闻言,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碜,他用几乎祈求的语气道:“我错了行吗?别让我离开,我来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叫我走,你只是不希望我死。”
李见寻向旁走两步,捡起了那把被击落的古剑,像扔垃圾一样丢在陆离面前,冷笑道:“是吗?可能是我说错了,当时我想说的是——滚吧。”
少年怔怔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剑,轻声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李见寻冷哼一声,道:“原因需要我告诉你吗?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吗。”
陆离闻言,身子像个虾米般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感觉很累,也很不甘心,他想大声质问为什么,想大声告诉眼前人他真的很努力,但他实在没有力气。
他放弃了。
所以他只是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的手拿不起剑,只能用臂弯夹住,然后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回身看了老李头的尸首,低头道:“麻烦你让我师父入土为安。”想了想,又轻轻加了句“谢谢。”
然后,少年踉踉跄跄向前走去,没有看少女一眼。
少女也没有转身看陆离一眼,两人之间,隔着迷雾般的夜色。
少妇漠然地看着这场戏剧,道:“现在你可以哭了。”
李见寻没有哭,只是摇了摇头,问妇人同时也问自己:“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是对的吧?”
少妇想了想,道:“也许吧。”
然后她提醒道:“下雨了。”
瓦罗兰历432年,五月,风暴平原下过两场雨,一场落在将夜时分,另一场落在天黑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