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八月十三日，慈禧太后下懿旨，令给南方各省发急电，要求北上勤王。当然，她也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晚了，顷刻之间，八国联军就会破城。
当晚，电闪雷鸣，风雨骤至，八国联军兵临城下。天气缘故，暂停止进攻。嚯！就说这场不请自来的风雨，让京师绝望的百姓们欣喜若狂，当真以为是老天爷在帮大清王朝的忙。
八月十四日凌晨，风消雨住，休整了一天的八国联军发起进攻。俄军为先锋，接着日军、美军、英军陆续投入战斗，战斗在北京城墙东段相继展开，联军遭到进入中国以来最激烈的抵抗。清晨，俄军率先攻破东便门，进入北京城内。日军进攻东直门和朝阳门，英军从广渠门入北京城。
八月十四日晨，慈禧太后紧急召见各王公大臣，结果只有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赶来见驾。据《两宫西狩记》载，慈禧太后一看没几人理会她，伤心落泪的同时，又耍开了她那特有的脾气，哭哭啼啼地说：“满朝文武，只剩尔等三人在此，其余都躲藏起来，丢下我们母子二人不管。尔三人务须随驾同行！”
北京城分为外城、内城和紫禁城，每个圈都有城墙。使馆位于内城，从正面进入，要继续攻破内城城墙。英军中有个华勇营，全部由中国人组成。有人知道一条捷径，通过流经内城的玉河水门下水道可以直接通往使馆区。当日下午两点，英国印度雇佣兵先进入使馆区，宣告被围了近两个月的各国使馆解围。
美军指挥官查飞将军来到使馆区外，向守卫使馆的士兵喊：“从哪儿进去？”士兵们说：“下水道！”查飞低头钻进敞口的下水道。联军原以为被围困的人气息奄奄，或死伤大半，当他们进入使馆区时，却大吃一惊。外交使团的绅士们衣着得体地出现在“解放军”眼前，窦纳乐、萨瓦戈和康格都刚刮了胡子，穿着都还整齐；女士们穿着优雅夏装，戴着帽子、打着洋伞。相比之下，反倒是“解放军”蓬头垢面，军装上沾满了泥土，皱巴巴的挂在身上。使馆解围后，在使馆避难的神甫达道西瓯骑驴去北堂报信，半路被义和拳截杀。他是庚子年最后一个被杀的传教士。
八月十五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慈禧太后身着普通青衣，从宫中逃出。光绪帝及皇后紧跟在后。到西华门外，才弄了辆骡车坐上。跟着出逃的王公大臣们不多，只有载漪、载勋、载澜、刚毅、赵舒翘等。
慈禧太后出逃时放出话，太监和宫女自行解散。太后前脚离开，后脚宫里就乱成了一团，太监们和宫女们长年累月生活在宫中，这下子抓瞎了，宫里流言满天飞，八国联军进来后会如何奸淫烧杀，每个宫女都会被轮奸致死。乱哄哄中，宫女们和太监们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服毒的服毒，自杀数以百计。
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离开紫禁城不久，美军就到达紫禁城脚下，而且在午门外架炮，准备发起攻击。当各国指挥官得知美军有可能首先进入中国皇宫的消息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做出了决定：为了防止某一国军队独占皇宫，暂时停止对紫禁城的一切军事行动。
八月十六日，八国联军组建解救队，包括法军一个步兵营，俄军一个步兵营和三十名哥萨克骑兵，英军海军陆日激战，打退围攻教堂的清军和义和团，轰动一时的西什库教堂事件告终结。在攻打西什库教堂的两个月中，有四百名中国教民被杀，八十名妇女和一百二十名婴儿饿死，三名传教士和十一名士兵战死。
北京破城之日，就是联军大开杀戒之时。
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里和周边地区搜寻拳民。英国记者辛普森报道说，法军把一群拳匪、兵丁、平民相杂的人逼进一条死胡同，连续扫射十五分钟，不留一人。德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这样描写：“不列颠人和德国人最喜欢用枪来快速解决，日本人则愿意采用他们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斩首……日本刽子手们为了一刀砍得漂亮，先把他们脖梗上的辫子割掉，因此，广场上经常会有一小堆一小堆被割下来的满是尘土的中国人的辫子。”《麦美德日记》中说：“数以百计的妇女和女孩自杀而死，以免落入俄军和日本兽军之手，遭受污辱和折磨……在通州的一个井里有十二个姑娘，在一个大水塘里，有位母亲正在把她的两个小孩往死里淹。”
