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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记者暗访—无端被困乡政府

过去一直有这样的老话,叫“流言满天飞”,它的意思是说小道消息在传播的时候是无迹可寻、散乱无章的,其实并不完全如此,细细考究,小道消息的传播按其性质和内容,往往会遵循一定轨迹的。就拿木梓村上访未遂的事件来说吧,尽管木梓乡和阳清县都极力进行掩蔽,也确实遏止了这一“不利于稳定”的消息自官场和媒体两大渠道“输出”,但它却如水之赋形,从另一条传播渠道流散出去。

送走市委书记高前后,河阳市一把手出现临时空缺。不过,大家都知道空缺只是短暂的,很快会有新任书记前来接任,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因此,眼下,大家该干什么照样干,分内的工作也依旧照样完成—市长尹凡也不例外。只是,重大事项和新的计划、新的安排必须等到新书记来,目前,大家的思路和步骤只能按既定轨道运行。

尹凡每天上下班,司机先去接了小罗再到尹凡住的地方接他。路上,尹凡和小罗随便聊着话题,很快就聊到他一直没有释怀的木梓村事件上去了。他说,木梓村的百姓输了官司,会不会考虑上诉啊?

小罗说,这个情况还不知道,检察院那位校友说他前两天打听过了,说还没有任何动静呢。

哦—

尹凡的司机平时开车不大说话的,这次却忽然开口问道,木梓村?是阳清县木梓乡管的吧?

小罗说,是啊。

那边最近差点来一大帮人上访。

上访?最近?

是啊,昨天司机班几个司机在那里闲扯,说木梓乡的全体干部一大早紧急出动,开着警车和摩托车追击开往县城的班车,把准备到市里来上访的几十个村民给拦截回去,说得好像警匪片里演的一样。

尹凡问,有这样的事?怎么政府渠道和信息渠道都没有报上来?

家丑不可外扬嘛,还不是这个意思。

小罗问,那些司机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那个被追堵的班车司机讲给同行听,这样传出来的呗。

木梓村村民为了同一件事,先是写告状信,后来打官司,现在又准备来上访,他们如此执拗,可见是真正伤了心了。而当地官员也确有本事,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化解掉这些“麻烦”,可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到了办公楼,上了电梯,尹凡进入办公室,秘书小罗给他泡好茶,并送上当天的文件夹。

尹凡浏览这些文件,没什么太重要的内容,每看完一份,他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个圈,并签下日期。一边看着文件,他的脑子里依然萦绕着刚才路上的话题。

看来,木梓村的问题必须要采取认真的措施了,不然很可能会引起村民进一步的情绪反弹。

但是,如何采取措施,这却是个问题。按照现有的工作模式,派调查组下去,必须事先一级一级通知,这会导致两重障碍,一是木梓乡上次已经成功地蒙骗了调查人员,这次他们更具有经验了,不能保证这次就不会蒙骗;二是就同一个问题反复调查,查出真相倒好,要再查不出真相,不光木梓乡的领导,连阳清县的领导也会对市里产生意见,同时毫无疑问,这将会严重影响到自己的个人威信。那么,如果不派一般调查组,而是派纪检监察部门下去呢?现在并没有掌握当地官员违法违纪的线索,直接让纪检监察下去,更会引起他们的抗拒心理。那么,只有进行暗访,先把情况彻底摸清,然后再根据准确情况采取对策。

像“微服私访”一类的做法,按照小罗的分析,自然是行不通的,看来,仍旧只有用《信息直报》的方法,派记者来完成这一任务了。

为了确保证据确凿,使下面某些人无法推脱抵赖,光用文字还不行,最好得像央视《焦点访谈》那样,用摄像机拍摄下无法否认的画面来。那么,还不能光派报社记者,得用上电视台的人员。不过,他不是书记,按照常委分工,派遣记者这一块,还得和余子言商量,征得他的支持。

好在余子言这个人做事通达,见尹凡亲自打电话来,要记者协助调查企业污染事件,很是畅快地说,没问题,我让他们选最优秀的去,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能捅娄子!

