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吉马金银阿訇在清真寺里做完晨礼下了大殿楼梯进了陪房。年轻的开学阿訇也进了陪房和几个白胡子老汉讲经互讨瓦尔兹。讲到如何孝敬父母这一章节时，马金银阿訇说东庄村有个孝子舍巴子，父亲早亡，母亲病瘫在床，媳妇因嫌弃婆婆，不予护理。舍巴子一气之下，从工地上回来，修理了媳妇一顿，骂道：你个臭婆娘，你不服侍病瘫的老娘，将来我们老弱病残了，儿女如果效仿起来，不是前檐的水，往后檐流吗？一怒之下，扇了媳妇一个耳光，抱了铺盖卷，住进老娘的院屋。一心一意侍奉老娘，端茶喂饭，接屎接尿，寸步不离老娘左右。老娘却哭着说，我的儿呀，我知道你孝顺，可也不能不管不顾老婆娃娃呀。你白天过来看看我就行了，不必昼夜守候我，生老病死，全靠真主安排，真主哪天召唤我走我就走。光阴日子可不能耽误了。不能为了我，让你媳妇守空房，这不是威逼人家离家出走吗？舍巴子说，我宁愿舍弃不守孝道的婆姨，决不能没有生我养我的老娘！世上老娘只有一个，而婆姨有钱就能娶个来。老娘顺手打了儿子舍巴子一个耳光子说，你不舍妈舍了媳妇，你不尊老娘的意愿同样也是不忠不孝！况且你的老婆娃娃都离不开你。你这样做，难道是个做孝子的能做的事吗？舍巴子摸着半边发烧的脸低下了头。
对此话题，好多人展开了议论，说舍巴子是个孝子，做的对！这世上老娘只有一个，而婆姨没了可以再娶。不孝敬婆婆的媳妇，还要她干啥？
78岁的马金银阿訇捋捋长长的白胡子说，我不同意你们的说法。俗话说，人留子孙草留根。养儿为防老。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媳妇不孝敬，关键在于做儿子的如何调教说服教育媳妇。现在讲社会和谐家庭和睦。就是说要邻里团结夫妻互爱。要善于化解矛盾。舍巴子要从人情礼仪上感化媳妇。从本质上讲，舍巴子媳妇存有善良的一面。舍巴子不能打人骂人，要晓知以理，讲道理。媳妇也有吃饭的肚子想事的心。承蒙真主的大能。想这媳妇子一时被魔怔迷了心志，她若不孝，必遭众邻非议，道义的谴责。会使她迷情知返。舍巴子首先要做到家和万事兴，媳妇做到了合家孝母，才可发家致富。光阴日子才可过到别人前头。
众人听罢都赞赏马金银阿訇说的有理。马金银阿訇接着说，新时代要有新风尚，不可陋俗重生。寺里的开学阿訇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对马金银阿訇所持的观点也表示赞同。马金银阿訇正说着话，十岁的小孙子涛涛到寺里喊爷爷回家去。说爷爷，我奶奶说我小姑和姑父回来了，让你回家哩。马金银掉过头说，告诉你奶奶，说我有事不回去！爷爷是瞪着眼说的，小女儿的儿子古尔拜闪着半个脑袋，随门轴吱呀声躲闪着，他没见过外爷几面，自然生疏得厉害。几个孙子见叫不动爷爷，纷纷嬉闹着返回家中。不一会儿，四儿子振国进门先给众人躬身说了个色俩目（问好）。说爹你咋喊不回去呢？马金银问回去有啥事？四儿子说，小妹阿依莎和她女婿斋月来看你了，妈让你回去哩。马金银听说小女儿来了，气呼呼地说，给你妈说，我不回去！四儿子振国说，爹，你咋这么犟呢？你回去要和他小姑夫商量在市里开办清真胡麻油公司有关事宜呢。马金银阿訇说，这些事你们自己不会商量着干？我有多大的面子，啥事都非要我出面，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啦，能不能让我安静点少烦心呢？
四儿子振国被爹数落了一顿，返身带门迈大步回去了。
为啥马老爷子一提起小女儿阿依莎就气不打一处来，原因是十年前阿依莎背着家人，和个汉民女婿私定了终身。
