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暑天,骄阳似火,热浪蒸腾,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高考成绩的出炉,但越是心焦,越是度日如年。时间好像有意要和我闹别扭似的,正慢腾腾地从额上爬过。看着太阳从东边山峦上慵懒地爬起,又瞧着它像老妪一样佝偻着背落入西边群山的后背。那份忐忑,那份急盼,那份焦虑,那份忧喜便塞满了心头,一会儿堵上了嗓子眼,一会儿写上了脸颊!
病重的父亲正在牙床上发出声声的咳嗽,弄得那牙床嘎吱嘎吱地响过不停。他心里想说什么,但嗓子眼好像被痰蒙住了似的,结果是费尽了劲却如同瞎子点灯——白费。
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直射在屋顶上。汗汩汩地在身上爬着,椿树叶耷拉在枝桠上,晒得像一个个的春卷儿。一盆冷水泼在地上,地面即刻滋滋地响着,腾腾地冒出热气。
邮电员汗爬水滚地挑着邮包来了,他火烧屁股似的扯着喉咙冲屋里使劲地喊:“桂生家的,有电报啦!”
我一个猛子冲了出去,雷击火烧地从邮电员手里接了过来,连一句“谢谢”也没来得及讲,就三下五除二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28日到站,接!
这是母亲从贵州发来的电报,她去贵州赶牛将近一个月了,今天能得知她的音信,心里又喜又不安。顷刻,一行热泪从眼角淌了出来,舌头已感觉到了丝丝的苦咸。
喜的是,母亲她们就要到家了,我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终于又可以倒了回去;不安的是,28号,正是高考分数公布的日子,万一落榜了,我拿什么向母亲报喜呢?我拿什么来消除母亲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疲惫呢?
父亲摸索着从牙床垫子下摸出了一沓皱皱巴巴的大小不一的钞票,颤着手交给我:“鸿伢子,进城吧,顺便帮帮你妈,记住,不管结果如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流着泪接过了那一沓油渍麻花的钱,哽咽着说:“放心哩,我一定会和母亲一块回来的!”
急匆匆地吃过中饭后,就告别父亲,心事重重地来到了乡政府。
那辆通往城里的老爷车正在催魂似的鸣着喇叭,我闷雷似的冲上车,寻了最靠后的那一排位置坐下。屁股还么坐热,那讨嫌的司机众水牯就咧着嘴嚷开了:“鸿大学,进城啦,分数出来没有?”
我心里一颤,恨恨地想,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没好气地顶他:“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别想着麻酸人,分数还没出来。”
这家伙不依不饶:“你可要争气哩,我们这山旮旯就巴望着你了,你可千万别像朱八届一样去翻红薯藤(复读)。”
见他这样不懂味,我干脆别过头望着窗外,不再搭理他。
经销店的米水牯又开腔了:“就看你老阿公在地底下打翻身没有?要是打了,你准能考上!”
“对头哩,就看你家祖坟里埋了牛没有?”众水牯也跟着卖弄嘴皮。
我依然木然地望着窗外。心想,这些个汉子们整天个闲得无聊,一旦扯烂了线疤眼,不是一时半刻能歇得了气的,就干脆装聋作哑,听任他们磨嘴皮子。
在苦挨苦挨中,好不容易凑足了一车的人,车子这才扔下一阵阵的灰雾一路颠簸着开向了下山的盘旋公路。
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摇篮里似的,左摇右晃,昏昏欲睡。
山风习习吹来,整个人不自然地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班主任高兴地说,恭喜你,你考上了!我嘴角马上挂满了笑容。
紧接着一阵热浪从窗外滚来,我腾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只听哐当一声,头被车顶撞了一个大大的肉包。众水牯就扯着嗓门讨死嫌似的叫:“分数还没出来,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依然没去搭理他,睁着朦胧的睡眼看了看窗外,只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片喧腾。
众水牯正在高声大气地嚎着:“到城了哩,下车哒,别摊尸了。”
近乡情更怯,这可是我读了三年书的县城,也可算得上是我的第二故乡。但真要下车,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要出车门,一不小心,又被车门重重地碰了一下,气得我毒毒地骂了一声:日你妈的,真不长眼,连你狗日的也想欺负老子!
