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老公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睁开了睡眼。
桂根吃完早饭扛着犁铧,佝偻着背,牵着老水牛来到了四方丘。很快就有了犁铧翻地的响声和老水牛的吭哧声。
桂根打小就想有一丘属于自己的旱涝保收的水田。
桂根的父亲曾问他:“是先娶媳妇,还是先买田?”
桂根不假思索地说:“先买田!”
于是他就开始在小煤窑里干,直到肩膀上结满了老茧,直到背弯成了犁轭才用积攒了半辈子的钱从地主老财那里买回了四方丘。
这是他第一次上自家的水田,心里喜滋滋的,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土地老公静静地听着这悦耳动听的犁铧声和吭哧声,深陷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丝异彩。
日上三竿,煦暖的太阳在水田里撒满了一地的金辉。桂根也累了,把牛吆喝住,坐在田埂边的土地树下一边吧嗒着水烟壶,一边乐陶陶地看着四方丘。
波浪似的犁痕上似乎翻动着一波一波的稻浪;冒着清香的泥土似乎透出了馥郁的稻花香;四四方方的水田里似乎成熟着一个实实在在的梦。顷刻间,桂根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靥。
正午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水田里泛起了白沫,田边土地树上的叶子耷拉着,纹丝不动,汗浸湿着桂根的衣服,粘贴在他的背脊上!
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晕眩着土地老公,他使劲地跺了几脚,土地树就哗啦啦地摇曳起来。
这是一棵千年古樟,树形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慈祥老人,村里人都称它为土地树。
寒来暑往,田里的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土地树的叶子黄了又绿了,桂根的心空了又实了。
可没多久,全国解放了,土地也平分了,桂根便戴上了富农的帽子。
一个漆黑的晚上,他悻悻然地摸到了四方丘,抱着土地树声泪俱下地说:“老哥哎,我咋就成了富农哩?”
土地树老公安慰他:“富农又咋呢,凭力气吃饭哩?”
桂根说:“理是这个理,这心里可堵得慌!”
田虽然没了,但桂根还能凭着社员的身份在四方丘里忙碌着,他的心又平了。
但好景不长,几年后的一个清晨,一轮朝阳照在土地树上,四方丘里人头攒动,声音杂沓,这可把桂根的肺都气炸了。
第二天,披红挂绿的四方丘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成了家喻户晓的样板田,卫星田!
中午时分,桂根吧嗒着水烟壶背靠在土地树下。土地老公摇晃了几下身子,树叶簌簌地抖动着。
吧嗒一口烟后,他猛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双手抱着土地树老公说:“瞎闹哩,会遭报应的!”
土地树老公不停地颤抖着,潸然泪下。桂根茫然地仰望着苍穹,也凄然地低下了头。
一个月后,池塘干涸了,溪流断流了,土地开裂了,村民皮包骨头了,土地树的树皮被剥了一轮又一轮,山坡上的乱坟多了!
秋风萧瑟,桂根拖着竹竿似的身子来到了四方丘。他双手合十地拥抱着剐了一层又一层的老哥说:“自作孽呢!”
土地树不停地摇晃着,树叶簌簌地落着。
他老泪纵横地抱着土地树说:“人可不能把根丢了呢!”
数年后,一个惊雷打来,大地回春了,土地树醒了,四方丘也重新焕发了生机,稻浪开始翻滚着,桂根的心也跟着宽了!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不久,村里人就疯了似的往南方蹿,田便抛荒了,桂根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他苦口婆心地对大儿子说:“你弟妹都去南边了,四方丘就交给你!”
大儿子噘着嘴说:“谁稀罕!”
桂根老泪纵横地说:“地是根哩!”
大儿子一点也不领情,顶了他一句:“别人都楼房了,你有吗?”
大儿子这么一说,桂根的气就短了。
西北风刮着,机器轰鸣着,村办工厂的浓烟呛得桂根两眼直冒金花。他佝偻着背,踉踉跄跄地往四方丘走。
在枯槁的土地树下,这老态龙钟的哥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桂根说:“老哥咋了?”
土地老公说:“怕是得了怪病!”
“您是神呢?咋也这样了!”
“神也敌不过人心!”
又一阵西北风刮来,呛得这老哥俩鼻子发酸,眼泪直流!
这以后,桂根彻底地老了,老得就像那棵光秃秃的土地树。他天天像幽魂似的围着四方丘和土地树转悠,嘴里絮絮叨叨的。
一年后,推土机轰隆隆的声音撕破了村里最早的一缕晨曦,游魂似的桂根被惊醒了,两个耳轮不停地抖动着,他惊恐地朝四方丘踉跄而去。
四方丘正被一点一点地铲平,光秃秃的土地树怆然地耸立着。当他快走到土地树前时,土地树在机器的轰隆声中被连根拔起,桂根一下子惊呆了,眼前一片漆黑,两腿酥软,胸口疼痛,就像被人铲了一刀似的。
又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传来,土地树轰然一声倒下了,桂根也轰然一声跟着去了。
几个月后,大烟筒里的浓烟正一个劲地冒得欢,一座富丽堂皇的土地庙便在四方丘的地面上矗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