那时，马金银阿訇刚从麦加朝觐回来，整个人都还洋溢在那种受人崇敬的氛围之中。当时，到阿拉伯朝觐的人还很稀少，一个人一下子要拿出四五万元去朝觐，很少有人拿出手。马金银的四个儿子一下子掏出五万元让老爹去朝觐。说爹，你老是个大阿訇，辛苦了一辈子，托靠主，我们现在都很富有，有条件让你老去实现朝觐的心愿。这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走之前，马金银阿訇过了乜贴许了平安。亲友乡邻们欢送着他来到飞机场。68岁的他步履矫健地登上了飞机悬梯的一刹那，转身挥手，泪水夺眶而出。他系好安全带后，双手接了一个长长的都哇尔（双手向真主祈祷）。圣明的主啊！请赐我一路平安！我将把尊贵的圣水带回来，赐福我的亲人和多斯梯（教友们）！让他们同我一起分享那不可多得的喜悦。马金银阿訇微微停顿了一下，心中默默向真主祈祷。飞机升空的一瞬，他从机窗里看见地面的人流变得如草似蚁。他便随口念道“俩依俩罕，银安拉乎，穆罕默德，热苏林俩稀”（清真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坐飞机飞向遥远的国度。天空下是地毯似的绿色。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竟轻飘在云彩之下。真主的机密参不透啊！没想到他这个旧社会里受苦受难的放羊娃，如今飞升过大洋彼岸，到那神圣的国度里去圆满伊斯兰教朝觐的功课。
令马金银阿訇终身难忘的是，随着几十万人流潮水般涌向天房的那一刻，他夹裹在汹涌的浪潮中，像被一股巨大的气场吸引着，以天房为中心，在人流的漩涡里被推波逐流，丝毫没有喘息之机。稍有停顿，就会被巨力推倒。眼见着同伴被踩踏倒了也不能挽扶。那一刻，所有人的生死都交给了圣明的真主。由于天热，汗水湿透了白衣袍。双脚被磨破了皮磨出了鸡眼，走路一瘸一拐的。凭着硬朗的身板，他总算平安无事。虽面色黑瘦，满嘴燎泡，却没有中途昏倒。有2个同行的宁夏同胞，就被人潮踩踏致死，中国穆斯林代表团共计亡去12人，伤病20人。亡者就地埋葬在异国圣地。算是功满人愿，尊了真主的口唤。仅仅一个多月的麦加朝觐，马金银阿訇经历了生与死的洗礼。身背圣水（天房附近的矿泉水）和塔斯比哈念珠。下了回国的飞机，众亲友寺坊阿訇满拉都一同到机场迎候，与他这个哈吉拥抱沾吉。二日家中过了盛大的尔麦里乜贴，几个儿子在院子里支起了帐篷，宴请四方宾客。所有人都满怀敬慕地听他讲述着麦加朝觐的所见所闻，而且每个人都饮下一杯来自圣地麦加的圣水，接到那遥远国度的礼拜念珠，女人还得到一方面纱盖头。从此，马金银阿訇成了十里八乡远近知名受人尊敬的哈吉。
感念真主的襄助，四个儿子自改革开放后各自干起了粮油买卖。榨制的胡麻油远近闻名。经过近二十年的经济积累，已经开成了占地数十亩的大型民营榨油作坊，资产好几百万元。再穷不能穷孩子。村小学教室实在破旧不堪。正值教育局投资修建，全村动员个体户富裕户解囊捐助。马金银阿訇立即召开家庭会议，要求每个儿子拿出十万元捐资助学，这是件积善存德的大好事。结果马家众兄弟共计捐资50万元，在当地引起轰动，招引电视台记者前来采访。镇党委也给马家兄弟身披红花颁发奖状，可谓风光无限。
马金银阿訇在清真寺里讲经时总讲到伊斯兰教义里“五功”（即拜功、念功、斋功、舍散功、朝觐功）中的舍散功。说大能的主会襄助那些舍散解救穷人的人，每个穆斯林多斯梯（朋友）都要自觉做好舍散功课。所谓舍得，不舍如何得到？只有舍散了才可获得。人活在短暂的前世，也要为永久的后世积德存善。说白了，就是为自己无常之后预订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
马金银阿訇有时在无眠之夜，总是前思后想，想自己什么大事也没做，就胡须花白，到了古稀之年。马家世代一心向着教门，自己的祖辈为了追随教门，曾以身殉教，像古尔邦许牲的羊一样被清政府官兵以反叛罪宰杀了。后来到了“文革”期间，拆寺庙，破四旧，立四新，清真寺被无端地毁拆。他作为阿訇，教门领头人，也被游斗。直到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得到恢复，大大小小的清真寺才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真主的光明得到闪亮。伊斯兰教的磨难终归过去。在神圣的大殿上，马金银阿訇极力宣传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宣传少生快富，计划生育政策。传扬敬老爱幼扶残助学是广大穆斯林舍散从善的基本宗旨。从而唤醒多少漠然的心灵至善尽美。
