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索看着少年高举过头的木剑,道:“城外你在剑下坐了半年,可有感悟?“
陆离拜道:“感觉过程很煎熬,并没有感悟。“
亚索挑眉,道:“没有半点好处,为何还要坚持?”
陆离道:“因为觉得大叔你是个高人,跟着您,即便自己高不了,眼界想必也能开阔些。”
亚索站起身来,拄剑而立,说道:“你这话倒也有趣,只是剑道一途,何其远哉,我看到的本不远,更何况是你。此前我观你经脉闭塞,恐怕一辈子都难入武者之列,半年来毫无感悟也怨不得你,现在你得了大造化,虽说资质平平,但念在你是他的儿子,我便教你一二。”
陆离听到后面,如遭雷击,拜道:“师父说我从小无父无母,在一个雨夜被他捡到,前辈说我是‘他’的儿子,请问,我双亲是谁?尚在?”
亚索拄剑的手微微用力,剑鞘在地面扎出浅坑,沉默半晌道:“他们已经死了,所以知道是谁,并不重要,以后再告诉你。”
陆离跪拜在地的身子一颤,泣不成声。
亚索俯视着久跪不起的少年,叹道:“你出生之后就没见过你父母一眼,毫无感情,有什么好哭的。”
陆离起身,收拾干净脸上的戚容,道:“虽说如此,心中难免也有遗憾。”
亚索把剑扛在肩上,转身走去,边走边道:“更多的遗憾还在人生后头,等你以后哭不出来了,才知道活着多不容易。”
“感情通过情绪宣泄出来,有其必要,却也多余,因为没人会同情你。”
亚索停下步子,转身看着从坑中爬出的少年,嘲讽道:“在学剑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放下除剑以外的东西,放不下,也别在我面前提及,我不喜欢听这些。”
陆离深吸一口气,放下它念,持剑作揖,道:“谢前辈赐教!”
亚索转过头去,淡道:“我不懂怎样教人,更懒得耳提面命,所以只好简单明白一些,我出一剑,至于你能学几分,全凭你。”
“现在,借剑一用。”
话才落下,陆离手中木剑忽然铿锵如龙鸣,遁走而去,绕飞于亚索身间三尺。亚索将佩剑插入地面,右手猛然握住木剑剑柄,气势浑然大变,一阵罡风由地面吹向天空,黄沙皆立,将此间天地搅得昏黄一片,如一幅沙画承接天与地。
黄沙漫天,亚索手中那柄不起眼的木剑,自上而下轻轻一挑,仿佛细毫往洗砚池的浑水中浅描一笔,木剑挑处,一竖清明之气将沙画一分为二,被罡风带起的黄沙缠着这道剑气急速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势头越来越猛,远远看去,渐成一场百年难遇的浩瀚沙尘暴!
风眼中心,亚索看着上方,如坐井观天。
剑气已入云端,风暴的敞口随剑气消散渐渐收拢,最终闭合,而四周的风暴犹急转不休,亚索将木剑插进地面,默念一声:“剑成。”随即走出风暴中心,风沙不能近身,走至边缘向着目瞪口呆的陆离唤道:“来吧。”
远观的陆离压抑住心中震撼,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接连天地的沙城暴巍巍壮观,瘦小的少年堪比风暴中的一粒黄沙般不起眼,陆离停在风暴边缘,与亚索并肩,稚嫩的脸被狂风吹起波纹,眼神中畏惧有之,向往有之。
亚索淡笑道:“不想重新活一回?”
