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冲他父亲闷雷似的嘟了一声:“喂,上午我干什么去?”
“喂谁呢?你就不晓得喊声爹,一块去猴子山把那块地挖了。”春爹气鼓鼓地说。
喜宝像牛牯似的瞪了一眼他父亲春爹,操起锄头就雄纠纠地往前走。春爹却像过冬的蛤蟆似的吧嗒着大烟卷在后面督阵。
他们父子俩就像是前世的冤家似的。自从喜宝五岁起,就没喊过他叫爹。尽管他娘和爹百般引诱他,但他就是不上套。当然,为了这事儿,从小到大,喜宝没少吃他爹的白眼,也没少挨他爹的巴掌。但越是这样,父子俩的关系就越僵。
干完活回来,还有丈把远,弟弟华宝就笑呵呵地冲他爹喊:“回来啦,爹!”并立马跑过去接他爹手里的锄头。春爹铁青的脸上顷刻放出了一点异彩,紧绑了一天的脸也松弛下来。
喜宝慢腾腾地晃悠着一过来,华宝就对喜宝说:“哥,回来啦。”喜宝冲弟弟勉强地笑了笑。屁股一扭,就进了里屋。
春爹一个劲地在门口吧嗒着大烟卷,恨恨地对忙碌着的春大妈说:“连一声爹也赚不到,真是白养了。”
“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讨了媳妇兴许就好了!”春大妈劝慰他。
说起这喜宝啊,还真逗。小时候不但顽皮,而且动辄就哭,因此屁股蛋上没少挨春爹的巴掌。
有一回刚刚挨了春爹的巴掌,碰巧几个村民出工回来。他们就嬉皮笑脸地说:“喜宝啊,你老是被你爹用巴掌伺候着,可你弟弟却没这福气,你怕是你爹在路上捡的吧。”
喜宝竖着耳朵听完后,便大哭一声说:“那你们说,我是谁的崽啊?”
大伙儿就奚落他说:“这得去问你娘呀!”
这小子一回去,就当着他爹的面问他娘:“我是谁的崽啊?”
春爹一听就火冒三丈,一巴掌擂过去说:“路上捡的!”
这小子还真有点尿性,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喊过一声爹。
几年后,喜宝把媳妇也娶了回来,可事情却并不像春大妈预先想象的那样,他还是一声爹也不喊,就连媳妇也经常嗔怪他:“这哪像两爷仔啊?你就等着吃亏吧!”
结婚没多久,喜宝就另立了门户。而华宝娶了媳妇后,一直跟着春爹过。这样一来,喜宝和春爹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喜宝也做爹了,儿子一个劲地喊着爹,喜宝也乐癫癫的。大家就想,这喜宝自己也做爹了,以后也该喊爹了吧。但这喜宝却和以前一个样,不但不喊爹,反而一见他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转背就走。这春爹倒也奇怪,也许是为了补偿吧,对这大孙子特别的亲,特别的疼爱。而这大孙子也格外地乖巧,见了春爹就喊,一点也不像喜宝。
这人啊,也奇怪,尽管喜宝不喊爹,但心里还是想着他爹。每当农忙时节,都是先帮着干完他爹和华宝的活再干自己的,并且按月孝敬一甑子的酒给这贪杯的春爹。而这春爹却一点也不客气,也从不拿正眼看喜宝。倒是和华宝默契得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的。
每当这个时候,喜宝媳妇那个气啊就堆到了嗓子眼上,翻着白眼数落喜宝说:“真是热屁股贴到冷屁股上,一辈子吃亏就在那声‘爹’上,你的金口咋就那么难开啊?”
虽然从未喊过爹,但这喜宝却很少和春爹顶过嘴,父子俩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十年。年岁不饶人,春爹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仅背驮得像牛轭,而且他的肺一直像扯风箱一样扯着。病来如山倒,人老如墙推,在一个阴风苦雨的日子里,春爹躺下了。
华宝泣不成声地伏在床沿上,喜宝尴尬地站在旁边,显得局促不安。他媳妇向她不停地使眼色,似乎在暗示他:你也该喊声爹了。春爹挣扎着挪动了一下身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喜宝,费劲地说:“这小子,还真有点尿性呢!”,尽管细若游丝,大家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都把眼光扫向了喜宝,喜宝却转身就抽泣去了。春大娘幽怨地望了望眼前这个陪伴着自己一辈子的老头,心里酸涩难忍。她嗫嚅着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别再憋屈自己了!”
春爹并没有接过她的话,而是紧闭着双眼,静静地回想着过去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大热夜,也就是春大娘肚子里的喜宝快出生的前几夜,曾在他家蹲过点的南下干部老吴带着怀孕的妻子从城里悄悄地摸到了他的家里。两个女人在屋里笑嘻嘻地说着肚子里的孩子,两个男人在月光下一边喝着烧酒,一边扯着事儿。
老吴就借着酒兴,咬着春爹的耳朵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最后,老吴说:“这事一辈子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呵!”
想到这,春爹努力睁开双眼,先是看了看喜宝,脸上闪过一丝的愧疚。后又瞅了瞅华宝幸福的一家子,脸上顷刻露出了欣慰的也是最后的一缕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