《崇陵传信录》、《西巡回銮始末记》等载，北京城破后有大批官员自杀。尚书崇绮在北京城破后逃到保定，听说全家自杀，也在莲池书院服毒自杀。安徽巡抚福润全家自尽。祭酒王懿荣夫妇和媳妇一起投井自杀。主事王铁珊和祭酒熙元自杀身亡。宗室庶吉士寿富与弟弟富寿还有两个妹妹及婢女一起服毒自杀，其他人都死了，两兄弟一时未死，寿富横刀自刭，富寿处理完尸首后也引刀自尽。
北京街道上满是尸体，时至酷暑，很容易引起瘟疫。洋兵到大街上强行抓人，不管达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抓住，就强迫背尸。
据内务府后来报告，皇宫失去宝物两千余件，内有碧玉弹二十四颗、四库藏书四万七千五百零六本；日军从户部银库抢走三百万两银子和无数绫罗锦缎，还从内务府抢走三十二万石仓米和全部银两；联军洗劫了紫禁城、三海、皇史城、颐和园等地，天坛损失祭器一千一百四十八件，社稷坛损失祭器一百六十八件，嵩祝寺丢失镀金佛三千余尊、铜佛五十余尊、铜器四千三百余件等；法军从礼王府抢走银子二百余万两和大量的古玩珍宝，又从杨立山家里抢走三百六十五串朝珠和约值三百万两白银的古玩；法军和德军还抢去了古观象台的天文仪器，德军抢走了诸如天体仪、纪限仪、地平经仪、玑衡抚辰仪和浑仪等。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承认：“所有中国此次所受毁损及抢劫之损失，其详数将永远不能查出，但为数必极重大无疑。”
度过战争初期的混乱和动荡之后，联军的士兵从烧杀抢掠的亢奋中渐渐恢复过来，开始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着手恢复秩序。
北京最早恢复的商业活动，竟然是娼业。八大胡同的业务超常繁盛，联军的大兵们在京城四下乱窜，寻花问柳。
那日，赛金花在菜市口法场将杨立山尸体拉走葬在了陶然亭的“慈悲庵”旁。伤心地回到八大胡同之一的石头胡同家中后，大病了一场。这些日子精神刚刚好转，知道外边兵荒马乱，便闭门不出。而石头胡同归德军管辖。有一天夜里，德国兵闯进石头胡同，敲响赛金花的房门。德国兵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烟花女子居然说了几句德语，居然还向一个小军官问起德国某某先生和夫人，而那某某先生和夫人都是德国上层人物，并家喻户晓。她顺手拿出了和德国皇后的合影照片来给几个德国大兵看。德国兵弄不清她的来历，只好乖乖地退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德军派来两个士兵，开着辆轿车，堂而皇之地把她接到德军司令部，这才有了赛金花和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在北京的会见。后来，赛金花成了德国司令部的座上客，她常常身着男装，脚蹬皮靴，同瓦德西一起，骑着战马在大街上并辔而行，并和瓦德西一起住进了中南海的仪銮殿，也就是后来的怀仁堂。
赛金花没有想过要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什么的，只在琉璃厂罗家大院内设立采购粮秣办事处，为德军采购粮饷。当然，她这个担保人有利可图，还为德国军官找妓女，坐收渔利。她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妓女来一趟军营，就能挣一百元钱，这样的差事是姑娘们求之不得的。
