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石公云①：长安风雪夜，古庙冷铺中，乞儿丐僧，齁齁②如雷吼；而白髭老贵人，拥锦下帷，求一合眼不得。呜呼！松间明月，槛外青山，未尝拒人，而人人自拒者何哉？集素第五。
【注释】
①袁石公：即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晚明文学家、思想家，提倡“性灵说”。②齁齁（hōu）：打鼾声。
【译文】
袁石公说：在长安的一个风雪夜里，古庙的冰冷铺位上，有讨饭的乞丐和游方的僧侣，睡觉时鼾声如雷吼；而富贵人家的白须老人，盖着锦被挡着帷幔，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却不可能。呜呼！松树间的明月，门外的青山，从来不曾拒绝过人，而人人都自己去拒绝这种大自然中的美景，这又是为什么呢？
【评点】
一个风餐露宿，一个锦衾覆身，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彻夜难眠，真是天壤之别！贫穷和富有，高贵和卑贱，在这样一个风雪夜有什么意义呢？谁才拥有真正的幸福人生？营营役役，追求功名财富，为的是什么呢？真是让人感叹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又有几个人懂得去欣赏去享受呢？大自然从来不拒绝人，可人们自己却自我封闭。能不能在简单纯朴的生活中享受人生的宁静和幸福呢？值得每个人思考。
5.1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语。
【译文】
田园里有真的乐趣，不能潇洒终究还是庸碌的人。诵读书籍有真的趣味，不会品玩最终还是俗人。山水里有真正可欣赏的美景，不能领会最终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游玩。吟诵诗词歌咏里有真的心得，不能理解和超脱最终不过是套话罢了。
【评点】
世界上有万般美好的事物，怕就怕在不知其美妙处，白白浪费了其中很多乐趣。世界上也有千万种美丽的风景，只怕没有一双会欣赏美丽的眼睛。
5.2居处寄吾生，但得其地，不在高广；衣服被①吾体，但顺其时，不在纨绮②；饮食充吾腹，但适其可，不在膏粱；宴乐修吾好，但致其诚，不在浮靡。
【注释】
①被：遮盖。②纨绮：精美的丝织品。
【译文】
住处是我生存的地方，只要有一块地方，不必在乎其是否高大宽广；衣服是遮盖我身体的东西，只要能顺应四时、适合季节，就不必在乎是否高贵华美；饮食是填饱我肚子的东西，只要能满足身体的需要，不必在乎是不是美味；宴饮作乐是为了维持友谊，只要表示出足够的诚意，便不必在乎是否排场奢侈。
【评点】
人的一生必须有两个支点。第一，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消费要适度，不能铺张浪费，过度奢侈；第二，一个人要对社会有贡献，对他人要有价值。要多努力，少计较。
5.3琴觞自对，鹿豕为群。任彼世态之炎凉，从他人情之反覆。家居苦事物之扰，惟田舍园亭，别是一番活计。焚香煮茗，把酒吟诗，不许胸中生冰炭。
【译文】
弹琴饮酒是自己与自己相对，鹿与猪为群。不管世态如何炎凉，也不管世间人情如何反复无常。居住在家里，苦恼琐碎事物的烦扰，只有住在田园屋亭，才是另外一番活法。点香煮茶，喝酒吟诗，不允许胸中没有激情如冰炭一般冷漠。
【评点】
世界上有很多不顺耳的声音，也有很多不顺心的事。我们大可一笑了之，不必计较。然而不管怎样，心中都不要缺少热情，不要对一切都冷冷冰冰。
5.4客寓多风雨之怀。独禅林道院，转添几种生机。染翰挥毫，翻经问偈①，肯教眼底逐风尘。茅斋独坐茶频煮，七碗②后气爽神清。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
【注释】
①偈（jì）：佛经中的唱词。②七碗：唐朝诗人卢仝写过一首《七碗茶诗》：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译文】
客居在别的寓所，心中多了许多风雨感慨。唯独在禅林道院，心中千回百转，添了一些生机。遂研墨挥笔，翻阅经书问偈语，怎么能让眼睛去追逐世间的风尘？独坐茅草屋中频频煮茶，喝下七碗后神清气爽。斜靠到竹床上去睡，把书扔在一旁，心里无事，睡觉便也踏实了。
【评点】
我们经常不知道去哪里排解忧愁，经常以为去一些深山老林的禅林道院，便可以获得解脱。殊不知身在尘世里，一些是是非非，蝇蝇苟苟总是会出现在自己身边。既然躲也躲不掉，还不如坦然面对，喝几碗热茶，读几本闲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是是非非都抛之脑后，心底无私天地宽，待到心里宽敞了，便能安然入睡了。
