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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甘军攻打东交民巷,倒下的却是拳民

东单是北京三大商业中心之一,邻近朝阳门、东直门、崇文门,是粮食、木材和外地商品进京的主要通道。从东单往南就是东交民巷,今天北京市政府所在地即肃王府故址。六月二十日起,从东单到东四大街一线的店铺腾出房间,供攻打东交民巷的清军进驻。董福祥的甘军部署在西、北面,攻打东面的是荣禄指挥的武卫中军。当时的肃王府为日本公使馆,地处东部战线的北段,中段是法使馆,南段是德使馆。所以,肃王府北临甘军,德使馆南有庆王奕劻的军队堵门,都是最险要地段。

攻打公使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能招致列强疯狂报复,造成比英法联军之役更惨烈的后果。慈禧太后不会不明白,那么她为什么要冒险走出这一步呢?不排除一种可能,庚子风潮中,慈禧手里没有牌,能攥住的只有东交民巷十一国公使团。如攻陷东交民巷,扣押住列国公使和其老婆孩子及一大把传教士,就可以和联军坐下来谈判,用交还人质逼迫列国联军撤退。这是老把戏,当年清廷曾拘捕英法谈判代表巴夏礼,试图以此迫使英法停战。现在又想把东交民巷公使团扣作人质,慈禧太后也曾私下对荣禄划底线,攻打东交民巷不准杀戮洋人。荣禄在给叔父奎俊的信里说:“侄现仍竭力保护各使臣无伤,尚可作将来转圜地步”。所谓用使臣“转圜”,即是扣押使臣作为谈判资本。

那时英国也由一个女人当家,那个女人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在她的领导下,英军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打得不错。从才干与政治头脑两方面看,慈禧太后都不能与维多利亚女王相提并论,她却不服气,曾放话:“闻言英王维多利亚多么有能耐,其实她对于世界万国关系的理解,还不到我的一半。”又说:“外国之陆海军及机器,我也得服气,但说起文化礼俗,总是我国第一。”尽管慈禧太后嘴头子硬,但女人就是女人,她善耍小聪明,自以为得计,在大是大非上比维多利亚女王差远了。

清廷和公使团的接触一直没有中断。许景澄分别在六月十一日和十三日前往拜会英国公使窦纳乐。第一次,同去的还有袁昶。两位有洋务经验的大臣一贯主张剿拳。清廷还向驻外使节发报,要求他们对“宣战”一事向本国解释。

“此次中外开衅。其间事机纷凑,处处不顺,均非意料所及。……当风声初起之时,各国请调洋兵到京保护使馆,朝廷以时势颇迫,慨然破格许之。各国通计到京洋兵不下五百人……有时上城放枪,或任意游行,几欲闯入东华门,被阻始止。于是兵民交愤。……各国遂添调洋兵,中途为乱党截杀,迄不能前。……朝廷非不欲将此种乱民,下令痛剿,而肘腋之间,操之太蹙,深恐各使馆保护不及,酿成大祸,亦恐直东两省,同时举事,将教士教民使无遣类,所以不能不踌躇审顾者以此。不得已,乃有令暂避津之事,正在彼此商议间,突有德使克林德赴总署途中,被乱民伤害之案。乱民亦挟骑虎之势。……该大臣等详细向各外部切实声明,达知中国本意,现仍严饬带兵官照前保护使馆,惟力是视,设法相机自行惩办。在各国遇有交涉事件,仍照常办理,不得稍存观望。”