那年，在教民的一致呼吁下，原先低矮陈旧的清真寺需要拆旧新建。马金银阿訇写了申请，镇上开了介绍，一趟又一趟跑市宗教局，要求宗教部门拨一点款，村民门捐款积款的方式，将马家坊清真大寺重新修建。那是个斋月，他不顾身体倦乏，顶烈日迎暑热，几次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因脱水中暑晕倒在马路旁。他嘴唇干裂起泡，在一个头戴白帽好心回族人的搀扶下，靠坐在马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闭眼休息了一会儿，才渐渐歇缓过来。见他干渴的嗓音沙哑，那个好心人买来矿泉水让他喝口水。那人拱手道：俺色俩目而来坤（真主赐你平安）！马金银阿訇也忙拱手还礼道：吾而坤门色俩目（愿真主也赐你平安）！我封斋了，托靠主，我没事的。那回族人知道他在封斋，并为修建清真寺跑资金，随身掏出200元钱，举意说，这是我散给建寺的乜贴钱。钱虽少，却是代表我向主舍散的一颗心愿。马金银阿訇恭敬地接了一个嘟哇尔（双手承接），以示感谢。他心里被这善意的举动感动得猛增了力量，身体的疲乏酷热顿时被驱走。他收下那瓶水，洗了手脸漱了口，头热消去，凉意袭来，他道谢了那位回族同胞，满怀希望地迈向市政府宗教局大门。那一天，他终于办成了事。为建清真寺筹备了50万元资金，预计要150万资金，剩下的100万，只能自行解决。马金银阿訇回家后，立即成立了“马家坊清真大寺捐资寺管委小组”，分头分人向镇村捐资数目巨大的富户造册，以便将来树立功德碑。马金银阿訇还领头和一帮学东寺管委成员开着蹦蹦车挨家逐户地收粮收款，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当他走到一家农户，打开铁街门时，那家人迎出去，让马金银阿訇等一行人进屋里坐。马金银阿訇走路太多腿脚疼，只好拄根木棍，说不进去了，忙得很，还要跑东跑西的收款。主人只顾捐了款，却没留意自家的那条黑狗偷偷溜了过来，以为马金银阿訇是个叫花子讨要的，不出声色地朝马金银阿訇的腿杆子就是一口。裤子被咬烂了，小腿上是两个红红的牙印。马金银阿訇惊跌坐地，手抖腿颤牙打嗑，脸色灰黄。一行人忙用化钱粮的蹦蹦车拉他到镇医院，打了一针狂犬疫苗，输了液，才恢复了体力。儿子们和老伴很担心他的身体，非要开车送他到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而他一摆手说，打了针输了液，浑身不疼不痒的，没事了。见他坚决不去，老伴只好让他躺在炕上好好睡一觉。可他躺了一会儿，趁人不备，拄杖溜出了门。他的四个儿子共捐款50万元，马金银阿訇一家为捐资建寺起了个好头。众人拾柴火焰高。经过近一个月的辛苦，共酬资金120万元。比原预算100万，多了20万元。
一个水电暖齐全的两层大殿，十多间陪房，连同洗浴间、厨房、锅炉房等配套设施齐全的宏伟蓝图展现在马金银阿訇和寺管委员们面前。经过严格的招标投标，一家本市的建筑商中标，这是个信誉较好多次获得省市级优良工程的建筑施工队。马金银阿訇为了杜绝豆腐渣工程，为了将马家坊仿古清真寺建成一流的名垂百年的清真大寺，他专门聘请了工程监理部门进行监督检查，力争保质保量按时完成工程任务。经过一个月的封斋，马金银阿訇原来肥胖的身体竟瘦了一圈，头发也略带花白，眼肚肿胀得如同鱼泡似的，这都是身心疲惫的征兆，也是岁月沧桑的例证。
工程是定在开斋节后开工的。那是所有穆民们最后一次在那个破旧的大殿里聚礼的。大殿做礼拜已经跪不下那么多人，一些人只好跪在露天的寺院里祈祷。在袅袅的香火气息下，每个人都是那么的虔诚。所有人都举了意，双手承接了一个长长的嘟哇尔。一年一度三天的开斋节，都在穆民们的相互道贺下，在油香馓子粉汤和煮熟的牛羊肉的美味中，让人觉得苦尽甘来。所谓封斋，就是让人从饥渴来体现食物的甘美；用一个月的禁欲不同房来加深夫妻感情，体会同甘苦共患难；一个月的封斋，让人在日月星辰斗转星移，来感悟时光流逝，光阴似箭。感受如同草芥一般雨露滋润。
