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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篇

渔曰:世常传云「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以谓既为之也,安得人之不知。夫至隐而密者莫若中冓之事,岂欲人之知耶?然而不能使人不知。以此知凡事而不循理者,虽毛发之细,不可为也。明皇旧置五王帐,长枕大被,与兄弟同处于其间。无何妃子辄窃宁王玉笛吹之,始亦不彰,因张祜诗云「梨花静院无人处,闲把宁王玉笛吹」,妃因此忤明皇,不怿,乃遣中使张韬光送归杨铦宅。妃子涕泣,谓韬光曰:托以下情敷奏,妾罪固当万死,衣服之外皆圣恩所赐,惟发与肤生于父母耳。今当即死,无以谢上。乃引刀剪发一结付韬光以献。自妃之一逐,皇情怃然,至是韬光取发撘之肩上以奏,明皇见之大惊惋,遽令高力士就召以归。嗟乎,道路之言亦可畏也,使张佑不为此诗事,亦何由彰显之如此?然张亦何从得此为之说?以此可验其「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亦名言也。樵曰:床箦之事至隐密也,尚且扬于外,而况明目张口,公然为不道之事,宜何如哉!隐衷潜虑,倾人害物,而谓人不知,诚自欺也!人其可欺乎?世有为是者,不可不戒。渔曰:明皇以八月诞降,酺会于勤政楼下,命之曰千秋节大合乐,设连榻使马舞于其上,马皆衣纨绮、被铃镊,骧首奋鬣,举跋翘尾,变态动容,皆中节奏。故养之颇甚优厚。末年,禄山宠数优异,遂将数匹以归而习之,后为田承嗣所得。而承嗣殊不知其马舞也,一日大享士伍作乐,其马于枥上辄奋首举足以舞。圉人恶之,举足以击,其马尚谓不尽技之妙,愈更周旋宛转,以极其态度。厮役以状告承嗣,承嗣以为妖而戮之。天下有舞马,由此绝矣。樵曰:祸之与福命也,遇与不遇时也。命之与时,祸福会违者,幸不幸在其间也!是马也,当明皇之时,衣纨绮被铃镊,论其身之所享,可不谓之福乎?谓其见贵于时,可不谓之遇乎?不幸一旦失之于厮役之手,而棰楚遽苦其体,可谓不遇也;既而欲求免于棰楚,愈竭其能,而反为不知己者戮之,可谓祸矣。庄叟又尝称,祸福相倚伏,诚哉是言也。呜呼,马之遇时则受其福,及夫不为人之所知,则身被其祸。士之处世,岂不然哉?伸于知己,屈于不知己。遇与不遇,乃时命也!渔曰:张君房好志怪异,尝记一人,剑州男子李忠者,因病而化为虎也。忠既病久,而其子市药归,乃省其父。忠视其子,朵颐而涎出,子讶而视父,乃虎也,急走而出,与母弟返闭其室。旋闻哮吼之声,穴壁而窥之,乃真虎也。悲哉,忠受气为人,俄然化之为兽,事有所不可审其来也!观其涎流于舌,欲啖其子,岂人之所为乎?得非忠也久畜惨毒狠暴之心而然耶?内积贪惏吞噬之志而然耶?素有伤生害物之蕴而然耶?居常恃凶悖、恣残忍,发于所触而然耶?周旋宛转,思之不得。樵曰:有旨哉,释氏有阴隲报应之说,常戒人动念以招因果。若已向所述之事,失人身而托质于虎,是释氏之论胜矣,子知之乎?昂昂然擅威福、恣暴乱,毒流于人之骨髓,而祸延于人之宗族者,此形虽未化,而心已虎矣,倾人于沟壑,以狥己之私意,非虎哉?剥人之膏血,以充无名之淫费,非虎哉?使人父子兄弟夫妻男女不能相保,而骸骨狼藉于郊野,非虎哉?吾故曰,形虽未化而心已虎矣。于戏,以仁恩育物,岂欲为是哉!然而不能使为之者自绝于世,又何足怪也!渔曰:唐末有宜春人王毂者,以歌诗擅名于时。尝作玉树曲,略云:「碧月夜,琼楼春,连舌泠泠词调新。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未阕,晋王剑上粘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此词大播于人口。毂未第时,尝于市廛中,忽见有同人被无赖辈殴击,毂前救之,扬声曰:莫无礼,识吾否?吾便解道「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者!无赖辈闻之,敛耻惭谢而退。噫,无赖者乃小人也,能为此等事,亦可重也!方其倚力恃势,勃然以发凶暴之气,将行殴击,视其死且无悔矣,及一闻名人,则惭谢之色形于外,斯亦难矣。有改悔之耻、向善之心,安得不谓之君子哉!樵曰:此亦一端也。古今富于词笔者不为不多矣,然或终身憔悴而不遇,士大夫虽闻之,亦未尝出一言以称之,况有服膺乐善之心哉!以此知其无赖者,迹虽小人,而其心有愈于君子之所存也。又岂知迹虽君子,而其心不有愈于小人之所存哉?渔曰:裴硎传奇尝记一事甚怪者,云有唐魏愽大将聂锋,有女方十岁,名隐娘,忽一日为乞丐尼窃去,父母不知其所向,但日夜悲泣叹思而已。后五年,尼辄送隐娘还,告锋曰「教已成矣,却领取」,尼亦遂亡矣。父母且惊且喜,乃询其所学之事,隐娘云:「携我至一岩洞中,与我药一粒服之,便令持一宝剑,教之以习击刺之法。一年后刺猿猱如飞,刺虎豹如无物;三年渐能飞腾以刺鹰隼,四年挈我于都市中,每指其人,则必数其过恶,曰为我取其首来。