从电文中可以看出,那时,慈禧太后并没有下定决心与八国誓死一战,而是极力把“开衅”的原因推到“乱民”头上。

慈禧太后以光绪的名义给俄国沙皇、英国女王和日本天皇发出国书,非正式表示了求和愿望。可是从六月下旬到七月初,不但这三个国家相继增兵,而且德国也大举增兵。

长期以来,有的史学家认为攻打东交民巷的主力部队是清军,没义和团什么事,其主要依据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等人的报告。窦纳乐报告说:“下午四时正,清军从北面和东面开火……于是开始了中国政府军队对北京各使馆的有组织地进攻。”比利时公使七月二十五日致驻天津领事密信中说:“直至本月十六日,华兵尽力攻击,我等竭力抵敌。”美国公使致驻津领事密信中说:“华兵奋击共二十六日……约计施放炮弹四千有余,枪弹数万……中国兵死约二千余名”。他们都只谈到清军进攻使馆,而未提义和团进攻使馆。

义和团是否参加了进攻使馆行动?窦纳乐给英政府的报告和朴笛南姆威尔的《庚子使馆被围记》对使馆之战均有详细记述,反复谈到清军如何猛攻使馆,提到义和团的只有寥寥三处:其一:六月二十三日,“数拳匪冲入德国使馆附近的房屋打算放火,被德兵尽执而杀”。其二:六月二十七日,“美国特遣部队报告说:二百名义和拳在中国军队的逼迫下发动进攻,攻击了街道上的工事,但被迫退却”。其三:七月初,一名“十五岁之童子……直对日本防线而来,手中并无兵器,只拿引火之物及油一瓶,意欲放火焚烧洋人房屋,途中被打死”。

窦纳乐和朴笛南姆威尔都高度仇视义和团,对义和团烧教堂的行动有详细描述,在记述使馆之战时,连一个十五岁的义和团少年的无效行动也有具体记载,如果义和团真有大规模进攻行动,他们是绝不会略而不记的。

义和团攻打使馆之说,是清廷有意散布的,在攻打使馆之初即已流行。清廷派兵攻打使馆的同时,担心这一行动妨碍求和,因此极力把攻打使馆之举推到义和团身上,一再表白自己是在尽力保护使馆。御史郑炳麟主张尽戮使馆人员以灭口,将来把责任全推到义和团和乱兵身上,典型地反映了清廷的心态。

窦纳乐所说的“中国政府有组织的部队”,指的是甘军。甘军的头儿是董福祥。光绪四年(1878)荣禄因纳贿被免职,出任西安将军。那时董福祥署喀什噶尔提督,两人都在西北,得以结识。慈禧太后六十庆辰,董福祥入都参与庆辰活动,荣禄“得福祥则大喜,罗尔致之门下,折节与为昆季交”。活动结束后,董福祥再未返回喀什噶尔提督本任,而是留在了京畿。西安将军荣禄也调离西安,留北京担任步军统领,会办军务。从此,董福祥与荣禄往来日渐增多,关系日趋密切。

据李希圣的《庚子国变记》记述,清军中的两支部队围攻东交民巷,即甘军与武卫中军。拳民不过是爬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嚷嚷。用北京话说,是站脚助威。

六月二十日下午,清军的进攻开始后,首先攻击的是位置靠外的比利时使馆和奥地利使馆,由于两个使馆的人员已撤到英国使馆,留守的卫队士兵未经抵抗便撤出去了。就在当天晚上,这两个公使馆被大火烧毁。使馆卫队接着放弃了荷兰使馆和意大利使馆。荷兰使馆在使馆区外,而意大利使馆处于使馆区防线的突出部位,兵力薄弱,难以防守,清军刚刚进攻,使馆卫队便主动放弃了。意大利人撤出后,使馆被焚毁。

包围圈中的洋人看得十分清楚,东交民巷的防线并不坚固,如果甘军发动一次集团冲锋,如同秋风扫落叶,使馆卫队根本顶不住。那么,清军为什么没有发动集团冲锋呢?甘军为什么几十天打不下只有百八十条枪保卫的东交民巷呢?

