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边说着话,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皇陵。
白天的皇陵也是一片阴森,寂静的让人觉得寂寞和萧瑟。
轩辕尊的陵墓周围,矮矮的小草微微枯黄,不知名的小花在浅风中摇曳。
小长安扯着轩辕傲的袖子,轻轻的问:“父皇,这座陵墓里埋葬的就是我的父亲吗?”
“嗯,”轩辕傲的目光有些恍惚,轻轻的道:“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小长安好奇的问:“父亲也像父皇一样伟大,能够号令群臣吗?”
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父皇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无所不能的。
轩辕傲微微一顿,缓缓说道:“长安,假如你的父亲还活在这世上,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疼爱你。”
小长安迷惑的问:“比父皇和母后还要疼爱我吗?”
轩辕傲豪不犹豫的回答:“对,你的父亲会比父皇和母后更加的疼爱你,他会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父皇,”小长安仰着脸问:“我的父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的父亲,才学渊博、礼贤下士,所有人都觉得他儒雅高华,他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轩辕傲接过侍卫手中的白菊,然后蹲下身体将白菊放在小长安的怀中,缓缓的且郑重的说道:“长安
,去给你父亲磕三个头。”
小长安乖巧的点了点头,朝着陵墓走去。
他小心翼翼的将白菊放在陵墓前,然后跪在地上,虔诚无比且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父亲,我是长安,我和父皇来看您。”
这是他对他亲生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他稚嫩却诚挚的嗓音飘荡在陵墓四周,显得格外空旷又伤感。
然而他这样诚挚的话,他的亲生父亲却永远都无法回应他一声,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沉睡了,并且永远醒不过来了。
轩辕傲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的说道:“长安,有什么想对你父亲说的吗?”
“父皇,什么都可以说吗?”
“嗯,什么都可以说给你父亲听,你父亲听了也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小长安想了想,尔后嗓音软软的说道:“父亲,我好想知道您长什么样子,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您能来我的梦里吗?”
他说的这第一句话就让身边的轩辕傲怔了怔,轩辕傲万万料不到这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长安天真无邪的继续说道:“今年春天父皇带我去打猎,我猎到了一只灰色的小兔子,我不会养小兔子,就让母后帮我养着小兔子了。”
“父亲喜欢小兔子吗?父亲要是也喜欢小兔子,那等明年开春了,我再猎一只小兔子送给父亲好吗?”
“前天母后给我做了一件白羽氅,和父皇那件是一模一样的,就是比父皇那件小了很多。”
“我喜欢冥天叔叔的弓和箭,那是父皇特意请人为冥天叔叔打造的,冥天叔叔说等我长大了,就把他的弓和箭送给我。”
“我要拜冥天叔叔为师,让他教我射箭;我也要拜父皇和义父为师,我要跟父皇和义父学剑术;我还要拜姑姑为师,父皇说姑姑特别聪明……”
“父亲,如果我学到了冥天叔叔高超的箭技;学到了父皇和义父的剑术;学到了姑姑的聪明……那我是不是就特别厉害了,会不会比父皇还要厉害?”
“父亲,要是我能够学到您的渊博学识就更好了,可是……父亲您已经不在了……”小长安本是来挺兴奋的,可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却耷拉了下来,很难过的样子。
轩辕傲摸了摸小长安的脑袋,叹了气轻声问道:“还有什么想对你父亲说的吗?”
“可以以后再说吗?”小长安揉了揉眼睛,天真的询问:“父皇,下次我可以将小兔子带来给父亲看吗?”
轩辕傲的心微微一疼,却终是点头,说了好。
“长安,”轩辕傲微笑着吩咐,“再给你父亲磕三个头吧!”
小长安乖巧的点头,又虔诚的磕了三个头。
轩辕傲将小长安拉了起来,嗓音柔和的说道:“长安,下次来看你父亲的时候,记得要给你父亲磕头。”
“父皇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轩辕傲微微一笑,“好了,你先跟侍卫叔叔下山,在山脚等着父皇。”
“父皇也有很多话想跟父亲说吗?”
“嗯,父皇也有很多话想跟你父亲说。”
看着小长安跟着侍卫下山了,轩辕傲才收回视线,席地而坐。
他坐在地上,凝视着墓碑良久。
然后他悲哀的笑了起来,“轩辕尊,刚刚那孩子的身上流着你的血,他是你的儿子,你看到了么?”
“他说的那些话,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来的……你看见他给你磕头了么?你听见他叫你父亲了么?”