一共选定了三名记者,《河阳日报》一名采访部主任,叫江雨清,河阳电视台则是主持人尼丽主动请缨,刚提升为广电局副局长、仍兼着电视台台长的覃凤鸣又点了一名摄像记者,三个人一块儿到市政府的小会议室来报到。

给他们部署任务的是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齐欢。齐欢简单讲述了一下本次任务的由来和重点,当然,他没有讲这次任务是市长尹凡亲自定的,只说是办公厅接到举报信件,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冤枉好人,信访部门安排了这次暗访活动,目的在于搜集证据,查清事实,给上级提供判断和决策依据—这种带机密性质的任务,让记者们情绪不由紧张起来。

三个人接受任务后,一起商量该如何行动。他们先后提出了郊游、访亲等方案,又相继否决了。正值暑季的末梢,这时候郊游显然时令不对,而且木梓村并不在风景旅游线上;访亲嘛,他们对那儿一点不熟,要是有人问起来亲友所居村庄和姓氏,难免露出破绽。江雨清提出,我们河阳最近在好几个村落发现了明清时期的建筑。木梓那儿比较偏僻,说不定会有一些不曾拆除的古代民宅,我们就以考察古民居的名义前往,这样不是随便哪儿都可以去了吗?

他这么一说,尼丽和摄像一致赞同,都说这个主意好,不是玩笔杆玩了多年,想不出这么一个花招。不过,尼丽和摄像对古民居也都感兴趣,又说,这下我们跟着主任出去,可以一举两得了。

三个人先是开车到了阳清县城,也没跟宣传部门打招呼,江雨清有一个多年的笔友,他径直找到笔友,说是来探访古民居,让他给带个路。

他那个笔友有些疑惑地说,没听说木梓那儿有什么古民居呀?

你官僚了不是?我们在市里都听说,那一带偏远,又相对穷困,不少老百姓一直住祖辈传下来或土改分得的老房子。那些老房子盖的时候都挺讲究的,有些都三四百年了,还有模有样地保留着原始的风格呢。

不可能吧?那儿我好像去过,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没印象那就得去找哇,找到了不就有印象了吗?江雨清有些油嘴滑舌地说。

他又说,即便没找到古民居也不要紧,就算陪我们到野外转一转嘛,整天待在房间里吹空调、吹电扇,不闷得慌啊?再说了,你看我们一道来的这位美女多漂亮,用爱因斯坦的理论来阐释,跟她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待上五分钟所获得的愉快,你一个人哪怕面壁一年也难以获得呢!

笔友笑着嘲讽他,你对女孩的兴趣大概更高于古民居吧?这么大热的天,你把美女骗到野外来晒太阳,把她晒黑了你不心痛吗?

尼丽就说,不是他骗我来的,是我把他骗来的。我说乡下有很多女孩,长得都跟河边浣纱的西施似的,他一听,眼睛马上睁得这么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把大家逗得开心地笑起来。

笔友认真端详了一下尼丽,说,这位美女,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哦,想起来了,你不是河阳电视台的主持人尼丽吗?

江雨清说,你真好眼力,第一次和尼丽见面就把她认出来了。

笔友说,天天看电视,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能认不出来吗?你看她的眼睛、眉毛和发型,和电视里没有两样嘛。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市里来的三个人。是啊,尼丽的形象,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这可是个大问题。

尼丽说,今天我化了点妆,所以你更容易认出来。主持人化了妆和不化妆,形象差异很大,明天去木梓的时候不化妆,再换个发型,戴上一副墨镜,就不容易看出来了。

听她说得很有信心,大家就认可了。

笔友安排几个人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尼丽和大家见面时,连摄像都有些愣住了,只见尼丽头上的发型有了根本的改变,那一头如瀑布般垂直到肩的长发被剪成长长短短七上八下,又用吹风机吹成蓬蓬松松的样子,活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尼丽见几个人一脸的惊奇,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发型是最新流行的韩式学生头,不是借这次机会,还不敢做成这样呢。

江雨清说,你这副样子要上电视,那不雷倒很多粉丝才怪呢。

用过早餐,四人一车朝木梓乡进发。二十多分钟后,车子开到木梓街镇,笔友下车问了问路,知道了去木梓村的方向,又返身上车,小车沿着灰尘飞扬的乡间公路继续前行。

远远看见木梓村的影子了,市里来的三位记者心里有些紧张起来。摄像把装有针孔摄像机的包从里到外用手摸了一遍,确认设备可以正常工作后,才暗自调整呼吸,缓缓舒出一口气。

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往村内,村口一棵巨大的古樟树下,零乱地码放着几堆红砖,砖堆上晾晒着一些青菜叶片和孩童的开裆裤以及破旧的鞋垫。江雨清把车停在古樟树下的砖堆旁,大家一起下了车,然后朝村内走去。