怀来县县太爷吴永是随扈西行的亲历者,将见证往事口述成书,名《庚子西狩丛谈》。据这本书里记述,慈禧太后在“西避”的路上曾经对吴永说:“我本来是执定不同洋人破脸的,中间一段时间,因洋人欺负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动气。但虽是没拦阻他们,始终总没有叫他们十分尽意地胡闹。火气一过,我也就回转头来,处处都留着余地。我若是真正由他们尽意地闹,难道一个使馆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甘军既然投入战斗,为什么不真打呢?对这一奇怪现象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清廷把东交民巷作为对义和团“半抚半剿”的所在。

“半剿半抚”的发明人很有可能就是袁昶本人,他提出把义和拳整编后开往天津,用列国联军消灭义和拳。这个建议虽然没有被采纳,但也仅仅是在天津方向没有这样做。而在攻打东交民巷时,载漪和董福祥采用了这种策略。

“半抚半剿”最对董福祥的心思。老董是军阀,军阀的本钱就是兵。他奉命打东交民巷,舍不得拿自己的部队冲杀。慈禧太后令他招抚义和拳,他招募了一批拳民中的“精壮者”,稍加训练,就把他们摆在第一线冲杀。

涌进北京城里的义和拳,以乾字团的人数最多,势力最大。乾字团首领是陕西人李来中。他入京后,同董福祥都是西北人,关系密切,董福祥向荣禄推荐了李来中,经荣禄认可,李来中率团众与甘军共同围攻东交民巷公使馆区。

当时董福祥甘军有二十五营,计有士兵一万多名。李来中还由董福祥“引至内廷,经召见者两次”,时人谓:“拳匪既云集京师,更有董福祥义弟陕人李来中者,从中指挥,由是兵匪遂合而为一”。

攻打东交民巷的固然是甘军,而在第一线冲杀的是被招募的乾字团。才被整编的乾字团没有受过训练,把他们摆在第一线,用使馆卫队的马克辛机枪“代剿”,刚被招抚的拳民凭着一腔热血冲锋,后方未必会提供炮火掩护,遑论后勤保障。从这一说法出发,后人才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打不下东交民巷。

围攻东交民巷时,拳民打头阵,载漪和董福祥处于可进可退的有利位置上。拳民如果打下东交民巷,就扣押使臣和洋人谈判;拳民如果打不了东交民巷,对于清廷来说,等于用东交民巷卫队的力量“代剿”了。由于有这样的背景,甘军便懒懒散散地对付。一则记载道出实情:甘军兵勇架起炮后,大喊一声:“四喜丸子(炮弹)准备好喽!”开完一炮后,便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抽烟、喝酒、聊天。

七月十一日,袁昶和许景澄相约,到崇文门城门楼子上察看战场后,他俩向董福祥的指挥机构问责。

崇文门位于内城东南,瓮城西面辟闸楼、券门。崇文门关帝庙在瓮城内东北角,南向,又称哈德门、海岱门。历经元明清三朝近八百年,因是向皇城内运酒的专用通道,又被称为“酒门”。明清时,在此设立税务司,凡是从这个门进京的商品,都得抽税。

袁昶和许景澄来崇文门,因为这里把着东交民巷东口,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从东单前往东交民巷的道路已被封锁,他们是从前门绕过来的,拿着荣禄开具的关防,允许上城门楼子。不时有流弹飞过,他们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在兵勇带领下,从城墙垛子的间隙,往下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第一眼就让他俩倒吸一口凉气。

东交民巷东口排列着尸体,足有几百具。巷里的枪声就像爆豆一样,即便是外行,也能听出那是马克辛机枪在射击,却仍有一队队甘军往里开进。

他俩下了崇文门,紧急商量了几句,决定去找董福祥。

甘军的临时指挥部借用了神机营的衙门。在北京东城区范围内,这里是距离东交民巷最近的军事机关。

袁昶和许景澄在门口亮明身份后,允许进入。

神机营衙门也是多进四合院,头一层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扎红头巾的拳民,吵七八火的,都在议论着什么。袁昶和许景澄不由停住脚步,打算看个究竟。

