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不明白莲夫人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
不,不光是莲夫人,天下所有女人的心思,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看透的。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就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而也许这解不开、看不透才是最吸引男人的地方。
为了除掉这个道场的绊脚石源三郎,丹波苦思冥想地想出了这个计策,眼看着就到了最后关头,却突然冒出了个莲夫人。真是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啊。
也许,到了节骨眼上,她就狠不下心杀掉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了。又或者,她是想卖给源三郎一个恩情,这也尚未可知。
平日里,源三郎对莲夫人冷若冰霜,而这次莲夫人救了他的命,他以后该怎么报答呢?
不可捉摸的爱情
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
不管怎样,源三郎这次是大难不死。他缓缓地站起身,细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缠在刀身上的湿棉布早已被取了下来,刀也收在了刀鞘里。源三郎将两手插在怀里,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难怪这个伊贺狂徒会讨女人喜欢,他的神情姿态的确很有男儿本色。
丹波一群人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源三郎,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再杀这位伊贺狂徒了。
伊贺少爷看了看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尸首,停止了脚步,说道:“替罪羊。”
说完,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然后,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源少爷,请随我来。我有话要跟您说……”
莲夫人赶忙追了上去。那位少年也赶紧拿着烛台跟在后面。烛火也一起颤巍巍地摇晃起来,映照在墙上的人影纠结在了一起。
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而留在屋子里的那群人的心情却好不起来了。
“这算什么啊,这不是在耍我们吗?明明说好要杀,却又来救。‘源少爷,请随我来’—他娘的!”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莲夫人刚才可是一直瞅着那个家伙的。哼,搞得我们这么惨!”
就在大家吵吵嚷嚷的时候,莲夫人正几乎要挽着源三郎的手,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了后院一座清静雅致的房屋前。
云朵几乎要遮住月亮,但仍旧有明亮的月光一滴滴地洒在了松叶上。
“行了,把烛台放在这里,你下去吧。”
莲夫人很不耐烦地把少年打发走了。
“安积玄心斋、谷大八、门之丞这三个人到底在哪里?”
源三郎突然问道。
二
莲夫人没有理会,而是抬起了她那纤细白嫩的手,拍了拍身前的榻榻米,说道:“源少爷,您请坐。”
源三郎的双手仍然插在怀里,说道:“我想知道跟随我的那三个人现在在哪儿。”那语气平静得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出他刚才差点儿做了刀下鬼。
源三郎坐了下来。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玄心斋、大八、门之丞这三个人被带到哪里去了呢?这座宅邸并不大,但是却出奇的安静。不管隔了多少间屋子,刚才的那番打斗声,是不可能传不到那三人的耳朵里的啊。
夜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感觉不到一点风吹草动。围墙之外,是客人大权现寺庙的一片杉树林。透过笔直高大的树干间隙,能隐约看到月光照耀下远处稻田里水洼的亮光。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在田间小道上,想必是有夜间赶路的轿子吧。
突然,身旁传来了喘不上气的声音,源三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莲夫人在掩面哭泣。她就像是一个小姑娘,用两只袖子遮住了脸,肩膀一抖一抖地,哭得十分伤心。那哭声渐渐变高,没想到,最后莲夫人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在笑。
“哈哈哈哈!源少爷,你那副认真的样子,可真逗啊。”
莲夫人站起身凑了过来,顿时,一股成熟女子的香气扑鼻而来。
“源少爷,死去的司马老先生是萩乃的父亲,而我虽然是后娶进门的,但从名分上来说,我也是萩乃的母亲吧。”
她说得一点没错。莲夫人见源三郎没有说话,便越发得意起来。
“既然如此,尽管她父亲认定你是司马家的女婿,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这个做母亲的要是不同意,你们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莲夫人将话挑明了:“只要我不同意,不管到什么时候,萩乃都不是你的妻子,道场也不属于你,源少爷。”
莲夫人纤细的手指就像小蛇一样,要缠住源三郎的手。
“再说,你也不见得就喜欢那个萩乃吧。你到底要在这里闹到什么时候呢?呵呵,源少爷,差不多就收手吧。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司马道场掌门人之位,那么不如和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突如其来的违背伦理的情火,吓得源三郎往后退了好几步。
“岳母大人!”