木梓村整个村落的建筑显得很是凌乱,看去几乎没有任何规划。几栋新的砖混结构楼房耸立在一大片低矮的老旧平房中,很是抢眼。那些老旧的平房,建筑年代各异,少的有一二十年,多的那就说不清了。这些建于不同年代的房屋多数没有一致的朝向,横七竖八地坐落在那儿,相互的间距很是紧密。房屋与房屋之间的路有古老的青石板路,有裸露的黄土路,也有青砖或水泥铺的路。路的拐角处,散乱地堆放着生活垃圾,在炎热的天气里,那些垃圾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几个人一进村,一只狗就朝他们吼起来:“汪汪汪,汪汪。”笔友看了看尼丽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害怕,就说,我在前面,你走中间,他们两个在后面跟着,前后都有人,你就不用担心了。

村里有好几幢青砖黑瓦、砌了高大的马头墙的房屋,确实是明清时候的建筑。他们走到其中一幢那儿,江雨清用手中的数码相机朝房屋的门框、门扇和窗户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走进里面。

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两旁是厢房。几只鸡在天井那儿啄食菜叶和饭粒。江雨清进去后,轻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后面的灶间出来,他站立在天井的旁边,一缕阳光从天井上照射下来,如一束灯打在他的脸上,他酱紫色的脸上半明半暗,如同核桃纹一般的皱褶被深深地凸显出来—老人用疑惑的眼神望着这几个陌生人。

江雨清问,这里是你家吗?

老人点点头,但没有做声。

江雨清用手指指说,你家这房子,有年头了啊?

老人咳嗽了一下,说,这是祖传的老屋,清道光年修建的。

尼丽扳着指头算了算,惊叹说,哎哟,有一百五十多年了呢!

笔友四面看看,说,时间不算短,不过也没什么稀奇,在我们这一带,以前农村里好一些的房子差不多都是那时候盖的,以后,随着农村一步步走向凋敝,农民的住房就简陋多了。宣统时期盖的房子已经很少,而且规模远比不上道光以前的。民国时期,农村几乎没有盖什么新房。直到最近这些年,一些地方才开始有了比较好一些的民房,像这个村我们刚才看见的那几幢装了铝合金窗户,用瓷砖贴面的楼房就是。

笔友讲得一点不错,眼前这幢民宅虽然有一百多年历史,可它不过是一幢普通民宅,这样的宅子,江雨清在河阳很多乡村都看见过,像平原地带的河东县那边,比这好的古宅多得是,无论从建筑设计还是建筑工艺上,都有值得研究的价值,而眼前这幢古宅比起来,其实逊色多了。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江雨清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看古宅,而是借这个为口实,来搞调查的。因此江雨清假装说,喔哟,你这房子还真是宝贝呢。以后要是盖新房子,这幢老屋最好别拆掉,留着给人家欣赏,多好。

老人见几个人面相和善,不像恶意之人,便说,新房是要盖的,只是现在还没有那么多钱。盖了新房,这个老屋不住人了,更坏得快。而且,不拆它,留着也冇什么用,当个杂物间罢了。谁愿意看这样破旧的老屋?连我的孙子都说这屋子没有人家新起的屋好。说罢,老人咧嘴笑了笑。

江雨清乘机就打听起来:你的孙子,在上学?是村小吗?村小在哪儿?

我孙子嘛,高中读完了,到外面打工去了。你问村小啊?村小上个学期听说就没有人读书了,一个一个都转走了。

为什么?

读不下去了喔。那里那个灰呀,说是比砖窑里出窑时候的灰都差不了多少,孩子们每天回家都要洗头,不洗头就痒。

江雨清、尼丽他们听到这里,交换了一下眼色。

尼丽就问,那是什么原因呢?

还不是盖了一个厂,把半边学校都占去了。老人嘟哝着,摇摇头。

你能指给我们看吗,那个厂往哪儿走?

老人走到门口,朝外指着说,你们从这里出去,那边一个村口,看得见一个矮矮的小山包,两三里路的样子。

好,谢谢了。江雨清他们说着,一齐出了门,朝村外走去。

笔友心里奇怪,就问,你们不是看古建筑的吗?跑那边村小去干什么?