清真寺的拆建，整整三个月。马金银阿訇和寺管委一行人吃住在工地上，倾心于一砖一瓦的铺设。当那座心中期盼已久的仿古清真寺拔地而起，矗立在马金银阿訇眼前时，他双眼凝视着大殿上的那弯绿色月牙，忍不住双眼噙泪。马金银阿訇打开《古兰经》苏热一节，高声在寺院里赞念一番，《古兰经》的清音伴和着袅袅香火在寺院里回荡。在这个盛大的庆典日子里，马金银阿訇一袭长袍，头戴六瓣白帽。面对各寺坊和周边前来道贺的阿訇满拉教民同胞们慷慨陈词，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瓦尔兹，令殿下的多斯梯们无不心潮起伏。人们有序地进入到大殿里，面向克尔白，作了一场举礼，虔诚地面西叩首，感念真主的大能，也愿真主保佑马家坊一方太平，穆民们健康富足。
马金银阿訇有个小女儿叫阿依莎，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大学期间，和北京工商学院的王成宇相识，相知，相爱。王成宇是汉族，这对从小生长在阿訇世家的阿依莎来说，在激烈的心理矛盾中暗下了决心。王成宇是个学业优秀，诚实守信的人，这都是吸引阿依莎与他建立恋爱关系的前提条件。阿依莎大学毕业后在本市高级中学高中部教语文，并担任了高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王成宇则被分配到市工商局当了一位政工干部。两人在一个城市里工作，更是心心相印，朝思暮想，频繁往来，并且私定了终身。当然，阿依莎的前提条件是，王成宇必须信仰伊斯兰教，由汉族变成真正的回族。王成宇哥仨，有个大姐，他是家中排行最小。家里也是不同意他找个回民女朋友，更别说改信伊斯兰教了。认为他们俩是隔教人，将来做了王家媳妇，两家亲家如何来往？再说，阿依莎·马艳丽的父亲是哈吉，是教门的领头人，断然不会同意他们成双配对的。与其家里闹矛盾，还不如阻止儿子和回族姑娘通婚的好。王成宇的父母都是七十岁的人了。他们不希望儿子因娶个回民媳妇而改变生活习惯。
阿依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家和爹妈说了这门婚事。
不行，找汉民坚决不行！马金银阿訇听完，一拍炕桌，咣当一声震翻了滚热的盖碗茶，茶水流到了桌沿。老伴忙拿来抹布擦水，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马金银阿訇气咻咻地说，都是你个老不死的，你看看夙夜把丫头娇惯的目无尊长哩，看现在找个汉民女婿，羞先人啊！
阿依莎说，爹，我和王成宇是真心真意地相爱！他虽然是汉民，可也进了教。
马金银阿訇从炕上溜下地，鞋都顾不上穿，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地说，你找汉民，就是不行！你这是往先人脸上抹黑哩！
阿依莎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她顶嘴说，我的婚事我做主，爹你不要管！
啥？你说啥？你再给我犟一下嘴我听听？！马金银阿訇对于女儿的行为感到非常气愤，他抬手打了阿依莎一个耳光，骂道：你，你给我滚出去！老伴赶忙上前拉住他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有理说理，有事说事，为啥打女儿呀？
阿依莎从小就是爹妈的老疙瘩丫头，娇惯的不行，哪挨过这一耳光，哭喊着说，打死我也没有用，你们这是封建家长制！马金银阿訇忽地弯腰从地上摸起一只鞋来打女儿，老伴抱住他的腰死不放手。马金银阿訇举着鞋子在空中乱舞，他喘着粗气骂道：你不听老子的话，你，你还……唉，羞先人啊！
马金银阿訇打不着女儿顺手朝老伴身上打了两鞋底，以示来发泄心中的怨气。女儿抹着泪拎起挎包斜着身子摔门跑回学校去了。