外面直硬硬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前面是白惨惨的一片,只有无数鱼鳞似的光斑在闪动。我呆呆地站在停车坪里,一辆急驰而出的车子擦身而过,把我从如梦惊魂中拉了回来,牙床上的那个声音又似乎在耳边萦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哩!心想,这又不是上刑场,我山里娃怕什么啊,即使摔个狗啃牛粪也得爬起来,何况结果还没见分晓,说不定吉人自有天相,真还考起了。于是,像得了神助似的,昂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学校方向走去。
可是,离学校越是近,心里就越是咚咚地打着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什么也不想,任凭如潮的车子从身边擦身而过,麻着胆一路走到了学校门口。犹豫片刻后,就一口气爬上了三楼,咣当一声推开那扇熟悉的大门,但那该死的大门偏偏狗眼看人低,一个反弹,撞得我脸上火辣辣地发麻。
正在填报志愿的同学们嗖地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但谁也没有吭上一声,又转过脸填着自己的志愿。
班主任铁青着脸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张分数条,硬梆梆地说:“差一分,明年再来吧!”我耳朵嗡的一声,响起了阵阵的耳鸣。
一阵短暂的静寂之后,便拖着打飘的双腿,扶着栏杆,神不隆冬地从三楼溜到了一楼。外面的阳光滋滋地冒着热气,像一条条吐着信儿的响尾蛇似的。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刺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脚,像木偶似的失失落落地往火车站方向走。大街上的喇叭不停地叫着,像嚎春似的。
怅然若失地站在站台上,望着那南来北往的列车,我内心矛盾而又复杂。心里在盘想,母亲整天劳苦奔波,一门心思地赚钱养家,供我读书,而我却无以回报,就连能满足她最低要求的惊喜也已化为乌有。就像今天这无言的结局一样,我带给母亲的不是惊喜,而是怅惘。
望着那一列刚刚停稳的火车,我就巴望着走下来的人群里有母亲熟悉的身影,同时又多么希望她坐的那列火车已晚点。一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二小时过去了,但母亲依然还没有来。我欣喜而空落的心一会儿被高高地提起,又一会儿被重重地放下。望着那鱼贯而出的趟趟火车,我心里翻动着苦涩的琴弦。这南来北往的火车尚且有单程和双程,而人生却只有单程,一旦下错了站,机会就会与你失之交臂。
我真正地羡慕那些悠闲或焦躁地坐在车厢里的旅客,对于他们来说,无论终点是天涯还是海角?他们终归有自己的归程和目的地,每到一个站点,他们都可以尽情地欣赏着站点的景色。即使晚点了,他们焦躁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个望想的地方;心焦之后,总还有一个平复的时候。但此时的我却两眼发黑,一片茫然,不知哪里是我的起点?哪里是我的终点?更无心去欣赏眼前的这一切,一切都只能听任命运的牵绊,我就像一个游离了灵魂的人,只能在无聊中打发时日。至于今后的路如何走,我心里空荡荡的。
又一阵干热的风吹来,我整个脑袋就像失重般天旋地转,那种“风雨过后见彩虹”的心境,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幻境而已。
一列货车嘎然而停,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三个满脸灰尘的女人从闷罐车的门缝里钻了出来。她们笑呵呵地拍掉身上的灰尘,长长地嘘着气,径直朝站台上走来。我瞪大双眼望着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心一下子就抽搐了,曾有的痛似乎一会儿消失,又一会儿回来。正当我手足无措,一脸愕然的时候,她们中的一个惊喜地望着我:“怎个连娘老子也不晓得喊了,你看我这崽哩。”
缓过神来后,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母亲一脸的乌黑,只有那黑眼珠在滴溜着,头发乱蓬蓬的,上面还沾着几根稻草,整个头就像鸡窝似的。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油渍麻花的,好像抹桌子的抹布一样,但嘴角始终挂着那抹不去的笑容。
我的心麻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见我这一副熊样,国华嫂高声大气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泪哩?”
庆华嫂也麻酸着我:“是不是读书读呆了?见了你娘老子也不晓得喊。”
在她们的撩发下,我心里像决了堤似的使劲翻涌着酸水,情不自禁地一个猛子就扑向了母亲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而母亲身上淡淡的牛屎味呛得我鼻子发酸,也似乎让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感受到了大自然般纯正的芬芳。母亲用乌黑的手指轻轻地拢着我的头发,心有灵犀地说:“傻伢子,什么也不用说哩,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跟娘去贵州赶牛!”
在一个逼仄的旅馆里呷完晚饭,歇了一会儿后,我们将牛从闷罐厢里赶了下来。
母亲对我说:“你是和我们一快赶牛回去呢,还是明天一大早自己搭车回去?”
