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极不寻常。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低沉的天空像一口铁锅罩在头顶。夜更深沉,风更强劲,雪下得更大。新州这座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的古城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暴风雪中。
肖家大院围墙外的巷子里,老更夫踏雪巡夜的脚步声,还有他苍老、嘶哑的吆喝声,给凄凉冷清的寒夜更添几分苍凉与落寞。
转眼二更天了。这个看似波澜不兴、风平浪静的夜晚,空落落的肖家大院,却紧裹在愁云惨雾中。漆黑的大院里,唯有花厅里的几盏美孚油灯彻夜不灭,亮着冷清的光。
肖志明躺在床上,心乱如麻,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眼睁睁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他时不时听见右花园花厅楼上响着女儿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女儿来回走动,踩着楼板“吱吱呀呀”的脚步声。应该说,尽管声音很轻,但是,他凭借父亲的特殊敏感,顿时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这座日渐式微的大院,又将出现吉凶难卜的巨大变数。毋庸置疑,女儿的一举一动,能够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老爸肖志明。
不难想见,此刻的肖素芳也是心绪不宁,百感交集。骨肉亲情难分难舍,还有对故土家园的深情眷恋,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噙着泪花,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地收拾着、整理着上路的行装。
肖志明翻来覆去再也躺不住了,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披上长袍,点亮煤油灯,轻手轻脚跨出房门,走到右花园拱门旁,抬头望了望小楼,小楼窗纸上映照着肖素芳忙碌的身影,再看了看右边刘阿林住的厢房,窗上堵着旧报纸,不断传出杂乱的脚步声,他也正在忙个不停。种种迹象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他忐忑不安地凝望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叹息。
花厅楼上,肖素芳抬腕看看表,快到三更天了,她不敢耽搁,加紧收拾行装。离乡背井,远走天涯,对于年方十八、一贯娇生惯养、从未离开老爸老妈的肖素芳来说,毕竟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心情复杂,手忙脚乱,当属情理之中。她拣起几件心爱的花衣花裙,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对着镜子比试几回,刚放进柳条包准备带走,反过来再一想,又感不妥,此去远方,跋山涉水、战火纷飞,如此花里花哨的衣裙怎么能和“革命者”,怎么能和“同志”这样的光荣称号相匹配呢?想到这一层,她狠狠心把手中的衣裙重新挂回衣橱中去。隐约间,她好像听见大厅方向有人轻轻咳了两声,心头一震,侧耳细听,果然不出所料,是肖志明的声音。她深谙年逾半百的老爸,这些年来,独自默默承受的人生巨大的痛苦,是局外人难以想象的!忧国忧民又忧家,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家庭俗务,哪一桩哪一件不让他愁肠百结,操心不完?
如今,女儿又将不辞而别,奔向枪林弹雨的战场,这给在痛苦中煎熬的老爸带来的伤害不难想象。一生儿女债。够老爸揪心,够老爸烦恼的了。短短几年工夫下来,他突然苍老许多,两鬓增添不少白发,额头布满刀刻般的一道道皱纹,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年龄不过五十有四啊。肖素芳想到这里,一颗颗晶莹的泪水,沿着有些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站在右花园拱门旁的肖志明,呆呆地望着映照在窗纸上的肖素芳的身影,他意识到女儿去意已决,矢志不渝,谁也没有权利改变她的人生轨迹。他默默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房间,独坐案前,为了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恢复平常心态,他随手抓起一本古书,信手翻了几页;无奈心乱如麻、神不守舍,他难以自持,只好掩卷长叹,再次站起,反背双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走到临窗处,忧郁的目光凝视着悬挂在墙上玻璃镜框内的合家欢照片。照片旁边是大气磅礴的巨大横幅,恭录的正是林则徐的经典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与此同时,右花园内刘阿林的房间里,依然亮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煤油灯光。为了掩人耳目,不致惊动刘满嫂和小妹,他用旧报纸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灯光。他和肖素芳一样,正忙着收拾远行的行装。他挑来拣去,只挑选出几件不可或缺的冬衣和少许日用品,别的东西一件件收拾得清清楚楚,整齐地摆在床上和桌上,有条不紊。
其实,住在刘阿林对面厢房的刘满嫂和小妹,今晚也是彻夜无眠,母女两人各怀心事,翻来覆去,始终没有合上眼皮。
小妹发现刘满嫂闷闷不乐,不断唉声叹气,知道她满腹心事,便挨过身去,亲昵地紧偎着她,拐弯抹角,试探地问,“妈,快三更天了,你还不睡?”