马金银阿訇气得直打嗝，他来回踱着步。老伴被他责骂得哭诉说，你个死老头子，女大不由娘管，阿依莎这些年在北京上大学，参加了工作，你也不是逢人就夸女儿有出息，是我们马家几辈人的骄傲吗？她现在人大心也大了，我哪知道她在外面找了个汉民女婿？我心里比你堵。这事得慢慢朝过扭，她这是魔怔遮了眼，得需要时间扭转才行。
那晚，马金银阿訇望着窗外那轮明月失眠了。月光满溢，撒了一屋。他每次心事很重时，就抬头望明月，想从那光亮中驱走心中块垒。
马金银阿訇打开《古兰经》，高声赞念到苏热那一章节时，他忍不住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下，经页上有几处阿拉伯文被泪打湿了。他只好合上经卷，双手承接了嘟哇尔，心里默默向主祈祷：圣明的主啊！请让我的小女儿迷途知返。马家世代的先人啊，请凭借你们的恩德来拯救我们马家一世的名节。
阿依莎自那次被爹打了耳光，一直到学校放了暑假才回了趟家。爹在寺里礼拜没回来。这期间马金银阿訇的老伴去学校几趟，要女儿回心转意，和王成宇分手，可阿依莎说，我是决不会和王成宇分开的。还埋怨爹的脑筋是榆木疙瘩，顽愚不化。妈掰碎揉烂地说，也说不通。
阿依莎铁了心地要嫁定了王成宇。正好王成宇他们单位在市区盖家属楼，王成宇交了预付款，按揭款订下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简单的装修后，添了几样家具，他们俩瞒着家里领了结婚证。婚礼是在阿依莎和王成宇两个单位的同事祝贺下，在一家宾馆的清真餐厅里接待了客人。王成宇每逢休息日就戴了回族白帽到清真寺里学习礼拜。回族人的洗水、赞念、封斋等功课他都学的像模像样。就连请阿訇过尔麦里乜贴的细节处都有板有眼地学会了。
王成宇结婚后回到家里就不动父母递上的碗筷。父母埋怨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家里连饭都不吃了。王成宇笑着向父母解释说，我既然进了回民的教，就要遵守伊斯兰教规。家里的饭不清真，我是不能吃的。我这是对阿依莎的尊重，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回教的尊重。如果口是心非，真主会罪责的。王成宇的父母惊奇地看着眼前变了样的儿子。脸上挂了一层霜，气恼地说，你出去，当你的回民吧，就算我们没生养你这个儿子！老天爷啊！我的亲生儿子不认我们了。王成宇的母亲情绪很激愤。她带着哭腔抹着泪。
阿依莎结婚的事一直瞒着家里人，直到怀孕四个月，害喜吐得一塌糊涂。妈问明了情况，惊愕地责问道：好你个不知深浅的倔丫头，结婚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自作主张，你眼里还有我们娘家人吗？
阿依莎说，我如果告诉你们，就我爹那脾气，还不把我吃了。你们都极力反对我的婚事，我只好先斩后奏了。
妈说，这事如果让你爹知道了，非气死不可。你让你爹的老脸往哪儿搁？
阿依莎说，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人。我爹迟早会知道的。爹顶多不认我罢了。
妈说，你这丫头呀，让周围的人怎么看我们马家人？
阿依莎吃了妈做的一顿酸汤面，放下500元钱，让妈给爹买些糖茶。爹爱喝盖碗子八宝茶。马金银阿訇上寺里还没回来。阿依莎怕爹见了她生气，加上学校事多，告别妈和哥嫂，打的回去了。
马金银阿訇再一次见到阿依莎已是她怀孕7个月的时候。那天，马金银阿訇刚从寺里回到家，一推门，见阿依莎挺着个大肚子和她妈坐在庭院的小凳子上正捡着韭菜。阿依莎见爹回来了，忙起身问了声：俺色俩目坤！爹上寺回来啦！马金银阿訇抬眼瞅了一眼大着肚子的女儿阿依莎，木桩子一样戳在那里，呆若木鸡。你，你……这是咋哩？啊？老婆子，你，你说！马金银阿訇站在不远处，用手指着老伴问。
老伴慌忙站起来说，阿依莎她结婚了，有七个月身孕哩。她一直不敢告诉你。
好啊！这事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就瞒着我。真主啊！我羞先人啊！