“我和你们一快赶牛回。”我像男子汉似的说。
国华嫂提醒我:“有五十多公里路,到半路上可别要我们抬啊。”
“你们能赶,我也能赶。”我梗着脖子说。
母亲听了我的话后,欣慰地说:“我崽到底长大了。”
庆华嫂担心地说:“细皮嫩肉的,到时莫走得两腿抽筋啊。”
“我爬也爬回去。”我赌着气说。
“走了这一回,以后什么苦什么累也呷得了啦,你就跟我们一块走吧!”母亲鼓励我。
夜幕已为整个县城拉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幔,一行人赶着二十来头牛,穿过小巷,沿着县城的边沿晃晃悠悠地吆喝着牛儿们走。城里的灯光慢慢地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喧嚣的空气也一点一点地收敛起了自己的气息。
由于我是第一次赶牛,一开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欣喜之情漾满了双眼,白天的失落已彻底地湮没在细碎的脚步声中。国华嫂笑嘻嘻地:“这嫩伢子还真看不出,将来说不定还真有出息。”
母亲只顾听着,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正眼瞅我,只是脸上多了一丝的自豪。倒是庆华嫂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她不屑地说:“别夸得太早,路还才起步。”
她话还没落韵,我脚板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心里在想,说不定起水泡了哩,随即脸上泛起了一阵痛苦的红晕。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慢点走,路还远着!”
“没什么要紧的,我撑得住。”我故作轻松。
出城后不久,我们就走上了柏油马路,上面热气蒸人,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国华嫂就提议抄山路走,她说,一是山路凉快些,二是路程近得多。大家都心照不宣,于是就开始抄山路走。
一走上山路,迎面就是一阵阵凉风吹来,确实比先前凉快了不少,可蚊子却像一朵朵乌云堵在路上,叮咬得人疼痛难忍。身上一忽儿就被咬起了一个个红红的鸡皮疙瘩,加上山路狭窄,天上的月亮也躲进云雾里睡懒觉了,大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摸黑行走。而我的步伐也明显地减缓,两腿直打着跪。
庆华嫂不失时机地说:“嫩伢仔,还撑得住吗?”
我已明显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只冲她苦笑了一下,连腔也懒得搭。
她淡淡地说,比起你妈来,你还差得远哩。你晓得吗?前几天,为了赶到好牛,我和你妈,还有国华嫂走的山路怕和红军二万五千里差不了多少哩?
我鼓起劲说,我不是也在走吗?放心吧,嫂子,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绝对不会拖累你们的。
庆华嫂会心地笑了笑,说:这才像我们赶牛堂客们的崽哩,有泡哩。
由于山深林密,山路上鸡屎蚊子嗡嗡地叫着,让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山里的风也似乎偷懒去了,我整个身上汗湿湿的,衣服也贴到了背脊上,口里干干的,闷热难忍。加之,我身上带的水早已壶底朝天,只能用舌头轻轻地将口腔打湿。妈妈一看我难熬的样子,就把自己的水壶递过来:“我这里还有一点水,你喝吧,路还远着。”
国华嫂也走了过来:“一半的路还没走得,大夜天的,有什么口干的哩?你晓得我和你妈,还有庆华嫂在闷罐厢里的那五天五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我又不是神仙,怎个晓得哩?”我有气无力地说。
庆华嫂苦巴巴地说:“我和你妈,还有庆华嫂就是和牛一块在闷罐厢里熬过来的。这三伏天里,那牛热得在厢子里哞哞地乱叫,把头使劲地往厢壁上撞,舌头伸得老长,整个车厢里就像蒸笼似的,那牛臊味和牛屎味熏得人鼻子直发酸,你妈看着牛渴得难受,就把我们自各儿要喝的水喂了那牛娃。”
“那你们就不口干吗?”我翁声翁声地说。
“怎个不口干哩?你没看到你妈和我们的嘴唇都开了裂吗?”国华嫂若无其事地说。
我仔细一瞧,发现他们每个人的嘴都像那鳄鱼皮似的,不但肿了,而且皮还向上翻着,上面裂着一个个的口子,有的地方还结了厚厚的硬痂!
我关切地问道:“那么多天,你们是怎个挺过来的哩?”
“喝牛尿哩。”庆华嫂淡然地说。
我吃惊地望着她们:“臊死个人,那玩意怎能喝得下?”