江雨清这才告诉他:实话跟你说吧,我们接到举报,说这儿一家化工厂污染严重,影响了木梓村村民的生产生活,我们来暗访的。

笔友有些埋怨他了:这事你该早告诉我嘛,还一直对我瞒到现在!

江雨清伸手拍拍他的腰,算是表示歉意,四个人不再说话,沿着一条田埂朝对面的小山包走去。

走到一半,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一阵一阵从对面飘来,越靠近这味道越浓。待走到村小的时候,那里的景象让他们吃了一惊:四周的草木蒙在厚厚的灰尘里,有些叶子和枝条甚至看不见本来的颜色了。一长排教室和侧面的办公室,玻璃窗几乎全部碎裂,每间教室的门或者窗户至少有一扇是洞开的,里面的桌椅少了不少,剩下的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不是断了腿就是缺了角。教室的门框、窗户、桌椅……上,灰尘有硬币那么厚。电视台的摄像启动了包里的摄像机,对着这些景象顺序拍了过去。

隔壁的厂房传来隆隆的声响,那是电机和传送带发出的声音。几个人朝厂房那儿过去,先是在门口窥视了一下,然后往里走。里面出来一个人,将他们迎住,问道,你们干嘛?

我们—我们随便看看。

对方打量这几个人,一身衣衫不像干部,也不像老板,更不像一般的蓝领,其中两个人还戴着眼镜,不禁起疑道,这儿是工厂,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听说这儿有个学校,来看看学校的,那边怎么一个学生都没有?

没有学生?哦,学生转学走了嘛。

怎么都转走了呢?

我怎么知道?还不是这里的教学质量差,不愿在这儿读了。

江雨清说,你们这个厂子,怎么把学校的操场给占了呢?

厂子没地方建啊,正好村里说这里有块空地,免得占用良田嘛。

尼丽说,可是占用学校的操场也不行啊!

那人瞥了尼丽一眼,不屑地说,你懂什么?现在都讲发展,讲挣钱,一切为发展让路,一切向钱看。挣不到钱,一切都是个屁,都莫谈。占用操场算什么?

又不是我们抢占的—连村里老百姓都懂的道理,你都不懂,真是的!

可是,这里灰尘这么大,学生不转学也读不成书的……

那人说,你老是说读书读书的,什么意思,你们是来搞调查的?上次来过一个,是领导陪着来的。

他这话一说,几个人生怕再说下去会暴露自己的企图,连说,我们不过随便走走,走到了这里进来看看而已,没什么意思。

就在双方对话的过程中,摄像悄悄地走到一边,将脸上戴着大号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工人和车间码放的原料以及整个的生产过程全部拍摄下来。拍完后,他对尼丽使个眼色。尼丽知道大功告成,便说,既然你不愿意我们看,我们不看就是了。你这里面真热,都热出痱子来了。我们走,到村里去看看,有没有吃饭的地方。

四个人同时往外撤,那人嘴里仍旧不依不饶地说,看上去都是有文化的,走路都不会走,跑到这里来瞎扯!

尼丽他们离开化工厂,朝田埂走去。回头看看厂里那个人已经进了车间,估计听不见这边说话了,尼丽很兴奋地说,哦耶,这么顺利就完成了任务,那个家伙还瞧不起我们,我看他也就跟个傻子似的。

江雨清毕竟年纪稍大一点,比她沉得住气:现在还不能说就完成了任务呢,回去还得看看拍摄的东西怎么样,能不能让齐秘书长满意。

摄像说,这个针孔摄像机,我们用得还真不多,不像大机子那样顺手。

尼丽把头一歪,一头蓬松的头发往后一甩,撅起嘴说道,你可不许说设备有问题啊,要是拍出的东西质量不合格,那也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几个人心情轻松地往村里走,他们不知道,村里正有人用眼睛注视着他们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木梓村的书记赵德民。

上回乡里万强书记当机立断,硬把木梓村里乘班车前往市里上访的几十个村民给拦截了回来,回到乡办公楼的时候,赵德民气喘吁吁刚赶到乡里。

万强恼怒地说,你这个时候赶过来,是来看乡里热闹的吧?

哪里哪里,赵德民讪笑着说,实在,实在对不起了万书记,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没有做好稳定工作,给书记你带来麻,麻烦了。我做检讨,我做检讨!