陆离呼吸一窒,眼神瞬间明朗,阔步而去,孱弱身体转瞬被风暴吞没。
远去的崔斯特感知动静,去而复返,远观这搅动天地的大手笔,叹道:“一剑起处,有亿万剑生,你就不担心那瓜娃子一生都走不出来?这样的教学方式,不提倡啊。”
亚索拔起插在地上的剑,系在腰间,嘀咕着回答:
“关我卵事。”
说完这话,这个无良老师再不看此地一眼,负剑走远。
亚索自然不会在这个地方等着少年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陆离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自己的这一剑,而等的本身,已是世间最无聊最痛苦的一件事,潇洒自由且散漫惯了的剑客亚索,自然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更何况,这件事情,有人替他做了。
亚索走后,一个比陆离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从天地交接处的远方走来,他走的很慢,很小心,因为对这一剑挑起的沙尘暴很畏惧。
这份畏惧之心在接近沙尘暴之后又变得雀跃起来,他很清楚这里刮起每一道风都是一道剑气,而他师父教他的剑式,和此间的风之剑殊途同归。
于是他解下背负身后的剑,反握在手,决定等里面那个少年出来。
若有人看见这个少年,一定会惊异这个少年手中的剑,这把剑很宽,很短,有点不像剑,而像一块薄薄的铁片。
有一种说法是重剑无锋,而少年的这把剑,分明是断的!
少年也不管风暴中的人听不听得见,先行了一揖,道:“在下冷晓沫,等你来战!”
而陆离自然是听不到,他身处的地方,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风与沙。大叔的那一剑掀起了一场沙尘暴,也辟出了一方绝对安静的世界。
动荡与寂静之间,隔着一层浅浅的剑气。
此刻是白天,虽然漫卷的沙尘遮住了周围一切,但仍可视物,虽然只能茫茫看见明黄色的一片,但陆离惊奇的发现,倘若安静下来盯着一处,那处的被狂风带起的沙尘速度竟仿佛慢了下来,每一粒沙硕都清晰可见。
风暴中心有七长方圆,陆离环绕着走了一圈,只觉得自己困在一座黄沙卷成的围城里,也不知大叔那轻描淡写的挑剑一笔,玄机落在了何处?
他摇了摇头,站回最中心处,他的脚下,插着一把剑。
这柄木剑陪伴了他很多年,晚上睡觉都得抱着,虽然是块木头,但这么多年也该有了感情,但是陆离却发现自己无论再怎么用力都拔不出这柄浅插在地面的木剑。
是了,这把剑被亚索用过,又怎么会甘心重回凡人之手。
陆离并没有很沮丧,盘坐在地,一掌贴地面,一掌握剑柄,闭眼感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伴随一声苦笑,陆离睁开眼,环视了一遍周围,无奈道:“什么也没有啊。”
是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声音,正处夜晚没有光能渗入,空气纯净到没有任何气味,更没有那虚无缥缈的剑域,什么也没有。
陆离将袖子举到鼻端,深嗅一口,没有任何感觉,似乎自己身上的人味也被四周的空气净化。感官感知被长时间的剥离,让陆离感觉深深的孤独。
在一个白天,他看着明黄的四周,终于感觉到了枯燥与烦躁,在将夜时分即将完全身陷黑暗的时刻,这种情绪发展成愤怒。
他想离开。
他虽然很想学剑,但不想自己疯掉。
念头才起,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向着一处走去。
在此地待了这么长时间,他有过种种情绪,却惟独没有不安过。一来他知道大叔不会害他,二则认定自己随时可以出去。
由于是黑夜,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但陆离并没有担心脚下,因为他犹记得穿过风沙进来的过程中,黄沙不曾沾身,更不曾带来半点痛苦。
从中心到边缘,数丈距离,不过十步而已。
走到第九步的时候,陆离忽然感觉右手中指末端一阵冰凉麻木,然后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触电般抽回手,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中指,骇然发现自己的中指末端的肉竟被削去一层,伤口呈细密锯齿状,仿佛被千百把细如毛发的利刃割去。
陆离仓皇后退数步,直到脚跟踢到木剑,确认自己站在了原来的位置,才稳住身子,然而心神始终巨震难定。
受伤的手指不断往下滴血,声音本微弱,但在这个死寂之地却如黄吕大钟般重击在陆离胸口。他知道是什么伤了自己。
是那些随风扬起飞速掠动的沙,确切来说,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