或许是奉命行事，或许是天性使然，赛金花施展起了外交手段。有传言说，她对瓦德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不要过于执拗，做事给中国人留些余地，免得中德两国的嫌恨越结越深。据清末小说《九尾龟》载：赛金花到紫禁城与瓦德西相见，看到中国人眼中神圣的皇家宫苑被联军占领，弄得面目全非，爱国之心油然而起，对瓦德西说：“军队贵有纪律，德国为欧洲文明之邦，历来以名誉为第二生命，尤其不应该示人以野蛮疯狂。”这一席话，胜过了所有外交辞令，她向瓦德西提了两条要求：一是要保护文物，不能重演圆明园的悲剧；二是要保护善良，不能滥杀无辜。要求瓦德西规定一种标志，发给良民贴于门楣，联军不得入内骚扰。瓦德西听从了她的意见。当时很多满洲贵族子弟投向赛金花的门下，拜她为干娘。
李鸿章是个聪明人，看中了赛金花是重要资源，曾令子李经才与她联系，要她在瓦德西面前斡旋。在清政府与德国和谈中，瓦德西开价很高，当时李鸿章卧病在床，便对庆亲王说：只有试用赛金花了。
据说，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被杀死，其夫人伤心至极，扬言要用慈禧太后的老命来抵。因而议和的先决条件变成：“光绪赔罪，慈禧抵命”。李鸿章一筹莫展。略通德语的赛金花脱颖而出，通过瓦德西，找到了克林德夫人。克林德的夫人态度强硬，“我丈夫与中国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害他？我要替他报仇。”赛金花对她说：“要把太后列为战争元凶，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不可能的。欧洲人喜欢给为国牺牲的人造石碑或铸铜像，我们中国最光荣的是树立牌坊，我们愿意以皇上的名义给贵国公使立个大牌坊，也算是皇上给他赔罪了。”这就是后来的克林德碑的来历。消息传出，京城内外，从贩夫走卒到公子王孙，一传十，十传百，赛金花被赋予了救国救民的光环。于是，“议和大臣赛二爷”名满九城，甚至有人称其为“九天护国娘娘”。
北京城被屠戮之时，正是慈禧太后最狼狈之际。据护驾的岑春煊记载：“太后御蓝布衫，以红棉带约发。帝御旧葛纱袍，当盛暑流汗，胸背粘腻，蝇腂群集，手自挥斥。从行宫监，皆徒步奔走，踵穿履破，血流霑洒”；“出外觅食，而镇中人民逃亡殆尽，百方搜求，仅得民家所煮小米粥，以土碗盛进。太后见之，复哭，竟不能食，命以奉帝。帝强啜两口，亦难下咽。”
八月十七日傍晚，慈禧太后一行抵达张家口地区的怀来县。这个县的县令叫吴永，浙江湖州人，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率领几个小官员出城跪迎，成为迎驾慈禧太后的第一位地方官。怀来是个小县，慈禧太后住进吴夫人的卧室，皇后住吴永儿媳卧室，光绪帝住在县衙的签押房。慈禧太后即便狼狈到了如此地步，还没有忘记摆谱。据县令吴永记载，慈禧太后饿了，一秒钟也等不得，手拍梳妆桌，命快快送饭来！吴永拼尽全力，总算让太后一行吃了顿饱饭。
八月二十日，慈禧太后以光绪名义发《罪己诏》，在这个装模作样的《罪己诏》中，慈禧太后没有一点自我批评精神，把国变责任一股脑地推给地方官，指责军队将领太不争气。慈禧太后说：“涞涿拳匪，焚堂毁路，急派直隶练军弹压。乃练军所至，漫无纪律，戕虐良民。而拳匪专持仇教之说，干扰乡里，以致百姓皆畏兵而爱匪，匪势由此大炽，匪党愈聚愈多。此则将领之咎也”。她把“无知任性”的王公大臣说成祸首：“王公大臣中或少年任性，或迂谬无知，平时嫉外洋之强，而不知自量，惑于妖妄，诧为神奇，于是各邸习拳矣，各街市习拳矣。或资拳以粮，或赠拳以械……此则祸首王公大臣之罪也。”最大罪魁是拳民，“数万乱民胆敢红巾露刀，充斥都城，焚掠教堂，围攻使馆……浸成尾大不掉之势。”
九月十日，慈禧太后一行到达太原，山西巡抚毓贤率官员带着仪仗銮舆出城二十里迎接。当年嘉庆帝准备巡幸五台山，山西巡抚府特意准备了銮舆，后来嘉庆帝取消行程，仪仗封入府库，此后历任山西巡抚到任后均加封条。这时，銮舆派上了用场，撕去封条取出仪仗，灿烂如新。灰头土脸的慈禧太后见到了这副仪仗，微露喜色，对毓贤说：“现在山西没有洋人了，是你的功劳。”
自从惹下庚子之祸后，毓贤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足够喝一壶的。处处谨小慎微。慈禧太后的亲信女官德龄在《御香缥缈录》中提到，毓贤自知捅的娄子不小，一路上鞍前马后地小心伺候太后，但求日后处决他时，不至连累亲属。
十二月，光绪帝发布上谕，宣布袁昶、许景澄、徐用仪、联元、杨立山等“开复原官”，破例录用子嗣。补充说一句，宣统元年，追谥袁昶为忠节，许景澄为文肃，徐用仪为忠烈。因为“三忠”都是浙江人。下诏在杭州西湖孤山南麓敕建三忠祠，奉祀袁昶、许景澄、徐用仪。