马金银阿訇左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两眼通红，白胡子因生气一抖一颤地。他双腿软了下来，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马金银阿訇醒来时，发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伴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他问：我怎么躺在医院里？老伴说，你血压升高，心脏病犯了。马金银阿訇说，我气死了才好呢，眼不见，心不烦！他气呼呼地甩开老伴的手说，你们都合伙气我，是不是？儿子儿媳们见爹醒了，呼啦围了一圈说，爹，你醒了，你把我们吓坏了。
这时，主治大夫进了病房，他量了一下马金银阿訇的血压说，好了，病人需要休息，你们留一人陪就行了。大夫转身又叮咛马金银阿訇的老伴说，病人需要加强营养，不能激动生气，药要定时吃，观察观察就可以出院了。
阿依莎坐在走廊的条椅上，见哥嫂们从病房里出来，她忙问：爹怎么样了？哥哥绷着脸说，好多了，不过你最好不要进去，免得爹见了你再生气，血压升高。
阿依莎朝前走了几步，透过病房的窗口望进去，她看见病床上的父亲很苍老，她的心里内疚得不住抹泪。
马金银阿訇出院后在家休养的那些天，不断有左邻右舍寺坊阿訇前来家中探望。得知他的病并无大碍，众人都安慰他只管安心养病，调理好身体。但还是有少数人知道了他的病是被小女儿阿依莎气病的，是心病。只不过大家当面不说，背后有许多议论。还是个哈吉呢，管不住女儿，嫁给了汉民。马家几辈人的名节都毁了。
恰巧此时，马家坊清真寺关于是否要重新聘请阿訇，形成两股不同的意见。一股要求马金银阿訇继续连任寺坊阿訇。理由是马金银阿訇德高望重，对马家坊清真寺的筹捐筹建贡献很大；另一股人要求聘请年轻有为的阿訇来教经办学。理由是马金银阿訇年纪大了，知识退化，精力欠缺，而且身体有病。这两股人互说理由，发生争执吵闹，引起两派势不量力。最让马金银阿訇无颜以对的是，有些人甚至当众指责马金银阿訇先管好自己的家务事。一个有教门的哈吉，怎么会让女儿找个汉民女婿结婚呢？马金银阿訇因此羞愧难当，他病倒在炕上，主动要求辞退马家坊清真寺开学阿訇职位，让贤而闲赋在家，专心上寺礼拜念索儿。这也正如他所愿，一家老小所愿。这些年，他为教门呕心沥血，累坏了身体。休生养息，才是最大的愿望。
阿依莎已到了临产期，正好从菜市上买菜回到中途，肚子一阵紧一阵地憋疼。她感到要生了。拦了一辆的士，边走边打手机通知丈夫王成宇，驶向市保健医院。
王成宇焦急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大夫出来说，恭喜你，母子平安。王成宇激动地拉着大夫的手说，谢谢，谢谢您啦！之后，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归了位。
在医院的病房里，刚分娩后的阿依莎身体还很虚弱，儿子哭啼过几声后安静地熟睡了。分娩时阿依莎疼得头发粘在出汗的额头上，牙咬被单，床单差点抓破了。孩子总算艰难地生下来了。阿依莎这才体会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做母亲的艰辛。此刻，瓜熟蒂落，卸了重负后一身轻松，不觉喜上眉梢。
王成宇笑着跑进跑出，给儿子买回一大包婴儿用品，还有阿依莎的营养品。看着王成宇乐颠颠地当了父亲，阿依莎笑着说，我想喝小米子稀饭。王成宇答应了一声跑出门，不一会儿，就买来了热腾腾的包装杯小米粥，吸管一插递给她，说快趁热喝。阿依舍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东西不要买的太多。现在先给两家老人打电话，通知一声。王成宇说，你看，我半天都忙糊涂了，这就打。他到走廊里打，怕吵了病人。
