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可如今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到的。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拯救我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没了二哥,没了君微,漫漫余生,还有何枝可依?——元玉梧
出了临华殿,宋子凌推辞还有事要做,让贺安栋与郭锐一先行离开。自己则踌躇在殿外,直到看到元玉梧从殿中走出来的身影。
方才元玉梧又留下来和楚君微说了几句关于姚浅顺的事。
元玉梧总觉得,楚君微一反常态的将一个嫔妃宠到这步田地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姚浅顺本身性格就不知收敛,这样下去她非得被这份宠爱害死不可。由受宠的妃子,变为众矢之的。
楚君微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听后只丢下了这句话,“如果不想让朕继续这样宠她,你不如说‘我会吃醋’,只这四个字,哪怕是违心的,朕都不会再踏进芳菲苑半步了。”
“你也知道既然是违心的,我为何要说?”元玉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答道,“反正是你的后宫,即便是乱成了一锅粥,我又有什么好心急的?”
“你以为后宫大乱时,你还可以明哲保身?”
“哪怕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人是我,我也不需要你护着。”
“让你在乎朕一下,真的就这么难?”
“咱们就事论事罢,我只是想告诉你,若你真的对姚浅顺有些好感,就想想怎么做才是对她好的。你不是个糊涂的人,雨露均沾才是明智的法子。”
楚君微忽地笑了起来,答道,“朕记得有人曾对朕说过,‘你若娶了我,就不要再妄想着雨露均沾这四个字。今生今世,我是你的,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那有点蛮横的语气,有点撒娇的表情,如今都已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带着隔世的离殇刺向他的心口。
元玉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口道,“说过那句话的是一个有亲人记挂、有夫君疼爱的女子,可你亲手毁了她的希望,将她变成一个只知道复仇的人。君微,你还有资格怨我为何不在乎你么?”
楚君微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对她的话表示否认,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娘娘请留步。”
元玉梧闻声回身,看到宋子凌站在自己身后,不禁诧异道,“宋将军还未走?”
宋子凌行了礼,答道,“末将在等娘娘。”
“所为何事?”元玉梧打趣道,“宋将军还想继续和本宫研究那幅八阵图?”
“娘娘虽为深闺女子,却见多识广,末将自愧不如,那八阵图确是天下鲜少有人能解读。”
“宋将军,你的妹妹宋子岚如今与我一同侍奉皇上。赞美的话,你若对我说的太多,我倒真是不知道该不该信了。”元玉梧轻笑,摆手说道,“将军有话直说便可。”
宋子凌抿了抿唇,目光深沉,“末将在此等候娘娘,是因为末将以为娘娘会等候末将。”
绕口令般的话语,却并没有让元玉梧糊涂,她听出了话中之话,于是答道,“我知道皇上派你领兵去搜寻我二哥的下落,我也知道二哥有可能已经被你找到,甚至,”她说不下去了,微一叹气,不再看宋子凌,“你以为我会想从你这里得到些关于二哥的消息,可你知道么?曾经我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如今,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到的。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能拯救我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连挚爱的楚君微都已不再相信了,那颗心怎可能再去相信别人?
“娘娘,”宋子凌对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说道,“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将军请讲。”
“请善待子岚。”
元玉梧顿住脚步,如果二哥还在,一定也会这样对别的女人说,请善待他的妹妹罢。
二哥那么疼爱她,毋庸置疑的。
“宋将军,‘善待’这两个字我想我做不到。不过我只求自保,也无意争宠。所以不会率先对皇后做出不利之事的,你且放心。”
皇城东北角,竹林最深处,是为佛堂“了悟庵”。
元玉梧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湿了衣襟。
梦中,楚君微领兵入皇城,二哥将她从东北方向送出城,马儿只差一步就能越过这高墙红瓦,楚君微冷峻的面容忽地出现在眼前。
他站在二哥身后,神情依旧冷静,手起、刀落。
元玉梧凭着意念,强迫自己醒来。幸好,在梦中她没有看到二哥消失的那一刻。
逃避也好,懦弱也罢,她至今不愿相信,二哥已经永永远远的离开她。
不可能。
怎么会。
赤着脚下床,打开窗户,让寒风将自己吹的清醒一点,吹开这眼前、那梦中的迷雾罢,让她看清前路在何方,让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不会后悔。
不知不觉,泪湿素衫。
天色初亮,元玉梧顺着皇城东北方向,一路走过来,尽头是一片竹林,苍翠掩映中,一座佛堂静静矗立,仿佛已有千百年之久。
淡淡的檀香缭绕,轻轻的木鱼声隔空传来,恍如隔世般的景象。
元玉梧记得,那时的她是前朝末代皇帝宫中的恭妃,与“受宠”二字绝缘的恭妃。她在这座了悟庵中,一坐便是抄一整日的佛经。
有一日,一直没什么人迹的佛堂,忽然又来了一个女子——徐静嫦。
静嫦是仿若天仙般的人物,元玉梧一直都这么认为。
她是最受皇帝宠爱的贵妃,却从不张扬跋扈,盛气凌人。好像待谁都是那副言笑晏晏,温柔大方的样子,就连对待她这个弃妃,也是十分温和。
那时的元玉梧只有十五岁,她叫徐静嫦一声“姐姐。”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姐姐,不同于叫别的妃子的那声,她是真心把徐静嫦当做自己的姐姐。她们一起弹琴、聊天、赏雪、看花,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最受宠的静妃会与最受冷遇的恭妃相处的这般融洽。
而前朝先帝将这个原因归结为静嫦的贤慧、识大体,从此对她更加宠爱,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让她拉开与元玉梧之间的距离。
佛堂的陈设还是没有变,香炉、观音像、莲花蒲团、一张竹木桌。
元玉梧跪下,双手合十,微闭双眸,四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没有乱世,没有战争,没有二哥,没有君微。
没有他的爱,没有他的恨。
可这,怎么可能。
清丽的女声从身后响起来,“何人在此?”