给庚子国变擦屁股的是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李鸿章屡次参加中外不平等条约谈判，而这次议和与过去有很大不同，以前的谈判都是在列强与清廷之间进行，而决定《辛丑条约》主要内容的谈判大都在列强间进行，中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在列强各国就如何宰割中国达成一致协议后照章执行。
陈夔龙《梦蕉亭杂记》谈及在议和中确定祸首的一个片段。议和时，英国公使窦纳乐说：“造成这一切后果的，都是载漪一人的责任，只要将他从严处置，其余可以不问。”按说，洋人提出的这种解决办法，也是一条可以考虑的。而庆亲王奕劻却说：“端王系皇室至亲贵族，断不能重办。贵国也应当有贵族犯罪减免刑罚的法律吧？”英国公使窦纳乐说：“我就知道你们不肯从严惩办端王。那就惩办这些人吧！”于是他宣读了一个名单，其中有刑部尚书赵舒翘，山西巡抚毓贤，还有启秀和徐承煜。李鸿章问：“前些时候在谈到需要追究责任的人中，并没有启秀和徐承煜。”意大利公使说：“上次我到贤良寺拜望阁下，曾经向你问过徐承煜这个人怎么样，你说这个人不好。监斩袁昶、许景澄的是他，主张杀徐用仪的也是他。他还逼他父亲上吊自尽。这样的人，中国不办他，只好由各国代办。”李鸿章愕然：“那时我不过是随便一说，你们怎么能当成依据呢？”
十一国公使要求惩办的祸首和惩办方法是：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斩监候，如皇上以为应加恩免其一死，必须发往新疆永远监禁，永不减免；庄亲王载勋、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赐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即行正法。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刚毅、大学士徐桐、前四川总督李秉衡均已身故，追夺原官，即行革职。
几十年了，慈禧太后在宫里我行我素惯了，尽管在西安已经走到一生的谷底，任性的老毛病却一点也没有收敛。毓贤犯下那么大罪过，慈禧却有意放他一马，下诏发配新疆。联军统帅瓦德西一听，清廷居然打算把毓贤流放新疆了事，立即就急眼了，而且放出风说：“惩杀一些官员，已经很给中国皇室面子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们还没有提出来呢。清廷如果连这个条件都不答应，我们就只好继续追索幕后的指使人了。”毋庸置疑，瓦德西所说的“幕后的指使人”，当然不会是别人，指的就是慈禧太后本人。慈禧太后听后，大为惊恐，只能丢车保帅了。
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三日，清廷按照十一国公使的调子发布上谕。谕旨下达时，毓贤已前往流放地新疆。驿马飞传，在兰州追上毓贤，向毓贤传旨的是陕甘总督李廷箫。这个李廷箫过去是毓贤的部下，曾经在毓贤的手下当过按察使，太原屠杀传教士，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也多少算是个当事人。他在传旨之后即上吊了。显然，他害怕日后被砍头，上吊自尽，以留全尸。
毓贤受到了特殊待遇，是在陕甘总督府被处决的。据说刽子手是甥舅二人。外甥一刀砍下去，毓贤疼得哀嚎惨叫，舅舅推开外甥，但见寒光一闪，毓贤的头颅耷拉胸前，未曾落地。这是有讲的“胸前挂印”，是老手才能干的活。老刽子手念毓贤是忠臣，留个全尸，以便收殓。毓贤被杀时，并没有洋人监斩，这个工作上的疏忽，弄得清廷有点说不清，八国联军认为有掉包之嫌。清廷数次在《申报》上刊甘肃来函《详述罪臣正法事》以辟谣，可见洋人对毓贤的仇恨之深。
二月二十一日，庄亲王载勋在山西蒲州（今永济）自尽。载勋写完遗书后说：“要的是死，我早知道。他们不得我死，不能甘心。恐怕我们的老佛爷，也不能长久。”正说得起劲，监斩官员喊：“请王爷升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上了板凳，把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差役一脚踢翻了他脚下的板凳。