两边的父母都没显出得了孙子的兴奋度。他们都生着王成宇和阿依莎的气，只是淡淡的一句，噢，知道了。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令王成宇闷闷不乐。可一进门，他脸上的天气阴云转晴。他安慰了阿依莎几句，趴在床边仔细地看着刚出生的儿子是像自己还是像阿依莎。儿子根本不理睬他这个爸爸。阿依莎说，刚生下来的月娃娃比驴丑，丑俊能看出个啥。王成宇刮了一下婴儿的鼻梁说，六分像你，四分像我，是个标准的回回娃。
阿依莎出院回到家中，奶水还没有下来，儿子饿的哇哇直哭，她只好把鼓胀的奶头塞到小家伙的嘴里。她的乳头快被儿子的小嘴唆出了血，钻心的疼。她这才体会到做母亲的不易来。
王成宇的父母到医院里看了一趟孙子，孙子枕头下塞了500块瞌睡钱后就一直没闪面。马金银阿訇的老伴去了一趟女儿家，见了外孙也塞了几百块瞌睡钱，再也没来过。主要是老头子不让去。为这事，她和老头子争吵过。她说，女儿再混蛋走错路也是你亲生的，女儿坐月子身边没个贴心人服侍咋行呢。
马金银阿訇说，她男人不是比爹娘老子都亲哩，让他请了假回家服侍，你少给我去，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老伴沾泪哭了一通，只好偷偷给女儿打电话。老头子脾气倔，她一辈子没扭过。再加上马金银阿訇刚刚做完前列腺手术，身体虚弱，还要老伴照料。她只好哭哭啼啼的在电话里让女儿别多她当妈的心。阿依莎说没事。王成宇到单位请了一个月假，能照料好我，妈你放心，你操心好我爹就行了，你就别牵挂我。
等挂了电话，阿依莎却是一阵心酸，轻声地，不敢高声哭。她觉出了孤单，看出了一些冷漠，她的这个婚姻之路走得太艰难。
阿依莎三天上奶水才下来。这之前儿子一直喝奶粉。王成宇变了花样的给阿依莎调理饮食。阿依莎营养吸收好，奶水多的浸出了胸衣。身体像充气一样丰满起来。人又白又胖，男人却清瘦了，洗锅洗碗洗尿布，买菜买米换煤气。晚上儿子一哭闹，他就醒了，睁眼看着阿依莎奶着儿子熟睡了，他才肯睡去。白天坐在床边也打起盹，阿依莎就催促他去迷糊上一阵。眼里是感激的泪，她庆幸自己没有嫁错人。男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她以后要加倍恩爱他。
儿子满月后，王成宇请来了清真寺里的阿訇给儿子起了个经名叫尔萨穆，学名叫王鸿儒，阿依莎给起的，是希望儿子将来长大了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
王成宇和阿依莎的同事们在清真餐厅里吃了一顿满月宴席，以示庆贺。家中亲友都没来一个。这也是意料中的事。
儿子三个月后就隔了奶，改吃牛奶。主要是阿依莎产假到了，她得回学校教书。王成宇也早已到单位上班，夫妻俩只好在家请了个保姆照料儿子。儿子白胖可爱，憨嘟嘟地冲他俩那么一笑，黑亮的眼睛那么一闪，夫妻俩所有疲乏不如意顿时被儿子冲淡消失。放暑假了，阿依莎把半岁的儿子抱回娘家。外奶奶抱起外孙舍不得放手。舅舅舅妈们都给外甥枕边也塞了瞌睡钱。女人们见了漂亮孩子总是你争我夺的，捏鼻子揪耳朵亲脸蛋的，稀罕个没完。
马金银阿訇远远地瞅了一眼便出门上寺去了。阿依莎问爹好也不应答。爹的气还大得很。阿依莎不尊教义，违拗爹的心愿，没赶出家门，就是留了阿依莎大情面。
那年，马金银阿訇家里要过一个重大的尔麦里乜贴，请了四方二十多个阿訇满拉，邻里亲友四五十人，宽敞的堂屋都跪满了。阿依莎和王成宇也来了，马金银阿訇没有理睬女儿女婿给他的色俩目问候，也没给他们俩下乜贴钱。在那重大的场面上简直就是公然的羞辱。当时头戴白帽的王成宇羞红了脸，阿依莎也抹了泪。所有人都瞥来惊讶的目光，阿依莎拉起男人抱起孩子哭着出了马家大院。事后老伴责怪老头子做事太绝情了。外孙都两岁多了你还那么犯犟干啥？你还当众羞辱了女婿，你这是当众打女婿女儿的脸！
马金银阿訇一听老伴的哭诉就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就是当众要臊臊他们的毛，谁承认他王成宇是我马家的女婿呢？我也没有她这个不义不孝的女儿！往后他们少来家里，你们谁接触他们，我打断你们的腿。儿子儿媳们都吊着脸不吭声，不过他们看出王成宇这个人还挺厚道，也心向教门，爹翻脸不认人，他们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顺着爹。和爹摆那么多道理，争那么多理由干啥？爹心气大，万一气得犯了病，一口气上不来，无常了就没爹了。