“静嫦姐姐?”泪眼朦胧的转过身,元玉梧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正惊诧的看着自己。
“你,不是静嫦姐姐呵……”她自嘲一笑,飞快的抹去脸上的泪水。
“参见玉妃娘娘,”那女子走的近了些,行了跪拜礼,有点好奇又有点小心翼翼的看着元玉梧。
“在这佛堂中,礼佛为尊,哪还有什么娘娘。”元玉梧抬眼看了她一眼,心里禁不住的失落感。
那女子轻步走过来,在另一个莲花蒲团上跪下,好奇的问了句,“娘娘到此,也是来礼佛的么?”
元玉梧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未答话。
女子倒是不介意,自言自语道,“皇上那样宠您,您想要什么没有?还会来这偏僻的了悟庵求什么呢?”
诵经也许不是一定要心有所求,能得到一份顿悟才是佛祖最大的眷顾。
元玉梧把手掌摊开,指着三条清晰的纹路对那女子说道,“有个传说,这三条线分别代表着人的生命、感情和事业。”言罢,她握住手掌,把这三条线紧紧握在手心,“你看,人的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想要什么,必得自己去争取。求佛,求不到什么的。”
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的三条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娘娘不是来求佛,那……?”
“可能,”元玉梧自嘲一笑,“我是来找人的罢。”
“哦?”女子一听便来了兴致,“沛安每日都会来着佛堂,娘娘在找何人?不妨告诉沛安,或许沛安可以帮上娘娘的忙。”
元玉梧苦涩笑道,“一位故人,大概此生已经没有再相见的可能了。”她看着面前的女子,觉得有些印象,“我想起来了,你是正熙二年春时入宫的,江州知府之女,秦沛安。”
秦沛安很是惊讶,“娘娘竟然还记得我?”
“偷下瑶池赴玉涵,白衣裙袂舞翩跹。肃杀天下浮尘影,粉饰山川缟素衫。拥吻疏枝添缱绻,冰心铁骨绽红颜。留香吐艳痴痴恋,唯憾琼花眨眼还。”元玉梧轻声诵出这首诗,“这是你选秀当日做的诗,我没有记错罢?众位秀女,你的才华最是出众,所以我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
“娘娘谬赞了。”秦沛安歪着头,俏皮笑道,“当日同我一起选秀的姐妹,如今个个都晋了品级,只有沛安还一个人死守着秀女苑。”
元玉梧沉吟片刻,答道,“相逢即是缘,你我今日在佛堂重逢,与你说了一番话,我的心境也开阔了不少。所以,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从皇后那里讨个品级。”
秦沛安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不劳娘娘费心了,我想过不了多久,那些晋升的姐妹们都会羡慕我这个秀女的。”
“此话怎讲?”
“她们虽然有的封了贵人,有的封了妃,有的封了嫔。可她们如今的日子哪一个比的上我独居在秀女苑这般自在?”秦沛安敛了笑意,认真的摊开手掌,说道,“正如娘娘所言,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虽然十五岁就入了宫,但我可以选择不争不抢、吟诗作对、踏花赏雪的度过一生。她们怎会有我这般逍遥?”
“你十五岁时入的宫?”
“正是。”
元玉梧心底的某处记忆忽地被触动了。那个挽着云髻的女子,牵着二哥的手安慰道,“二哥莫要再担心玉儿了,纵使那后宫是个勾心斗角的地儿,可玉儿若是不争不抢,心如止水,也能安然度过一生的。”
二哥眸中的神色那般复杂,她看不懂。只晓得二哥握着自己的手很紧很紧,疼的她暗暗咬牙吸气,可是却不愿开口让二哥松手,因为她很怕二哥一旦松手,她就再也没机会握住这如此温暖的手了。
“竟也是十五岁。”元玉梧喃喃自语道,看着秦沛安秀丽的面容,扯了扯嘴角,说了四个字,“前途无量。”
言罢,俯身对佛像扣了三叩首,然后起身,似是打算离开。
秦沛安开口问道,“娘娘明日还会来佛堂么?沛安还想着若能和娘娘一起谈谈佛经,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罢。”元玉梧浅笑,“不过鸾影宫,你倒是可以随时过来。”
说不上为何,或许是经历有些相似,这个女子让她觉得很是熟悉,无比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