片刻,一个千总走出房门,拍了拍巴掌,接着嚷起来:“义和拳兄弟们,你们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枪炮声不断是甘军在攻打东交民巷。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诸位兄弟,凡是那不聋不哑不瞎不瘸的,董大帅统统收编,从即日起,你们每人去领一身伍服,本千总拨拉一个脑袋算一个,都算是董大帅的麾下了。”

拳民们好一阵子欢呼雀跃。

千总一挥手,大声说:“还有,你们这帮子人都不是打一个地方来的,谁也不认识谁,东交民巷的战事紧张,我也来不及考核头目了。董大帅有令,你们自行编组,怎么编呢?听着!凡是那能说会道的,当头头;能跑能闹的,当伍卒;能吃能睡的,当后勤。”

袁昶摇了摇头,无奈地说:“胡闹台胡闹台。”

许景澄拽了拽他,“爽秋,找董福祥问问去。”

兵丁领着他们穿过这层院子,再穿过两层院子,进入第四进院子,这里倒是相对安静了许多,直接进入董福祥的大堂。

董福祥的老照片留存至今。不胖不瘦,小鼻子小眼睛,长相不像个回民,反倒更像个眯缝着眼睛蹲在路边晒太阳的老汉。

董福祥见到这两张脸,半熟不熟的,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知道是从总理衙门来的要人,品级都不算低。老董不大善于应酬,抛开正在议事的部将,专门接待他俩。

袁昶和许景澄与董福祥寒暄了没几句,就切入了正题。

袁昶说到刚才在头一进院子的见闻,随即说道:“董大帅,你们就这么草率地征召拳民,也不训练,披一身皮就上战场?”

董福祥说:“二位,你们应该知道,是皇太后让我征召拳民的。”

许景澄说:“我叫许景澄,这位叫袁昶。我们刚才上了崇文门。在崇文门上,我和袁昶先生看了战场,惨不忍睹,死的可都是大清子民呀。我和袁昶先生虽没有在军中干过,但是也多少知道一点军队中的事情,凡是经过训练的部队,都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往里冲。”

董福祥拉下脸来,“闹了半天,你俩就是袁昶、许景澄,本大帅对你们早就有所耳闻。二位大员,不要在这里责问董某人。董某人招抚这些拳民,的确有一些草率,但是也不能不草率。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说来,还是遵照袁昶先生的意思办的。”

袁昶不由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是说我?”

董福祥说:“太常寺卿,整编拳民,开往天津,迎战洋兵,不是你最早向皇太后提出的吗?你这主意不错呀,既清剿拳民,又挫伤洋兵,所谓‘两得’之。主意既然这么好,我用于东交民巷又有何妨?”

袁昶和许景澄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眼前这位西北汉子口无遮拦,一下子就把底牌撂了出来,原来打东交民巷虚虚实实,能打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也大大地削弱了义和团。不用说,面对这样一个粗糙的西北汉子,他们说不出什么了,也不可能进一步深究。这天的责问不欢而散。

回去后,袁昶与许景澄冒险直谏:要求严旨切责董福祥,饬令甘军悉行退出紫禁城外,不许甘军重至东交民巷,再向使馆攻击者即行正法;要求责成大学士荣禄限期将义和团驱散出城,以救燃眉之急。谏书言道:“攻打使馆表面是甘军,实为临时整编的乾字团拳民。开战以来,洋兵死者寥寥,而拳民骸骼狼藉,遍于东交民巷口,其刀枪不入之术安在?数万拳民攻四百余洋兵所守之使馆,至今二十余日之久未能攻破,其伎俩亦可想而知。”

据说,慈禧太后读了后,觉得袁昶所说的有一定道理,决定采取正常办事方式,要拿公使团当人质,就派正规部队攻占东交民巷;要削弱义和团,就派他们去天津。但是,晚了。

据资料记载,“从七月十四日起,公使们发现,枪、炮声停止了,开始以为清军在补充弹药。但是到十六日清军完全停止了进攻,以后的几天也是围而不打,为什么?公使们推断外界发生了大事,今清政府心有余悸,再后来,天津丢了,清廷立马消停下来。”