溥儁只是做了几天皇帝梦，在御前会议上胡说八道了几句，倒是没有什么具体罪责。他的“大阿哥”名号，自然而然地被废除了，慈禧太后将这个“候补皇帝”改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公爵有镇国公、辅国公之分，辅国公有八分、不入八分之别。“八分”是八样标志性用品，即朱轮、紫缰、红宝石顶、双眼花翎、牛角灯、茶搭子、马坐褥和铜门钉。溥儁改封的新爵位乃公爵中末等，上述八种用品不得使用。
很多年后，当年伺候过溥儁的人，下了个简单定评：这小子不坏。稍微复杂点的评价是：他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但也没有什么好心眼儿，就是个大玩闹。
《辛丑条约》规定载漪流放新疆，慈禧太后给新疆打了招呼，当地官府按期给载漪发赡养费。载漪却没有去新疆，而是中途改道，擅自去了内蒙古阿拉善旗，住在老丈人家。这样一来，虽然没有人责怪他，但是他的赡养费没处领。老丈人死后，他才带着家人去新疆，而出了嘉峪关，听说民国成立，就在甘州住下。
他的长子溥僎跟政府交涉，根据《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争取到月饷白银近百两。这个钱，载漪一直领受，一九二七年在银川病故，终年七十二岁。
载澜夺爵，定斩监候，加恩发往新疆。新疆巡抚饶应祺不但未按遣犯管制，还将江浙会馆宅院给他住，藩库每年支纹银八千两。法国中亚历史考察团至迪化，他把一件敦煌藏经洞经卷送给伯希，伯希如获至宝，赶往敦煌，从王道士手中骗走数千件敦煌文书，造成了中国文化史的浩劫。一九〇五年，联魁任新疆巡抚，以载澜本系遣犯，将年供公费削减一半。辛亥革命后携眷回东北老家，病死于沈阳。
在议和中，洋人认为董福祥是“祸首”，必须严加惩办。但是，董福祥是回回的大英雄，清廷怕杀了老董，引起西北回民的骚乱，只是将他革职。对此，洋人也没有过多计较。洋人一直把握着一条界线，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管怎么说，董福祥指挥攻打东交民巷，也是朝廷叫他这么做的。
董福祥辞别时，觐见太后：奴才自此不复见颜色矣！大哭。辞别光绪帝时，光绪帝亲手书：“他日闻鼙鼓思将帅，舍尔其谁属哉！”董福祥于一九〇八年卒，终年六十九岁。遗嘱将终生积蓄的四十万两银上缴国库，以充军饷，未留子孙。
剿抚不定，让赵舒翘付出了惨重代价。由于他一度力主安抚义和拳，东交民巷公使团得知后，认为该军机大臣是“祸首”，非杀不可。另有一种说法是，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城后，在紫禁城搜出了几份赵舒翘上的奏折，内容是力主剿灭义和拳的。为此，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派人告诉慈禧太后，赵舒翘可以不杀。而历史的真实表明，这种说法是好心人编造的，因为清室奏折至今也没有整理出来。
可怜赵舒翘，那时与慈禧太后同在西安，慈禧太后下诏：“革职留任刑部尚书赵舒翘，平日尚无嫉视外交之意，前查办拳匪亦无庇护之词，惟究属草率贻误，加罪定为斩监候罪名。”用现在的话说，斩监候就是死缓。
而在二月十七日，李鸿章致电军机处，称英国大使萨道义“派其参赞杰尔逊来告：接政府回电，赵舒翘不允减死。”事情走到了这步，慈禧太后没法打马虎眼了，不得不下旨，赐赵舒翘自尽。派陕西巡抚岑春煊监刑。
岑春煊带人到赵舒翘的驻地传旨。听完圣旨之后，赵夫人拿出了一块金子，递了过去。赵舒翘泪如雨下，一仰首，将金子吞了下去。趁着赵舒翘吞金的工夫，赵夫人回到后房，翻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绸子，悬梁自尽。