5.5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拈笔闲删旧句，汲泉几试新茶。
【译文】
下雨天有时间去种种竹子，关上门无事可做，去锄锄花草。闲散时间拿笔删改上几句旧诗，汲几次泉水试着烹一些新茶。
【评点】
种种竹，浇浇花，闲来删两句旧日的诗行，烹试几回新制的香茶，不为他人所约束，不为他事所牵绊，即使如此闲散，也过得有滋有味。
5.6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①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②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
【注释】
①麈：指鹿一样的动物，其尾巴可做拂尘，这里即指麈尾做成的拂尘。②汉书：汉代书法，汉隶。
【译文】
我经常打扫干净一间房子，摆上一张小桌，放上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再放上一本旧的书法字帖，在古鼎中燃上一柱香，用白色的拂尘扫去尘土。感觉有些倦意时，暂时躺在竹床上休息。休息一会儿之后起来，则品上几口苦茶。随手写上几行隶书，随意看上几幅古画。心中顿觉洒脱空灵起来，脸上的俗尘也被扫去了三寸。
【评点】
地不必宽广，一间小房间而已；物质生活也不必奢侈，一张小桌子就足够了。随意摆上几本喜欢的书本，放上几件心爱之物，便足以安顿我们浮躁的心灵。
5.7只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译文】
只看花开花落，不说人间是非。
【评点】
有人说，天底下总共有三件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爷的事。人的很多烦恼都来自于：忘了自己的事，喜欢管别人的事，担心老天爷的事。如果人一辈子的心思只用在自己身上，只是去管好“自己的事儿”，我想那一定可以活得更加轻松和自在。下次如果你心情不好，就赶紧问下自己，你担心的事情到底是“谁”的事？
5.8莫恋浮名，梦幻泡影有限；且寻乐事，风花雪月无穷。
【译文】
不要迷恋空虚的名声，因为梦幻泡影都是有限的；且去寻找一些欢乐的事情，因为风花雪月是无穷的。
【评点】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些虚幻的名声，到头来两手空空。还不如去寻找一些快乐的事情，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充实丰富些。
5.9白云在天，明月在地。焚香煮茗，阅偈翻经。俗念都捐，尘心顿洗。
【译文】
天上有白云，地上有明月。焚香煮茶，看看佛经翻翻经文。把那些俗间的想法都赶走，布满尘俗的心顿时干净了许多。
【评点】
入佛堂者当有佛心，然而佛心亦是人心。在白云明月中摒弃俗念，在煮茶翻经中洗却尘心。只有简单的生活，才更容易让灵魂诗意地栖居。
5.10暑中尝默坐，澄心闭目。作水观①久之，觉肌发洒洒，几阁间似有凉气飞来。
【注释】
①水观：原指近水的楼观。此处指佛教的一种入定之术，坐禅时观水而得正定。
【译文】
暑热时尝试默坐，澄净心灵闭合双目。打坐“水观”时间长了，会觉得肌肤和头发都洋洋洒洒，楼阁间好像有凉气飞来。
【评点】
学佛作水观，无水处似有水到。心静自然凉。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块儿地方，也总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种情怀，会让你的内心沉静下来。
5.11胸中只摆脱掉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割断耳。
【译文】
胸中只要摆脱掉一个“恋”字，便会十分清爽干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的地方，就是一颗心。拖泥带水，看上去好像明白了，却是不忍舍掉罢了。
【评点】
人的一生当中，总会遇到困难，总会有生存艰难的时候。坚持地熬过去，就可以面对任何困难了。如果遇到一点儿困难就退缩，便再也没有机会。该放弃的放弃，该忘记的忘记，该面对的面对，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会让人活得轻松自在。
5.12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此巧于处贫者。
【译文】
以无事打扰为珍贵，以早睡无忧为财富，以慢步行走为车辆，以晚一点再吃饭为肉餐。这是处于贫穷境地的巧妙活法。
【评点】
这里说的是一种处世养生之学。我们应该知足常乐，而不必为现状不满。如果我们能用正确的心态来看待自己，会发现其实自己拥有很多。