这日,载漪大岔着腿,坐在王府正殿的中央。他的左边依次是载勋、溥儁、载濂、载瀛。右边竖立着张老三、寇风尘、寇风月。

满洲作战中最讲究两翼,坐序上也讲究两翼。

载漪看看“左右两翼”,意满志得地说:“本王爷传你们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说一说。本王爷昨日进宫了,这件重要的事情是皇太后亲自对我交代的。”

他的“左右两翼”都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看着“左右两翼”都在侧耳聆听,载漪翻腾着坊间传播的“大将军”的那种心绪,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做沉思之状,而后背着手,边踱步边说:“这个嘛,至于这个嘛,根据太后懿旨,身为统辖义和团的大将军,现发布三道命令。”

一听有命令了,而且是三道命令,“左右两翼”刹那间聚精会神起来。

载漪很满意这种效果,于是大声宣布命令:“命令之一,左近饭馆,这几天别的饭菜不准做,大锅小锅统统熬绿豆粥;命令之二,把人撒出去,凡是拉着大车卖西瓜的,统统把西瓜送来,本王府包圆儿;命令之三,再撒出一些人,凡是推着车成桶成桶卖酸梅汤的,全部送来,由本王府包圆儿。这几样东西都凑齐了,几挂大车西瓜,几挂大车绿豆粥,几挂大车酸梅汤,浩浩荡荡去东交民巷犒劳。”

寇风尘和寇风月使劲忍着才没有笑喷出来。那位自吹大将军的王爷装模作样地发布命令,说来说去,不过是西瓜、绿豆粥和酸梅汤。

张老三说:“王爷,您的话小的没有听清楚。您是说带着绿豆粥、酸梅汤和大西瓜去东交民巷犒劳,是吗?但是那儿正在打仗呢。”

载漪说:“打仗怕什么呀,大队人马去犒劳,洋人立马就住手了。”

寇风尘说:“洋人住手?王爷,您倒是要去犒劳谁呀?”

载漪说:“东交民巷里的洋人。”

寇风尘急了,“王爷,您是不是搞错了?东交民巷的洋人杀了我们义和拳那么多的弟兄,我们去犒劳他们?什么大西瓜、酸梅汤,还有他妈绿豆粥。这事儿谁爱做就做去,义和拳不会做。这么做对不起战死的弟兄。”

载漪一瞪眼,“你们义和拳鱼锅伙坛口必须要做。本王爷自幼熟读兵书,兵法的精髓是什么?就是打一下揉两下,就是喝一嗓子再给俩糖豆。”

寇风月实在忍不住了,扑哧笑了,慌忙掩嘴说:“王爷,您这是哪国的兵法精髓呀,我怎么觉得您是在玩儿过家家呢。”

载漪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对兵法的高深莫测永远也看不明白。你以为打一下揉两下就完啦?揉了那两下子,还得接着打;你以为喝一嗓子再给俩糖豆就完了?给完那俩糖豆,咱还得接着呵斥!”

溥儁说:“我阿玛说了,犒劳东交民巷洋人是太后懿旨。”

载漪说:“你们是本王爷的亲军,早晚要投入东交民巷之役。东交民巷里面是什么样,你们知道吗?你们不会知道。正好借着这次犒劳的机会,把里面的地形地物一一记住。古人有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到时候,本王爷在府团里审时度势的那么一运筹,你们就决胜于十里八里之外的东交民巷胡同中!”