这个时候的一句“岳母大人”可是保全自己的武器啊。
三
色字头上一把刀。不论刀剑功夫多么厉害的男人,在情色面前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这是人之常情。身经百战的莲夫人深知这其中的奥妙。
虽然源三郎只是有女婿其名而无其实,但是,莲夫人能对源三郎说出那样的话,这就肯定不会是什么阴谋诡计。
生得一副好面孔,武艺又高;虽然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骨子里还带着一点坏,但性情单纯;又瘦又高,虽有些口吃,但不顺心就马上拔刀杀啊杀的坏脾气……女人最容易迷恋上这样的男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如何却不知道了。
但是,有一个古今不变的真理:爱情是不可理解、不可捉摸的。莲夫人已经被源三郎彻头彻尾地迷住了。
源三郎想要站起来,却被靠过来的莲夫人按住了衣角。
“源少爷,你的脾气可真够倔犟的。”
看着莲夫人那充满怨恨的眼神,仿佛是加上了千钧重顶,这位伊贺少爷想站却站不起身来。
刚刚大难不死,现在却又遭上一难。
这位源少爷不仅剑术十分有名,更是一个情场高手。可是眼前的莲夫人,不管他怎样想,都是不合常理的。
第二个危机……
“岳母大人,我、我知道,我最、最、最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口气虽然很僵硬,但此时叫上一句“岳母大人”,就好比是往沸腾的水里添上一瓢凉水,能让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
可莲夫人却无动于衷,她继续说道:“源少爷,你要是听我的,就会有好事临门。”
“好事?什么好事?”
“你现在是不是在拼命寻找什么呢?”
“嗯……嗯。”源三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色,“那、那不也正是岳母大人和丹波拼命在寻找的东西吗?”
“啊,那个猴壶……”
“嗯,那个猴壶怎么了?”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互相屏息对视着了。
“呵呵,那个猴壶啊……我们现在已经不找了。”
“什、什么?你们已经不找了吗?”
“茶壶就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找什么!”
“啊?茶、茶壶在你们那里!”
“正是。现在就在这宅邸中—啊,不对,就在这间屋子里。”
说着,莲夫人站了起来,走到壁龛前,打开了下面的小壁橱。
梦里都惦记着的猴壶就好好地放在那里,源三郎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四
真是想不到,我们几近疯狂般地要寻找的猴壶,不知何时竟落到了这群人的手里,而如今就放在这间屋子的这个壁橱里!
源三郎直眨巴眼,郁金花面的包袱皮儿裹着一个发旧的桐木盒子,而那盒子里放着的不是别的,正是猴壶。
“为、为、为什么茶壶会在你这里?”源三郎一边大声问道,一边想要靠过去伸手拿回来。
这时,莲夫人马上就将壁橱合上了。
“呵呵,看你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这茶壶原本在一个独臂浪人手里,他在桥下的窝棚里住,宝贝似的守着这个茶壶,是丹波派人悄悄偷了来的。”
原来,他们做了和原物一模一样的包袱皮儿和木盒,在箱中放进一口破铁锅和一张字条,写着“多谢赐壶”……他们从左膳的住处偷出真茶壶后,就将那口破铁锅放回了原位。
而被蒙在鼓里的左膳在高大之进一伙人来追杀的时候,还守着这口破铁锅拼命地跑。左膳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在阿藤大姐的家中,小安被挟持,左膳不得已,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茶壶。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盒中取出的竟然是一口锅和那张字条。
直到今日,源三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没想到猴壶早就在这里了。他不由得神色紧张起来,逼近莲夫人跟前,说道:“那你就把茶壶交还给我吧。这茶壶本是我在品川时不小心弄丢的。
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柳生家,你把它还给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源三郎依然将双手插在怀里,直勾勾地盯着莲夫人。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在等什么,快交给我……
莲夫人笑道:“是啊。这个茶壶原本就是你的,所以,我会把它还给你。”
“此话当真?”
“当然。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难道又是—”
“是呀。”
莲夫人也顾不得礼义廉耻了,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能自拔了。源少爷,你就不要再那么坚持了,好不好?”
看莲夫人的眼神,已是欲火焚身般了。源三郎向后退了一步,歪嘴冷笑着说道:“我源三郎不过是个伊贺乡间的粗野匹夫,只怕是服侍不好夫人。还是快把茶壶交给我吧!”
“那么,我说的话—”
“嗯,我一定会尽心尽力辅佐夫人。快把茶壶……”
听了这话,莲夫人顿时心花怒放,面颊红润得宛如红叶,说道:“你要是骗我,我可不饶你。”
她一边媚眼流情地望着源三郎,一边打开壁橱。就在那一刹那,源三郎手起刀落,只听得“咔嚓”!不过,落在地上的不是莲夫人的头颅,而是她乌黑靓丽的一头长发。
“我帮你把发落了,好出家为尼,为已故的老先生祈福吧。
哈哈哈哈!”