“你死的时候,你不知道初烟那个女人怀了身孕……你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这真是悲哀……”他是笑着的,可笑容却是凄楚,“你有一个孩子,其实我很吃惊……我以你这样规规矩
矩、甚至于有些一根筋的迂腐人,不会在自己成亲之前有一个孩子的……所以当我知道初烟那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时,我很吃惊……”
“轩辕长安这个名字,是蓝千宸起的,意为忘却父辈恩怨,一世长安……可是轩辕尊,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呢?我们不过是自以为对方都恨着自己,白活了四年岁月罢了……”他明明是笑着的
,可这样的笑容其实比哭泣来的更加难受,空荡的、寂寞的、悲伤的。
“你不用为那孩子担心,那孩子是由皇后亲自抚养教导的,皇后未曾苛待他半分,待他视如己出。”
他抬眼凝视着墓碑,缓缓地叹了口气,笑着说道:“再过不久,我就该下去看你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见我。”刹那之后,他的笑容忽地变得很自嘲,声音里面带着浓烈的悲哀,“是我糊
涂了,你这样温文尔雅的人,肯定是要上天堂的,而我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却终归是要下地狱的……我上不了天堂,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你是不是很高兴?”
他沉默了下来,像是在等待着那个已经逝去之人的答案般,然后那个已经逝去的人,却是永远都无法回答他了。
“我得了一场怪病,脑袋里长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医说是脑瘤,如今的医疗技术没有办法治愈,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这天下,是封月国和蓝家军的了,南域国很快
就要被覆灭了……我只是没想到,南域国会覆灭在我的手里……南域国的一切,都该在新的一年来临之前结束了。”
“过不了几天,蓝家军就可以攻破渠阳城了,渠阳城的下一个城池,就是临阳城了。临阳城内还有十万精兵,至少可以抵挡住蓝家军到新年之后……”他笑了出来,笑容里带着点不甘心,“可是我
没打算抵抗蓝家军,即便是抵抗了,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的拖延时间罢了,南域国的覆灭,终究是无法避免的……打开城门,让蓝家军长驱直入好了,将南域国交给蓝家军,总比交给封月国要好……虽
然很不甘心……”
可其实他知道,他更加不甘心的,大抵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怪病,假使他没有得这场怪病,南域国如今的局势,当大是不同罢!
至少,他不会选择打开城门让蓝家军长驱直入;至少,他会亲自领兵阻击蓝家军;至少,他可以和蓝千宸在战场上真正的分出胜负;至少,他不会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的同敌人较量就先输了……所
有的所有的,都源于这一场忽如起来的怪病。
他哀而不伤的笑了起来,“天下人往往喜欢将轩辕傲和蓝千宸相提并论,其实我从来没有小看过蓝千宸,我甚至将他当成了最为强大的对手,可即便如此,我和蓝千宸却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真真正正
的较量过……我很不甘心,我还没有同蓝千宸较量过,便注定输给他了么?”
“轩辕尊,你明白这样的感觉么?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在那一方面会输给蓝千宸,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蓝千宸会比我更加适合一统天下……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呐……”
真的很不甘心呐!
可纵然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谋事在人,成事却在天呐!
他说的这些话,空荡荡的漂浮在这阴森的皇陵上空,却是再也没有一人能够回应他。
他想要有一个人能够回应他,想要有一个人懂得他,即便那个人不是轩辕尊也没有关系,可是……注定没有人回应他,也注定没有人懂得他。
他是寂寞的,也是不甘的。
“轩辕尊,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假使当初你没有喝下那一坛酒,我是不是真的会亲手杀了你?”他凝视着墓碑,声音轻的犹如羽毛,“再假使,当初你没有喝下那一坛酒,我也做不到亲手杀了你
,那如今,我们又是怎样相处?”
“当初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反抗?”他痴痴地笑了起来,“你不仅不反抗,你还料到我一时之间无法对你下手,你在你的酒坛里下了毒,你是不愿意让我为难么?”
“你真的疯了是不是……你明明知道那种时候我对你已经没有了防备,倘若你将毒药掺入我的酒坛中,死的那个人就会是我……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那么如今南域国的君主便是你,而蓝千宸也不
会成为叛国的贼子……你和蓝千宸君臣和睦,当会开创一个新的盛世罢!”
“那一年皇家狩猎,为了救你而使得我自己被羽箭穿透了肩膀……”他笑了起来,可笑容却像是在哭泣一样,“替你挡箭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甚至于是什么都来不及想……脑子里还没有做出任
何的决定,身体便先抢先替你挡下那一箭了……这是不是一个笑话,那时候我以为我是恨你的,可身体却这样的不听话,本能的救了你……这样的本能,是不是有些荒唐?”
“用封忆水封存了蓝清儿的记忆,然后告诉她说,她是我培养了多年的探子,她叫木槿……木槿花,是你最喜欢的花……”
“你说我拿哄女人的招数来对付你,其实我没有哄你……那时候,我忽然感觉很害怕,很害怕失去你,很害怕我们之间连一个羁绊也没有了……”
“……轩辕尊……我很想你……”
这句话刚说出来,他这样素来心狠手辣的强硬的、骄傲的人,眼眶竟然也是红了。
许久之后,阴霾的天空忽然更加的黯然了下来,大地即将迎来了它的天黑。
最后的最后,墓碑前的他用双手无助且痛苦的捂住了脸庞,任由眼泪从指间滑下,落入他红如血海的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