5.13三月茶笋初肥，梅风未困。九月莼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友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
【译文】
三月的茶叶和竹笋都刚刚鲜肥，梅雨季节的风还没有来到。九月莼菜鲈鱼正是最鲜美的时候，新酿的高粱酒发出清清的香味。好朋友在晴天的小窗前，拿出古人的书画名作。焚香后评价观赏，最惬意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评点】
古人很重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俱美。欣赏字画要和好友、焚香、茶酒等之类相配合，共同营造一种超脱于世俗世界的“意境”，来作为感官的延伸、个人情感的寄托，这正是文人生活经营的要点。
5.14高枕邱中，逃名世外。耕稼以输王税，采樵以奉亲颜。新谷既升，田家大洽。肥羜①烹以享神，枯鱼燔②而召友。蓑笠在户，桔槔③空悬。浊酒相命，击缶长歌。野人之乐足矣！
【注释】
①羜：幼小的羊。②燔：焚烧、烤肉。③桔槔：古代的一种井上汲水工具。
【译文】
高枕在田园家中，逃离出世间的各种声名。耕地来缴纳国家的税赋，砍柴来奉养父母。新的粮食归入仓中，农人特别高兴。烹一只肥羊敬神，烤一些干鱼招待朋友。蓑衣斗笠挂在屋里，桔槔悬在空中。以浊酒相劝，敲着瓦盆歌唱。像乡野中的人这样快乐就够了。
【评点】
野人者，世外高人也；野人之乐，亦高人之乐也。
5.15为市井草莽之臣，早输国课。作泉石烟霞之主，日远俗情。覆雨翻云何险也？论人情只合杜门。吟风弄月忽颓然，全天真且须对酒。
【译文】
作为市井草莽中的臣民，早就缴完国家的税赋。作泉石烟霞的主人，距离世俗的人情世故越来越远。在大自然里欣赏翻云覆雨有什么危险？论到人情却只能关门。正在吟风弄月时忽然感到没意思，完全的天真则须与酒相伴。
【评点】
身为人臣，及时缴纳苛捐杂税是分内之事；想要放迹于泉石烟霞之间，就要日益远离世俗的情感。因为每个人都要守好自己的角色。人间尘世中的纷纷扰扰已经远去，眼前有的只是山水竹木。管它什么风云雨电，换出好心情一片。
5.16春初玉树①参差，冰花错落，琼台奇望，恍坐玄圃②罗浮③。若非黄昏月下，携琴吟赏，杯酒留连，则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趣，何能有实际？
【注释】
①玉树：冰雪覆盖之树。②玄圃：传说中昆仑山顶的神仙居处，中有奇花异石。玄，通“悬”。③罗浮：即道教名山广东罗浮山。传说中东晋葛洪曾在此炼丹。
【译文】
初春时节，玉树参差不齐，冰花错落有致，在漂亮的楼台上远望，恍惚间好像坐在玄圃罗浮仙境。如果不是黄昏月夜，带着琴吟诗欣赏，杯酒流连不停，有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乐趣，怎么能看出这是现实生活呢？
【评点】
流连于银装素裹的世界，月色朦胧，阵阵梅花香飘过来，让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5.17性不堪虚，天渊亦受鸢鱼之扰；心能会境，风尘还结烟霞之娱。
【译文】
性格不能承受空虚，就是再广阔的天渊也难免会受到鸢鹰和鱼的骚扰；如果内心能够理解环境，就是世间的风尘与烟霞相结合，也会感到欢娱。
【评点】
境由心造，心若不满，无地可容。心若满足，斗室即是琼台云房。本性若不适合静虚空灵的境界，那么即使身如鱼鸟之在天渊，也会为世俗尘务所困扰。只要内心能够和自然契合，即使身处风尘滚滚的俗世，也能得到满目烟霞的愉悦。
5.18身外有身，捉麈①尾矢口闲谈，真如画饼；窍中有窍②，向蒲团同心究竟，方是力田。
【注释】
①麈（zhǔ）：即拂尘。②窍：指人的七窍。
【译文】
身外有身，拿着拂尘随便闲谈，真像是在画饼充饥；窍中有窍，在蒲团上探究心的本原，这才是真的功夫。
【评点】
世界有三重本质，柏拉图有过类似说法。人的身体亦有其不同的存在形式，有外在的，也有内在的。所谓的“捉麈尾、向蒲团”不过都是一些外在的形式，画饼充饥而已。只有真正沉潜内心，才能探究到禅法之究竟与心之本源。真正的佛性，岂是这些外表形式所能达到？
5.19山中有三乐：薜荔①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
【注释】
①薜荔：植物，又称木莲，为藤本蔓生。
【译文】
在山中生活有三种乐趣：薜荔可用来织衣服，不用羡慕锦绣华服；蕨菜薇菜可以吃，不必贪图好吃喝；行为随便可以披头散发，可以不受约束任意而为，逍遥自在。
【评点】
山居自有山居的乐趣，只要心中无负担，便不会觉得辛苦为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