某应声而首已至矣。自此日往都市中剌人之首,置于大囊中而归,实时以药消之为水。后五年忽曰,大僚某人者,罪已贯盈,欺君罔民、残贼忠良,为国之害,故已甚矣。今夜为我取其首来。隐娘承命而往,伏于大僚居室之梁上,移时方持其首至。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隐娘再拜云,为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欲下手。尼叱之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隐娘拜谢,尼曰,汝术已成,可归。遂还家。」父母闻其语甚怪,但畏惧而终不敢诘,亦不敢禁其所为。后至陈许节帅之事,尤更怪巽。噫,吾闻剑侠世有之矣,然以女子柔弱之质,而能持刃以决凶人之首,非以有神术所资,恶能是哉?樵曰:隐娘之所学,非常人之能教也。学之既精,而又善用其术,世有险诐邪恶者辄决去其首,亦一家之正也。嗟乎,据重位厚禄,造恶不悛以结人怨者,不可不畏隐娘之事也!及尼之戒曰「须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是欲奸凶之人绝嗣于世,尚恐流毒余及于后,深可惧也。渔曰:长庆中有处士马拯,与山人马绍相会于衡山祝融峰之精舍,见一老僧,古貌龎眉,体甚魁梧,举止言语殊亦朴野,得拯来甚喜。及倩拯之仆持钱往山下市少盐酪,俄亦不知老僧之所向。因马绍继至,乃云在路逢见一虎食一仆,食讫即脱斑衣而衣禅衲,熟视乃一老僧也。拯诘其服色,乃知己之仆也。拯大惧,及老僧归,绍谓拯曰:「食仆之虎乃此僧也。」拯视僧之口吻,尚有余血殷然。二人相顾而骇惧,乃默为之计,因绐其僧云,寺井有怪物,可同往观之。僧方窥井,二人并力推入井中,僧遂乃变虎形也。于是压之以巨石,而虎毙于井。二人者急趋以图归计,值日已薄暮,遇一猎者张机于道旁,而居棚之上,谓二人曰:「山下尚远,群虎方暴,何不且止于棚上?」二人悸栗,相与攀援而上,寄宿于棚。及昏暝,忽见数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有歌吟者,有戏舞者,俄至张机所,众皆大怒曰:「早来已被二贼杀我禅师,今方追捕,次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机而去。二人闻其语,遂诘猎者:「彼众何人也?」猎者曰:「此伥鬼也,乃畴昔尝为虎食之人,既已鬼矣,遂为虎之役使,以属前道。」二人遽请猎者再张机方毕,有一虎哮吼而至,足方触机,箭发贯心而踣。逡巡,向之诸伥鬼奔走却回,俯伏虎之前,号哭甚哀,曰:「谁人又杀我将军也!」二人者乃厉声叱之曰:「汝辈真所谓无知下鬼也!生既为虎之食,死又为虎之役使,今幸而虎之毙,又从而哀号之,何其不自疚之如此邪!」忽有一鬼答之曰:「某等性命既为虎之所食啖,固当拊心刻志以报寃,今又左右前后以助其残暴,诚可愧耻,而甘受责矣。然终不知所谓禅师将军者,乃虎也。」悲哉,人之愚惑已至于此乎!近死而心不知其非,宜乎沈没于下鬼也。樵曰:举世有不为伥鬼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鬼欤?巧诈百端,甘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俛首卑辞,态有余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势;一旦失职,既败乃事,则怆惶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鬼欤!渔曰:李义山赋三怪物,述其情状,真所谓得体物之精要也。其一物曰:臣姓搰狐氏,帝名臣曰巧彰,字臣曰九尾,而官臣为佞魃{鬼虎}焉。佞魃之状,领佩丰[一作璇]手贯风轮,其能以乌为鹤、以鼠为虎、以蚩尤为诚臣、以共工为贤王、以夏姬为廉、以祝鮀为鲁,诵节义于寒浞,赞韶曼于嫫姆。其一物曰:臣姓潜弩氏,帝名臣曰携人,字臣曰衔骨,而官臣为谗霝{霝鬼}。谗霝之状,能使亲为疏、同为殊,使父脍其子、妻羹其夫。又持一物,状若丰石,得人一恶,乃镵乃刻;又持一物,大如长篲,得人一善,扫掠盖蔽。謟啼伪泣,以就其事。其一物曰:臣姓狼贪氏,帝名臣曰欲得,字臣曰善覆,而官臣为贪魃{鬼委}。贪魃之状,顶有千眼,亦有千口,鼠牙蚕喙,通臂众手。常居于仓,亦居于囊,颊钩骨箕,环联琅珰。或时败累,囚于牢狴,拳梏履校,藂棘死灰;侥幸得释,他日复为。呜呼,义山状物之怪,可谓中时病矣!樵曰:然。夫怪物之为害,充塞于道路矣,何所遇而非怪也?传声接响,更相出没,捃摭人之阴私,窥伺人之间隙,罗织描画,惟恐刺骨之不深。非怪物之为害乎!殊不知此亦豕虱之义也,何足以怪而自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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