万强板着脸说,不是给我惹麻烦,你这是给县里、市里领导惹麻烦。我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了,守土有责,守土有责,你连家里几个人都看不住,你还不如给我辞职算了!

赵德民的脸上立马红得跟猪肝一样,嗫嚅着说,是,是,下次一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一定不会了!

从那次以后,这个赵德民再也不敢掉以轻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起初,他听见狗叫,曾跑出来察看了一下,见进村的四个人不是官员,像是搞摄影的(他看见江雨清和摄像身上都穿着摄影背心),又远远见他们到了一幢古屋那边,拿着照相机拍古屋呢,猜他们是来采风的,就放心回家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想想还是要去问个究竟比较好,于是又赶到那户人家,问屋里的老人:刚才那几个人来干啥的?

老人说,他们说是来看古建筑的,跟我扯这幢屋子的年头呢。可是没扯几句就走了。

他们是不是看别的古屋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是问村小在哪个方向。

问村小?他们不是来看古屋的吗,他们问村小干什么?

老人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书记。

赵德民疑惑地走出老屋,朝村口那边望去,正好就看见四个人从化工厂那边出来。

他们跑那里去干什么?

忽然,他看见四人中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身穿摄影背心的人,手中一个东西在阳光下明亮地一晃,耀得眼睛几乎睁不开。那是什么?他定睛一看:照相机!那边没有古屋,他们拿照相机干什么?在那儿拍照?照什么东西?难道是来搞暗访的?他的心里冒出一连串问题。赵德民待不住了,他赶紧掏出手机,给村里干部打电话,让他们找几个村民一起过来,把眼前这四个人截住。

村干部正在那边招呼人的时候,四个人走近村口了。他们本想按照来路到村口乘车的,没想到被一个人拦住了。

喂,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江雨清看看眼前这个中年人,心想你是干什么的?不过这话他没问出口,毕竟自己来到别人的地盘,眼前这个人肯定就是村里的,于是口气缓和地说,我们是,是来这里采风的。

采风?我开始还猜你们是采风的,可现在觉得不像。

怎么不像?

采风,你们跑到前面那个小山坡上去干啥?

那边?哦,我们见那边有些房子,随便过去看看。

随便看看?我看没那么简单吧?你们是不是来搞什么名堂(他本来想把暗访这两个字讲出来,想想又忍住了)的?

笔友说,老哥,我们可不是来搞名堂的,我们一不盗墓二不收购古董,我们纯粹是想来你们这里看看古屋古建筑的。

赵德民打量了一下他,又扫了其他三人一眼,说道,你们就跟我打马虎眼吧!古屋古建筑是在村里面呀,还是在孤零零的山包上呀?你们没长眼睛呀?

哎,你怎么骂人呢?尼丽急了。

赵德民朝她看看,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看你长得一副妖精样子,就不是个好玩意儿。

尼丽也骂起来:你才不是玩意儿呢!

笔友怕双方闹僵了不好,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来,说,我在阳清县文联工作,我是写散文的,今天来乡下走一走,是想搜集点创作素材。

赵德民接过工作证来,对着笔友的相片仔细看过了,却不把证件还给对方,而是说,我给你们单位打个电话,看看你这样跑出来,经没经过单位的同意,是不是单位派你来的。

笔友见他不肯归还证件,也急了,说道,我们是单位派来的还是自己来的,跟你有关系吗?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在这里盘问我们?

我是这里的村书记!见对方如此质问自己,赵德民生气了,他把手朝四面一挥:这里一大片地方都归我管,你们没经过我批准,擅自闯到这里来,又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连问都不能问一下?我的职责是什么?是维护一方稳定,保护村里安全,防止坏人破坏!你们看上去都像文化人,这点事情你们都不懂啊?!

见这个村书记说得如此霸道,几个人有些哭笑不得,为了息事宁人,江雨清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盒中华烟,从中取出一支递给他。赵德民接过烟,颠倒看了一回,又在指甲盖上顿了顿,把烟放进嘴里。江雨清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一边说,对不起啊书记,这是我们考虑不周了,向你道歉,向你道歉!