“傻崽,臊算什么啊,它可救了你娘的命哩。”我娘笑哈哈地说。
听完她们的话后,我鼻子酸酸的,而先前还沉重如铅的脚倒也轻快了许多,小腿肚上的酸胀感也突地消失了,就神气鼓响地吆喝着那些牛儿们往前走。
在我的身后,娘她们三,又一个劲地笑了起来。国华嫂对我娘说:“你养的这个小牛牯还不错哩,将来肯定比他爹强,是一块有出息的料。”
我娘只是抿着嘴笑了笑,但脸上分明挂满了一脸的红杜鹃。
大家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一个叫大塘的地方,可我的劲差不多使完了,感觉到有点头重脚轻,昏沉沉的。
国华嫂趁机凑过来叮嘱我,还只有一半哩,走路走匀称点,别那么急躁。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地走!”我妈也靠过来敲打着我。
“歇一歇吧,实在有点走不动了哩,两条腿就像拖着座山似的!”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庆华嫂不依不饶地说:“伢崽子哩,这赶路不能歇,一歇就瘪气了,人靠的就是那股子气。”
“你可晓得你娘当初是怎个生下你的?”国华嫂打着边鼓说。
我气鼓鼓地反问一声:“那你说怎个生下的哩?”
庆华嫂像竹筒倒豆似的说:“你娘生你的时候,你爹正在外面修水库,里里外外就你娘一个人。生你的那一天,你娘还在生产队出工,跟大伙儿一块担了一天的塘泥,一回到家里就一个劲地喊着肚子痛,一忽儿胯下就流起了洋水,是你这小东西在肚子里作孽哩。尽管你娘用尽了劲,可你这不争气的硬是生不出来,害得你娘好造孽啊,你可晓得你是怎个生不出来吗?”
“我怎么知道啊?”
国华嫂说:“那时节,你娘一天呷三顿蒸红薯,那人饿得个筋皮刮瘦的,加之出了一天的工,担了一天的塘泥,她哪还有精气神和劲啊?可生你是要力气的啊。”
我想打破沙锅纹(问)到底:“那后来哩?”
“后来,你娘就晕死过去了,寿衣寿器都准备好了,只等放落气铳了。”庆华嫂眼泪巴生地说。
国华嫂临门插上一脚:“但你娘硬是挺过来了,她霸蛮睁开眼睛,气息如丝地对大伙说,我死不要紧,但一定要帮我把崽保住哩!”
“再后来哩?”
庆华嫂说:“后来,你娘硬是使出全身呷奶的劲把你这小东西挤出来了,要不然哪来的你?”
我早已泪眼汪汪,而旁边的母亲则像没事人一样,仍然不慌不忙地劲鼓鼓地赶着牛。
我抬头仰望着苍穹,云海深深处,只有几颗微弱的星星在眨巴着小眼,似乎在嘲笑着我。但又有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响起,别门缝里瞧人,我可不是孬种,不会被你们看扁的。于是使出全身的劲,抖擞着精神,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大约赶了两个小时的路以后,我实在有点撑不住了,整个身体就像腾云驾雾似的。
妈妈不慌不忙地说,你看看你前面的国华嫂,走起路来像个男人哩,你晓得她哪来这么大的劲哩?
“我怎个晓得?”
“还不是为了她大脑壳崽。”
我心里一惊,迫不及待地问:“大脑壳伢怎个了啊?”
娘叹口气说:“大脑壳伢的脑里长了瘤,为了给他看病,国华嫂可把她家里的钱用得精光了。”
“不是还有国华哥吗?”