次日,几挂马车咔哒咔哒地进入东交民巷。有的马车上拉的是西瓜,有的是绿豆粥桶,有的是酸梅汤桶。

张老三和寇氏兄妹在一辆拉酸梅汤捅的车上。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肃王府和法国公使馆被炮火摧毁得不成样子,别的地方被破坏的不大厉害,马车经过一堵一堵的高墙,墙上不时探出个把洋兵的脑袋。

张老三对寇氏兄妹说:“我看出名堂了,东交民巷这地方,凭着土枪土炮打不下来,如果把咱们放进来打,没有几人能活着出去。”

寇风尘说:“我也看出来了,如果董福祥的甘军配备了洋枪洋炮,洋炮一轰,甘军趁着炮火掩护冲进来,几个时辰就全部攻陷了。”

张老三嘟囔了一声:“说的也是。”

寇风月在一边听着,忍不住插话说:“打仗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女人从来不关心这方面的事。但是,我也听说了,朝廷花大把银子买了好些个洋炮,特别是德国人的克什么伯大炮。到这节骨眼上为什么不用呢?就这些个破洋楼,克什么伯大炮一轰就塌个屁了,为什么不使唤呢?”

其实,后世的学者也一直探讨同样的问题,清军不是没有先进武器,在东交民巷之战中为什么不用呢?

在战场上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大炮,而是炮弹。远在明代,明军火炮除装备实心弹和霰弹,还有开花弹。实心弹由铁或铅铸造而成,主要用于攻城,射程远,对杀伤人员威力不大;霰弹由数升铅铁小丸构成,可形成弹幕,杀伤力大,但射程一般不超过一里;开花弹是铁壳,可以及远,爆炸时威力大。清太祖努尔哈赤很可能是被明军用开花弹炸成重伤不治身亡的。在明代大放异彩的开花弹,到了鸦片战争时中国竟然无人知晓,连清朝当时的火器专家丁拱辰也不知开花弹为何物,以至于李鸿章向德国订购开花弹,曾国藩设立安庆军械所重新引进西式开花弹。左宗棠在西北平叛时,从一处明代炮台遗址挖掘出开花弹百余枚,不禁仰天长叹,三百年前中华已有此物,到如今竟然失传,以至被列强所欺凌。

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洋人军火商聚集在上海、武汉、广州,推销本国军火。湘军与淮军没有品牌意识,懵懵懂懂,听任军火商吹得天花乱坠,买到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比中国的土枪鸟枪强。太平天国战争打完,满朝文武都认为,中国的典章制度没得说,就是兵器不如人,所以才受欺负,用新式武器装备军队,是上下一致的呼声。一八七零年,李鸿章接替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接着兼任北洋大臣,授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是总督之首,北洋大臣掌管洋务、海防等诸项内外要政,若非心精力果,与朝廷肝胆相照的开放型干才,绝非能胜任。李鸿章首先要做的就是换枪换炮,提高作战能力,巩固海防。

德国克虏伯公司建于一八一一年,最初只是生产钢铁,逐渐发展到铁轨、火车车轮等其他重工业的各个领域,但震撼了世界的还是全钢后装大炮。克虏伯家族的奠基人叫阿尔弗雷德·克虏伯,他生产的大炮曾使俾斯麦在十九世纪中叶先后战胜了奥地利和法国。特别是普法战争中的色当一战,普鲁士第一军的一百二十门大炮轰击法军阵地,把法军炮阵压得抬不起头来,为普鲁士军队赢得时间也赢得了最终胜利。有人说,实际上是克虏伯大炮的胜利。普法战争之后,德国成为世界军事强国,全力向各国推销武器,克虏伯变成了“帝国兵工厂”,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军火供应商。