对方表示了对自己的恭敬,赵德民心里有些得意,表情上便流露了出来:是嘛,人家说得好,不要拿地瓜不当干粮,我老赵怎么说在这村里也干了十好几年,虽然比不得你们城里人有文化,多少也是个干部嘛,村里干部难道就不算领导?我看也可以算的嘛!他抽一口烟,一团烟灰落在了衣襟上,他赶紧“啪、啪”地用手去拍。

对不起了书记,耽误你不少工夫,我们不打扰你了。然后对其他三个人说,我们走吧,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几个人正要走,赵德民伸手拦住他们:哎,谁让你们走了?别走别走,我还没审查完呢,如果有情况,我还要向乡里报告。见他们并不理睬自己,他让几个村干部阻止他们,并说,把他们先带到村委会去。又对江雨清说,你手上相机里拍了什么,我们要检查一下。

见实在走不脱身,几个人无奈,只好跟着他们到村委会办公室去。赵德民要江雨清交出相机,江雨清说,我们真的就拍了一些古建筑的照片。见赵德民把手伸过来,他说,别动,你不会弄,别把相机给弄坏了。我把里面的图片翻给你看。

赵德民脸上又不高兴了:你看不起人呀?不就是个数码照相机吗,我也不是没玩过。你告诉我怎么翻查,让我自己来!

江雨清只好将相机交给他。赵德民打开里面的内容,把所有的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然后交还给江雨清,有些怀疑地说,你们来了这么久,就拍了这几张照片?

你不都看见了吗?都在里面呢。

屁话!老子不信,是不是你刚才把一些照片删掉了?

江雨清说,哪儿删除了?相机我一直拿在手上,又没有动,你不是看见了吗?

那……好吧,就算你没删除,也没乱拍照,我还是怀疑你们到这里来的动机。

哎,赵书记,我们不是跟你反复解释过了吗,我们到这里来无非想看一看这儿的古建筑的。

可是,你们跑到那边(他用手一指化工厂方向)去,总是有目的的,不然,那边什么屁建筑也没有,你们去看什么?

笔友这时上来,用手拍拍村书记的肩膀,把左手手腕伸出给他看:书记呀,现在都十二点多了呢,我们一早出来,肚子都饿了,该吃中饭了呢。

赵德民把眼睛一翻:你知道吃中饭了?那你们到村里来为什么不先向我报告?

我们一不是来检查工作,二不是来搞破坏的,用得着报告吗?尼丽这句话抢白得他无言以对了。

赵德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等会儿,我跟万书记报告一下。说完,他伸手摸口袋:哎呀,糟糕,手机没带在身上。你们几个(他指指几个村干部)看着他们,我去用座机跟万书记联系。说完,出了这间办公室,上二楼去了。

尼丽看看窗外,眉头紧蹙地说,我得上个厕所,这么半天都没上厕所呢。她问站在门口一个人:请问你们这儿厕所在哪儿?

那人看看其他几个干部,见他们没有阻挠的意思,就说,来,我指给你看,你自己去。说罢带尼丽出了门。尼丽走到门口,对身后的江雨清他们看了一眼,江雨清会意,颔首点点头。

等尼丽走后,他们三个人一齐要求上厕所,怕遭到拒绝,江雨清说,我把相机留在桌子上,你们帮我看着一下,别摔坏了。

干部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却没有人出面阻止,于是几个人一道出门。他们走到厕所旁边,见尼丽已经拐了个弯,在那边朝他们招手。大家一齐小跑着追上她,然后朝村口跑去。

村里的几只狗听见杂沓而又陌生的脚步声,一齐吠了起来,有几只狗甚至一直追到他们身边来了,尼丽被吓得大声惊叫,江雨清说,你只管跑,狗我们来对付!

四个人跑到村口,江雨清掏出车钥匙,利用遥控方式先开了车锁,大家扑过去,拉开车门挤了进去。车内被太阳晒得如蒸笼一样,一股像洗澡堂里冒出的热气蒸腾着把大家裹挟起来,大伙身上立马像桑拿一样,每个毛孔都往外淌着汗珠。

江雨清发动车子,一个倒车,也不管路的好坏,再一脚油门下去,车子碾到一块石头,腾地跳起老高,又颠了好几颠,这才“呼”地驶离村口。江雨清从车子的后视镜看见赵书记领着几个人越过村口追了过来,他摇开窗户,对后面伸出手,做出个“V”字造型,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小车裹着一股热风,扬起高高的灰尘,迅速驶离木梓村。几个人把四扇车窗全部摇开,让窗外的风吹拂进来,也管不得呛人的灰尘和汽油味扑面而来—比起刚才车内的闷热,这实在是太爽了。

看看驶出七八公里,大家心情放松下来,相互一看,只见个个脸上都是汗水淌出的灰道道,尤其是尼丽,那样一个发型配上这副脸面,看着简直跟京剧里的花脸一样,惹得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尼丽说,你们笑吧,有什么好笑的,这时候谁脸上不像猫脸?你们还以为你们挺美呀?乌鸦笑猪黑罢了!