这之后，阿依莎一家人和爹的隔阂始终不能缓和。阿依莎每次节假日和王成宇带孩子回娘家，爹都避而不见。外孙长到五六岁，马金银阿訇没有摸过外孙的头，拉过外孙的手。外孙见外爷也是一脸的惧怕。外爷的白胡子，其他孙子可以随便地抚摸，甚至趁爷睡着了，可以拔醒他。外孙尔萨穆怯怯的，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汉民的血，这种民族融合，激起了马金银阿訇的强烈排斥。他有时也希望自己的心肠软下来，外孙都那么大了，阿依莎和王成宇也对他很孝敬，可他就是心里不痛快。
马金银阿訇走在清真寺的路上，面对斋月的那轮满月，月光直往他心里晃，满盈盈的，胃里石沉沉的，寺里的斋饭香飘飘的。不知咋的，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阿依莎，在这样的月光下，他的老疙瘩丫头赖着让他背着走，小脸暖暖地贴着他的脖颈，给他唱：月亮走，我也走。如今，阿依莎这个不孝的丫头又让他想在心里。他拄着杖的手有点颤抖，另一只手擦了一把滴下脸颊的清泪，想自己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如果真主的大限到了，他还不知道，晚上脱下的鞋，二日早上能不能再穿上呢？他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到水房里洗大小净换水，每一次弯腰起坐都气喘吁吁的，他就感到自己真老了。真老了，心气还那么大！为什么许多事不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呢？儿女们做错了事，他还像对待孩子那样抄起拐杖追撵着打一顿。大儿子都快奔六十的人了，子孙一大群，他怀疑自己越来越变得孩子气。
马金银阿訇很少插手生意上的事，不过，遇到重大决议，儿子们还把他这个老爹当舵手。哥几个聚在老爹的身边，要求爹来定舵把持航向。马家粮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需要扩大再经营。现在，市政府要求民营企业家们做大做强，引进外资，招商引资。建设工业园区，召开回商大会。清真胡麻油有限公司的建厂地址都已经审批下来，有待择日开工建厂。投产后，马家几兄弟的油品将畅销全国，也远销阿拉伯国家，为增进阿拉伯世界的贸易交流打开一个崭新的窗口。
到了中午时分，马金银阿訇才回到家中，女儿阿依莎和女婿王成宇一起向爹躬身问了色俩目封斋好。马金银阿訇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这个女婿，他承认不承认已经是十年的女婿了。况且，现在已升居到工商局长的位置。儿子们找他回家，就是要商量生意上的大事。见爹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也就任他去。爹发话让他们放手干，说明爹信任他们。马金银阿訇自知儿子们个顶个的精明能干，儿子们这是在抬举他这个爹，他是个一心向主的人。五时乃玛子一天都不能脱离。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折腾去吧。
晚上开斋时，马金银阿訇坐上位。阿依莎给他的盖碗茶里倒水，女婿王成宇一脸的拘谨。单位上如何呼风唤雨，可在老丈人面前，同桌就餐竟然紧张得手脚没处放。
明天到东寺沟给亡人们点香上个坟。马金银阿訇和颜悦色地对女儿阿依莎和女婿王成宇说。
厂子开工前许个平安乜贴。托靠真主的大能，万事平顺。马金银阿訇对儿子们说。
儿女们都很吃惊。十年了，爹第一次和阿依莎一家开口说话了。
这一家人其乐融融。堂屋里传出马金银阿訇爽朗的说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