源三郎大笑起来,拿起了装着茶壶的木箱。
五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安积玄心斋拿着刀,蹲在草丛中,回头问身旁的谷大八。
“嗯,从月亮的倾斜度来看—”
大八的脑袋也像月亮一样歪着,陷入了思考。
客人大权现寺庙的林子郁郁葱葱。
就在莲夫人的宅邸对面,有一堆杂草丛。前面是一片不大的草原,对于多人打斗来说,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场所了。
玄心斋、大八、门之丞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悄悄地溜出了宅邸,躲在这杂草丛中,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出现在眼前的这片草原上。
源三郎不听玄心斋和谷大八的劝阻,在门之丞的引导下,骑马来到了莲夫人的宅邸。此时,正是黄昏时分。
过了不久……
饭菜端到源三郎的房间后,三个人心里揣着不安,来到另一个房间准备用膳,但是那时,三人隔着拉门听到峰丹波和另外两三个人在窃窃私语。
“那我们就编一个借口,把源三郎引到对面那片草原上去怎么样?”
“好主意。我们以多对一,量他源三郎也不是我们大家的对手。而且,那片草原适于多人打斗,我们对那里又熟悉。”
“那就请莲夫人去说,请他一起雨后赏月。”
“对方毕竟是赫赫有名的伊贺狂徒,大家不能掉以轻心!”
几人低语的声音透过隔扇传到了玄心斋他们的耳朵里,调紧了他们的神经。
除了门之丞,他们没有人知道,其实这是设下的阴谋。
就这样,玄心斋、大八他们为了抢先,便悄悄出了宅邸,躲到了附近的草丛中。而事先将难对付的随从人等支走,再对付源三郎,这正是峰丹波的诡计。
与敌人串通勾结的门之丞一开始就知道一切,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
听到密语的玄心斋和大八连饭也没有好好吃,便和门之丞一起,三个人匆匆地出了宅邸,蹲在这片杂草丛中。他们踏着夜晚的露水,披着月光,等待着一场乱斗的开始……可是,等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
武艺高强的玄心斋和谷大八被丹波用计谋支开了。到此为止,一切都按照丹波的计划进行着,十分顺利。所以,刚才屋内打斗时,无论源三郎怎么大声喊叫,玄心斋和大八都听不见。他们正在片这杂草丛中忠于职守呢。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也应该来了啊。”教头玄心斋又开了口。
“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大八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他大声喊道:“哎呀!不见了!门之丞不见了,门之丞!”
六
源三郎的娶亲队伍到达品川后,派了一个人到妻恋坡的道场去通知司马家他们已经进入江户了,而领命前去的这个人就是门之丞。那时候,门之丞从司马道场复命回来,气得火冒三丈。原来,司马家不但没有按照礼节好好地款待他,相反,开门的小厮竟然直接把他轰了出来,还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伊贺的柳生源三郎……
门之丞一直服侍在源三郎左右。后来,源三郎拾到不知火钱,可以进入司马家的宅邸为已故的老先生烧一炷香。那时的门之丞仍然是身担重任,和玄心斋、谷大八二人一起,是源三郎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
如果说爱情令人捉摸不透,那么人心也是如此。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的朋友有可能是明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也有可能成为明日的朋友……不过,也许不断地应付这些变化莫测的人心,正是人活在世上的最大乐趣吧。
当然,世上也有心若磐石的人。
说到这里,就有些跑题了。还是继续说门之丞。
话说门之丞的心已经转向了另一边,他和丹波他们成了一伙。这事还是从十方斋老先生葬礼那天开始的。
那天,门之丞跟着他的主子源三郎,来到了安置棺木的里屋。这时,他看到了一身素服坐在上座的萩乃,生平第一次有了触电的感觉。在他的眼里,萩乃宛如雨后的秋海棠一般楚楚动人,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还是那句老话,爱情真是无法捉摸的东西。
胁本门之丞今年二十六岁,看了萩乃一眼以后,他感觉浑身酥软,如沐春风。
“啊,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美貌的女人!”
从那以后,门之丞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不论旁边的人说什么,都丝毫进不到他的耳朵里面……他每天就好像是梦游状态。
门之丞皮肤黝黑,武艺也不错,虽然比不上源三郎那么面如冠玉,但也还算得上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
每天生活在道场里,从远处看一看萩乃的机会倒也不少。
如此日复一日地,门之丞思慕萩乃的心情就与日俱增了。
“虽然十分大逆不道,但是只要我主源三郎死了—”
这个浑蛋竟然暗自生出了贼子之心,真是鬼迷心窍了。
就这样,带着源三郎出去骑马的是门之丞,把源三郎引到莲夫人宅邸的也是门之丞,而和丹波设计好,故意让玄心斋和大八听到门外私语的仍然是门之丞。
如今,那个门之丞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