大家正相互打趣,笔友把手往前一指:看,那些人要干什么?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一辆警车和一辆轿车双双停在前面道路的一侧,但是公路当中设了有警察标识的路障,几个警察和一些身穿T恤或衬衣的人站在那儿,指指点点朝这边张望。

这是干吗?拦我们的?

拦我们干吗?我们又不是坏人,没有负案在身。肯定是拦截其他人的吧?

正疑惑着,小车驶近了路障,一名警察朝小车伸出手臂,示意停车。

江雨清把头伸出车窗外,说,我们是采访的记者,请让我们过去。

警察摇摇手,意思是不行,然后用手往旁边一指,要江雨清把车停靠在路旁。

江雨清停车的时候,所有那些等在那儿的人都走了过来。

这些人中,一个身穿梦特娇T恤、体格健壮、发型梳得很整洁且焗了油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中心人物,他过来后,问道,你们是不是从木梓村那边过来的?

江雨清心想,这家伙问我们从哪里过来的,什么意思?难道木梓村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过来时没发现呀?但为了稳妥起见,他用了一个模糊的说法回答:我们经过木梓村—他不这么回答也不行,因为从那边过来只有这么一条路。

那人鼻孔“哼”了一声:什么经过?你们明明是特意到木梓村去的。

木梓村难道有什么情况吗?我们并没有看见……

你给我装什么糊涂!你没看见?那边确实出现了情况,情况就是你们这帮人不经允许,跑到那边搞地下活动!

江雨清回敬了一个“哼”字,说道,你看我们像地下党吗?

那人被江雨清这么一讽刺,脸色拉下来了,他对旁边的一个警官说,让他们给我下车,通通下车!

警官过来,拉开他们的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尼丽说,下车干什么?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那个为头的听见了,狠狠地说道,赶路?你们那么急干什么呢?是不是搜集了什么黑材料,怕泄露啊?

笔友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嘿嘿”偷笑一声,说道,这位先生讲话真会用词,这词汇好像在二十几年前听着挺耳熟,现在哪有什么黑材料啊?

警官说,既然没有,请你们下车,让我们检查一下!

检查?江雨清声音高了几度:凭什么检查?我们是走私犯或者通缉犯吗?你们哪有这个权力?

梦特娇T恤声音更高:怎么没有这个权力?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说检查你就检查你,快下车,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的地盘?请问你是什么人?

旁边一位穿衬衣的说,他是木梓乡的万书记。

车内的人一听,明白了,这伙人果真是在这儿专门等自己一行的,但他们依然不肯听从。尼丽说,这里都是河阳市的地盘,怎么成了某个人的地盘呢?

衬衣见她说话带刺,怕万强听了生气,连忙说,不要误会,不是这个意思。

万书记的意思是我们在这儿工作,负有维护一方稳定的责任,让你们下来接受检查,是为了防范破坏稳定的因素发生。

你说我们四个人像搞破坏的吗?

万强见这四个人伶牙俐齿,唇刀舌剑,知道不是能够轻易就范的,于是说,他们不肯在这里下车,那就到乡里去解决。林所长,你派个人开他们的车子,把他们全部拉到乡政府去!

被叫做“林所长”的那个警官果真指挥一名警察过来,命令江雨清说,你到后面挤一挤,车子我来开。见江雨清不肯,他伸手强行拔下车子钥匙,说,你不让开,就让你们赖在这里,不用回去了!

看看警察们屁股上挂着的警棍和腰里别的手铐,江雨清无奈,只好说,好吧,好吧,车子你来开。他还不忘调侃一句:可别把我的车开到田里去啊,它可耕不了田!