李鸿章闻知此事,把德国视为中国的榜样。在主持引进西式兵器时,通过与英国的阿姆斯特朗炮和格林兵器比较,最终看中克虏伯大炮,计划用克虏伯大炮装备京津一带和长江一线的炮台。同时在淮军中首次组建有近代意义的新式炮营,采用克虏伯后膛钢炮装备,编制上仿照德国炮营,水师中也配备克虏伯大炮。太平天国战争之后,李鸿章麾下的淮军已装备了十九个炮营,共有克虏伯大炮一百一十四门。此后,李鸿章更是大量购买克虏伯新式兵器。一八八八年夏,李鸿章订购了二百万马克的克虏伯军备物资,用来装备威海卫和大连湾海军基地。两广总督张之洞购买了五十二万马克的克虏伯大炮。盛宣怀用十一万两银购买了四门克虏伯大炮。李鸿章麾下的天津军械所通过信义洋行购买了价值五百五十万马克的克虏伯大炮,装备北洋海军的海岸防御系统。这是克虏伯在华贸易的最大一宗。

李鸿章购买的克虏伯大炮,主要用于海防,部分配备给武卫军。英军海军中将西摩尔率领的联军在廊坊吃亏后,在撤往天津途中,占领了清军的东局军火库,打开一开,装备之丰富,连他们也大为吃惊。

以下是在天津东局军火库中所发现的中国新式军用物资报告单:

三十六门克虏伯大炮,口径八十七毫米,大部分未开箱(1897年埃森制造)

六十门克虏伯大炮,口径七十毫米(1897年埃森制造)

四十二门诺尔登费尔德式速射机关炮,口径五十七毫米

四十二门诺尔登费尔德式机关炮,口径四十七毫米

四十二门大炮,部分诺尔登费尔德式,部分上海机器局造,口径三十七毫米

十门速射机关炮,口径三十七毫米

二十门小口径的速射机关炮

三万支有新标记的毛瑟枪和曼里彻式来福枪

三万把刺刀、军用品及其他

读者看了以上武器清单,估计会颠覆以往的认识:并不像宣传中说的那样,帝国主义有洋枪洋炮,清军只有大刀长矛。庚子年时,仅天津郊区军火库里面的装备,如果都拿出来武装清军,清军装备就可以超过八国联军。

综合庚子史料记载,攻击东交民巷的甘军没有克虏伯大炮,而袁世凯的新编陆军和荣禄的武卫中军都配备了这种大炮。荣禄与董福祥在大西北共过事,一度是铁哥们儿,老董向荣禄借炮,荣禄驳老董的面子,不借。远在广州的李鸿章听说这事后,乐了,说老董没有克虏伯大炮就打不下东交民巷。

由此可见,慈禧太后下令攻打东交民巷,不是真打,是在拿洋人撒气儿呢。

有一则传闻是,在甘军和拳民攻打东交民巷的战斗中,载漪急火攻心,甚至假传谕旨,令武卫中军的张怀芝分统用刚从德国进口的新式大炮助攻。当时有人推断,每发重达几百斤的炮弹,“只要三两炮,各使馆就夷尸狼藉”。

好在张怀芝是有脑子的武将,毕业于英国人戈登在中国办的天津武备学堂。他骨子里不赞同灭洋,又不敢公开抗旨,跑到荣禄家中讨要发炮令。荣禄支支吾吾的,死活不写。张怀芝就死乞白赖在荣禄家中不走,荣禄被缠得没有办法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横竖炮声一响,里边是听得见的。”

对荣禄的话,张怀芝立即就心领神会了,随即告辞,登上城墙,下令:炮位不准,需重新测定方位。经他亲自一番鼓捣,大炮瞄准了使馆区内的一块无人空地,然后众炮齐发,猛轰了一夜,未伤及一个洋人。

所以,有史家说张怀芝拯救了昏头昏脑的慈禧太后,同时也拯救了风雨飘摇中的大清王朝。老北京都知道,东交民巷紧贴从正阳门到崇文门的城墙,张怀芝属下炮兵的炮位在城墙上,炮轰东交民巷,居高临下,近在咫尺,如果校准射击,别说用克虏伯大炮轰一夜,轰半个时辰,东交民巷的洋人就一个也活不了。但是,如果张怀芝这样做了,那么,八国联军打进京师,就不是“索赔”四亿多两银子了,而是必瓜分了中国不可。在当时,列强不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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