庆华嫂凑过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国华哥那挨千刀的又跑到别的地方做上门郎去了。
对于国华嫂家里的情况,我还是晓得一些的,那国华哥本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因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直讨不到堂客,才到国华嫂家里来当上门郎的。
娘又接过话头闷声地说:“治病可要用钱哩,母子连心,你国华嫂可不能像你国华哥那砍脑壳的一样,一拍屁股就走了哩。”
“小东西哩,到时出息了,娶了那城里的堂客,可别把你娘给忘了!”庆华嫂打趣我。
我大大咧咧地说:“放心吧,我时时刻刻都会把我娘揣在心窝里的。”
国华嫂打着哈哈说:“我信哩,子不嫌母丑哩,我山里娃是不会丢下娘亲不管的。”
我思忖着,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从国华嫂的身上,我慢慢地咀嚼出我娘身上的劲是来自哪里了?父亲因长年在窑矿里做事,已患了严重的痨病,一天到晚抱着个药缸子。我又在城里读高中,仅一个月的伙食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这样一想着,我心里又自然地滋生出了一股股的力量。于是,扬起牛鞭,在空中甩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吆喝着牛儿们往前走。
路上的小牛娃跟在母牛后耳鬓厮磨着,我的心里自然地漾起了一波波甜蜜的浪花。
东边的山峦上泛起了丝丝的亮色,整个群山俨然从梦中苏醒,正睁开着惺忪的睡眼。山坡上村舍的屋顶上升起了一缕缕的炊烟,牛儿们扇动着耳朵,迈动着蹄子,踏着山间小路亦步亦趋地往前走。我的体力虽然快消耗殆尽,但群山越来越熟悉,空气也越来越清新,家乡的轮廓正隐隐约约地闪现在眼前。心想,行百里者半九十,我绝不能就此懈怠。
身后传来了母亲她们爽朗的笑声,在空寂的群山中回荡着,山中的鸟儿也似乎被感染,正一个劲地在树梢上鸣唱着。
很快,就到了一个叫安坝的地方,说明行程已结束了一大半,预示着曙光就在眼前,大家的脸上挂满了欣喜的神色。庆华嫂甚至像男人似的哼起了夜歌子,大家本已沉甸甸的双腿顷刻间变得轻快起来,脚板下的水泡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火辣辣了。
一会儿,从远方传来了叮当的流水声,妈妈兴奋异常地说,快到湄江了,大家加把劲,一会儿就可以到湄江里洗脸啦。
大概一刻钟的光景,美丽如画的湄江就出现在大家眼前,牛儿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溪边,咕咚咕咚地跳进了溪里,美美地洗着澡,大口大口地呷着凉爽爽的溪水。我丢下全身的酸痛,一个猛子就奔向溪边,匍匐在溪岸上,将脸紧贴溪水,呼噜呼噜地将清澈的溪水吸进体内。顷刻间,全身上下仿佛有一股清泉滑过,那种久渴逢甘泉的痛快劲是前所未有的。呷够水以后,连即脱下鞋袜,将长满水泡的脚板浸在溪里,轻快而惬意地撩拨着溪水。不经意间,母亲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她二话没说,拿起我的脚丫就用发卡挑破了我脚板下一个又一个的水泡,然后,煞有介事地拍拍我的肩膀:“像个男人了哩。”
歇息大约十分钟后,庆华嫂就吆喝着大家走,我央求着说,还歇一会儿吧。
庆华嫂火飙飙地:“要歇,就回去歇哩。”
“今个儿庆华嫂是怎个了哩?竟发那么大的火。“我不解地问妈妈。
妈妈很理解似的说,准是想她那一屋的崽女了哩。”
对于庆华嫂的情况,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她生了三男二女,庆华哥本是村里的电工,前一年的一个乌漆麻黑的夜晚,村长莫名其妙地在床上暴病而死。后来,一拨又一拨的公安接踵而至,他们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调查,结果庆华哥就被公安带走了,但村里人谁也搞不清这村长的暴病身亡与庆华哥到底有什么关系?大伙儿心里一直在打着鼓。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我好奇地问娘,庆华哥后来回来了没有?
娘迟疑了一下,接过我的话说,造孽哩,前不久呷政府的花生米死了。
我惊异地说,他犯了什么罪啊?
“狗日的村长就是被他弄死的哩。”娘叹着气说。
我疑惑地问:“不是说村长是暴病而死的吗?”
这时国华嫂有鼻子有眼地说,别忘了你庆华哥是电工哩,那狗日的村长死的那个晚上,他在村长家的阶基上接了一根电线,然后用竹竿把电线绑上,往那睡得像死猪样的村长的太阳穴上一点,那狗日的村长就再也没起来了。
“可庆华哥怎个要这样做哩?下手也太狠了点啊?”我懵懂似的说。
国华嫂诡秘地朝庆华嫂努努嘴,然后咬着牙板说:“你个嫩伢子懂个屁哩,他可帮村里堂客们除了一大害哩!”
从国华嫂故作神秘的眼神和有板有眼的话语中,我依稀地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也不便过细的去问,只是伤感地说:“这可搭进两条人命哩,再说,也苦害了庆华嫂哩。”
娘望了望那劲鼓鼓地走在山路上赶牛的庆华嫂,不无同情地说,她这样放肆地呷苦呷累,一是为了那一屋的崽女,一是为了赎罪哩!
东边的太阳已悄然地挂上了绵延苍翠的山峦,在群峰间漏下了一道道的金辉。牛儿在山路上撅着屁股一拱一拱地走着,背后是一扭一扭地在山路上晃悠着的三个赶牛的母亲,她们的脸上似乎全都结满了金灿灿的希望。
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家乡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晰,我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凌波仙子,正踏着凌波微步欣欣然地去采撷天边那朵故乡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