但是，赵舒翘的身体底子太好，夫人魂归九天，他却没有任何死亡征兆。岑春煊叫人拿来鸦片，赵舒翘喝了鸦片并不昏沉，只是喊着要水喝。有人捧来一坛子汾酒。他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酒，一坛酒倒进肚子，不大会儿，被酒烧得胃肠如火，他满地打滚，嗷嗷大叫。然而，直到这步，他也没有出现垂死迹象。岑春煊见时辰已近午夜，心内焦急。有人建议说，只得用“开加官”了。岑春煊并不大懂什么叫“开加官”，吩咐立即实施。赵舒翘的七窍被涂上黄腊，在黄腊上蒙厚纸，把汾酒和石灰水喷在纸上。仅一会儿工夫，赵舒翘便被闷死。
第二天早上，慈禧太后听到岑春煊报告后说，在被迫处死的人里，只有赵舒翘还懂点事，但是他那次上涿州来复命，不应用拳匪不能做乱来欺骗我。
袁昶就刑之前曾经预言，徐承煜死时将不如一只老鼠。这话应验了。
两宫仓皇出逃，徐桐未能跑掉，看到满城降幡，引为奇耻大辱，命老仆在大厅正梁结了两个绳套，唤来儿子徐承煜，说，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徐承煜当即慷慨陈词：儿子陪你上路，遂将老爹扶上骨牌凳。徐桐踮起脚，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两眼望着右边，徐承煜无奈，再次表态：“儿子一定陪你到九泉之下！”说着将垫脚的凳子一抽，成就了老父的大节。
徐承煜办完这件事后，慌慌张张地脱去二品服色袍褂，随即换了一身短装，悄然遁去。但是，他没能跑掉，刚出巷子口就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
启秀，满洲正白旗人。戊戌政变后授礼部尚书。这是个迂腐之人，由于也喜欢钻研程朱理学，自命是徐桐的门生，徐桐把他推荐给军机大臣刚毅，三个人抱成一团，共同仇洋。围攻西什库教堂时，徐桐、启秀师徒充当载漪的高参。徐桐发挥特长，探究“阴门阵”源流等，而启秀务实，从五台山请大和尚助战的点子就是他的，结果惹出一场国际级的大笑话。杀袁昶、许景澄、杨立山的诏书出自他的手。慈禧太后逃跑，没跟上，与侍郎徐承煜一起被日本兵抓去。
这日，日本人为启秀、徐承煜准备了一桌酒席，俩人受宠若惊，以为洋人对他俩网开一面了，兴高采烈地吃吃喝喝。然而，酒至半酣，日本人在酒席上一抹脸，宣布从西安传过来的谕旨，将他们二人就地正法。启秀愣了愣，随后倒也平静，说：“既然是太后旨意，而不是洋人的意思，我死而无怨。”徐承煜却魂飞魄散，大喊冤枉，然后就是大骂，从朝廷一直骂到眼前的日本人。
第二天，刑部派人来提，日军因他们是高官，没有上绑，而是准备了绿呢大轿，抬到刑部大堂。在那里，启秀与妻子诀别。徐承煜就像没见到前来诀别的妻儿，而是恍恍惚惚，浮想联翩。不久前，他还在这儿发号施令，没想到自己也跪在这里成了死囚。换乘骡车押往法场时，沿街观者如堵。
到了菜市口法场，启秀头一个下了车。这个人嘛，就是迂腐，跟着徐桐瞎跑的时候，窝窝囊囊的，而到了这个时候，表现的倒是挺坦然，对身边的人说：“忠告各位一句话，你们的后代千万不要做官。朝廷畏祸，不能保护为朝廷出力的人。就是做了官，也不要出力气，做事惹祸最终要自己承担。”
照以往的惯例，鹤年堂的掌柜或伙计要端着两碗“鹤顶血”出来，给死囚喝下去，减轻点砍头的痛苦，可是今儿个却没有露面。怎么啦？对这俩钦犯没好气儿呗。
就这俩东西，一个是写杀袁大人、许大人、杨大人诏书的，一个是监斩的，而且杀人时还那么狂妄。铺子里的“鹤顶血”有的是，在这儿斩首的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都给过，就是不能给这俩东西喝。
几个洋人来了，支好三脚架，把一个大方匣子照相机安上去，然后蒙上一块黑布，撅着屁股钻到黑布里安装干片。刽子手把启秀、徐承煜按倒跪着，洋人给他俩各照了一张相。洋人唯恐中国政府掉包，从死牢里拽俩年龄差不多的人顶替，要立此存照。这是自打有了菜市口法场以来，最特殊的一次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后，监斩官红笔勾魂，在启秀的名字上用朱笔打个对勾，剩下的就是喀嚓一声了。启秀从容引颈就刀，喀嚓一声，一了百了。
接着，监斩官在徐承煜的名字上打了个对勾，却还不能立马就“喀嚓”。
为什么？因为徐承煜在地上翻滚挣扎，史料上说他“不肯就刃”。当然，不管徐承煜怎么打滚，怎样“不肯就刃”，等着他的喀嚓那下子，是躲不过去的。
从验明正身到执行完毕有时限。刽子手朱贵提着鬼头刀，不耐烦地等着。
对于朱贵而言，这一天，是个喜庆的日子。