警察也不跟他计较,过来跨上车,打着火,一踩油门,车子稳稳地开了起来。

在警车和木梓乡两辆轿车的“夹带”下,尼丽他们被带到了乡政府办公楼,在那里,他们再次对万强和林所长等人的行为提出抗议,说他们把自己强行带到这里来,是非法的,是侵犯人权。

万强懒得跟他们嚼舌头,吩咐林所长道,把他们的东西通通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证据!林所长和干警们倒是有经验,很快从摄像的包里搜到了针孔摄像机。

万强见到这玩意儿,脸上反而笑了。他用手掂着这台精巧的器具,说道,呵呵,我说了你们不是好人,好人用这个干什么?鬼鬼祟祟神神秘秘躲躲藏藏的,这不是想陷害我们当地干部吗?你们以为你们的行为躲得过当地老百姓的火眼金睛啊?突然,他用高八度的嗓音吼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尼丽强忍住火气说,我们是受单位委派来执行采访任务的,光明正大,你用不着用这么嚣张的口气说话。

我嚣张—万强夺过林所长手上的警棍,猛地敲着桌面,把尼丽惊得“妈呀”一声叫起来—我看你们这几个人才叫嚣张呢!你们搜集这里的黑材料,想给我们木梓乡、我们阳清县、我们河阳市抹黑呀?想破坏河阳市招商引资的大好形势呀?!

尼丽捂住胸口,缓了缓气,说道,我们,我们是正当的记者采访,不存在抹黑的问题。

正当的记者采访?你们经过我们乡党委没有?经过阳清县委没有?你们不经过地方党政领导和主管部门,能叫正当采访吗?

江雨清说,书记先生,你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记者采访,是新闻的需要,是媒体的权力,没有任何一部法律说,记者采访必须经过某级领导的审批。

权力?记者的权力能超越各级党委和政府的权力?你做梦吧你!

我们不是超越,我们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嘿嘿,职责?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是真记者还是假记者呢,现在各种假记者满天飞,到处伸手要钱,不给钱就威胁要曝别人的光,你们是不是也想来这一套啊?他又多看了尼丽几眼,嘲笑说,你看看这女孩这副模样,那发型简直就是学校里的不良少女嘛,就这样的人还能当记者?嘿!

尼丽忍不住了,伸手从自己的小坤包里掏出工作证递给万强说,请万书记仔细看一看,本人是不是真记者。

万强接过尼丽的工作证,反复看着,脸色有些僵硬起来,他不甘心,又要江雨清他们也把工作证掏出来看。几个人的证件都交给他后,他把林所长和几个乡干部叫到隔壁,一边看一边研究分析证件的真假。林所长说,现在制造假证的技术水平已经到了足以乱真的程度,就凭我们这样看是看不出名堂的。

那怎么办?

乡长倒有个主意,说,要不给县委宣传部曹部长打个电话,问问他这几个人他是否认识?那个女的,尼丽,虽然发型有些怪,但我看她的脸模子还真像市电视台的主持人,如果其他几个人是假的,那么她尽管长得很像,也可能是假的;

如果那几个人不假,尼丽也就不会假。

事情弄到这一步,万强无奈,只得翻出曹部长的电话,用手机拨了过去。

曹部长接了电话,一听万强的叙述,连忙说,你这个万书记哪,那尼丽是市电视台的台柱子,你都认不出来,你年纪还不算大嘛,眼睛真的就老花了?江雨清也是,在《河阳日报》算得上首席记者了,鼎鼎有名的,他写的文章经常上头条,你难道没看过?还有那个姓侯的,是我们县文联的—他人是不是长得跟猴子一样?这就对了嘛。那个搞摄像的我不认识,我哪儿认得到市里那么多人?这几个人到底是真的是假的?我又没看到真人,我怎么能百分之百确定?不过,根据你的介绍,我看十有八九差不了。

听曹部长这么一说,万强心里急了,他说,部长,如果是真的,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这可怎么办?不过,他们来我这里搞暗访,事先没通知我们,也没跟县里打招呼,他们做得也不地道,你说是不是?部长你见多识广,能不能替我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曹部长听万强的口气,简直慌了神了,心里不由有些同情,更主要的是,这几个人来县里采访,事先没跟自己打招呼,也确实感到他们的行为有些“那个”,于是说,要不这样,现在都快下午了,他们几个还没吃饭?你先好好招待一下他们,我去你们乡一趟,当面见见他们,等我验明正身以后,再作决定吧。

谢谢曹部长,谢谢!万强听曹部长下午亲自过来,心里面一下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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