在刑部大牢边上的那个院子里，他特意化妆了一番。这是他入行以来第一回。经过老刽子手们的精心设计，他打赤膊，斜披一块红布，有意涂了一张大黑脸，额头上画了个月牙，打算假装一回包公。他的这个扮相，让老刽子手们着实花费了一番脑筋，最后一致议定，刽子手拿出包青天的扮相，不大妥当。最后，大家一致决定，额头上不画月牙儿了，包青天的这个角儿，还是让给监斩官当。
就这样，朱贵被迫擦去额头上的月牙儿，为了表示心情的舒畅，头上插了一朵红花出场了。他怀抱鬼头刀，如同怀抱着一个婴儿。
这时的朱贵，气定神闲。徐承煜在他的脚下来回滚着。
对此，朱贵颇不耐烦，高声说：“吃罢长休饭，喝罢永别酒，你的时辰到了。你一路走好，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但是，徐承煜依旧在满地打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甚至也听不到。
朱贵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得蹲了下来，一把按住了徐承煜，让他动弹不得，而后低下头，贴着对方的耳根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包括监斩官在内，谁也不会想到，徐承煜一听这话，立马就老实了。他顺顺溜溜地坐了起来，想了想，一生中最后一次权衡利弊，而后跪下，并且引颈。
朱贵舞了一个刀花，但闻隐隐有风雷之声。
随即，他喝道：“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徐承煜，你没有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吧。哈哈！当年！当年你就遭了报应。”
随即，朱贵大喝一声，接着就是喀嚓一刀。
徐承煜的脑袋被砍下来时，场边沉静片刻。
静默中，朱贵仰面看天，那是瓦蓝瓦蓝的天空，一望无际，自古中国人称之为苍穹。面对苍穹，他把鬼头刀咣当一下扔了，而后向后仰着身子，攥紧了俩拳头，使足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天道好还啊——”
刽子手嚷嚷这么一嗓子，在菜市口法场上，还是头一回。
好半天，没有人吭气，但是谁都知道，谁都听得出来，刽子手喊出的这话，是喊给袁大人、许大人、杨大人的在天之灵的。
在菜市口法场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启秀与徐承煜是被斩的最后两名高官。
至于朱贵顺利砍杀徐承煜，中间过程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总是有人问朱贵，那天徐承煜在菜市口法场满地翻滚，他究竟贴在那混账的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能立马让他乖乖地听话。
每一次，只要别人问这件事，朱贵都不大愿意说，而每次求问者都不依不饶的，使劲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地逗引他说出来。于是，几乎每次有人问，朱贵都磨不过，到末了都如实相告：“那时，我说的话是：徐承煜，你不记得我了，我却还记得你。袁昶先生的头是我砍的，而监斩官是你。我敬重被砍的袁先生，却鄙视监斩的你。今天，是我为袁先生报仇的时候，你如果再不老实，我就说刀口钝了，一刀砍不下你的脑袋，我就砍十刀，砍二十刀，哪怕再多点，反正我不嫌累，慢慢悠悠地要你的命。怎么着，你想不想让我这么玩儿呀？”
每个听了朱贵说过这一段的人，反应其实都差不多。在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后脖子，思量思量，而后会说：“老朱，就你的这几句话，厉害，真他妈厉害，那王八蛋算得过账来。他是得就范。”
而朱贵每次说完这个小段后，都有些后悔，当初在菜市口法场上，干吗要对徐承煜说那些呢？太便宜他了。当时就应该装傻充愣，把他生生拽起来，嘁哩喀喳地砍几十刀，直到出够了气儿拉倒！妈的，把这种孽障剁成肉泥都不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