“妈老了,不中用了,跟你们不一样,心里有事放不下,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刘满嫂竭力掩饰内心的不安,反问,“小妹,你怎么啦?你也不睡?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有事妈扛着,你睡吧!”
“妈,我也睡不着。”小妹无意中伸手一摸,发现刘满嫂满脸是泪,吃惊地问,“妈,你怎么回事?哭啦?”
“没有,没有!”刘满嫂说归说,泪水还是流个不完。
“妈,我知道你的心事。说真的,我总感到我们家要出大事一样。”小妹很爽快,怎么想怎么说。“可是,会出什么大事呢?我又说不清楚。”
“胡思乱想,有什么大事!哥和素芳姐回来就好,还能出大事?”刘满嫂生怕小妹心事太多,小小心灵承受不起,刻意加以淡化,她半是批评半是逗着小妹,说,“小妹,你呀,人小心事多,这不好。心事多了人老得快,你不看妈这几年心事多了人老得很快。唉,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呢!”
“妈,我有种感觉,愈来愈感到阿林哥和素芳姐有点不大对头呀。”小妹说了半句便打住,仔细观察着刘满嫂的反应,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
“怎么不对头?”刘满嫂吃惊地反问。
小妹不急不忙说,“妈,你没注意?他们这次回来跟过去不一样,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说上句留下句,好像心事很重,想笑笑不起来,想说说不出口。”
“心事很重?什么意思?”刘满嫂对小妹的话一点不放过,紧紧迫问,“说说看,你感觉出什么?”
小妹转过身去,伸长脖子朝窗外望了望,好奇地说,“妈,你没发现他们神色不对?本来嘛,好不容易才回家来,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是,你看,他们,尤其是素芳姐,脸上一点笑容没有,反倒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哭得很伤心,好像满肚子的话要说,又没办法说出来,有点像分手的时候,那种难分难舍的样子。”
刘满嫂心头乱成一团,长叹一声,绕开话题,搂住小妹,充满辛酸地说,“小妹,你说的话妈听不懂!这话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出来的!小妹,看来,你也长大了,你比有钱人家的孩子懂事得多,想得也多。没错,穷人家的孩子心里早早装着一个家,这是生活逼出来的啊。”说着,忍不住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妈,你听,哥在做什么呢?”小妹耳朵灵光,听见对面厢房有椅子移动的声音,想来是刘阿林半夜三更还没上床睡觉,连忙掀开被子,一骨碌翻身坐起,望着窗外发呆。
刘满嫂察觉出个中蹊跷,翻身坐起,屏声静气倾听着。
对面厢房内,刘阿林毫无睡意,身边放着一个整理好的不大的柳条藤箱,独自坐在煤油快要熬尽的美孚灯下,正在给恩重如山的刘满嫂写信。如今,当他将要远走高飞时,方才切身感受到自己和这个苦难的家,有着分不开、割不断的深情,有着无穷无尽的牵挂。一时间,几多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他写着写着,停笔写不下去了。信笺上出现两行被泪水浸渍的字迹:
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小妹:我走了!当你们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和素芳已经踏上远去的征途,奔向烽火连天的抗日战场……
他的眼睛被溢出的泪水模糊了。
蓦然,他身后的房门“伊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阵刺骨寒风吹了进来。刘阿林一怔,猛回首,刘满嫂和小妹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迅速定下神,慌忙收拾着桌上的笔墨和信笺,没想到手脚麻利的小妹抢先一步,伸手把它抓了过去,匆匆扫视一眼,痛苦地脱口叫道:“哥,你们要走?去哪里?你不对别人说,可不能瞒着妈和我呀!”
刘阿林知道事情完全暴露,与其说谎不如老老实实摊在桌面上,只是刚刚启齿叫声“妈”,便匆忙打住,欲言又止,没有了下文。
“阿林,你要走?你好狠心呀!”刘满嫂眼睛发潮,带着哭腔说,“你扔下我和小妹,说走就走?要知道,这一去,千山万水,说不清牛年马月才能回来。没有你在妈身边,妈和小妹往后的日子空落落,孤单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阿林一阵心酸,痛苦地“扑通”双膝跪在地上,抱住刘满嫂的双腿,声泪俱下说:“妈,对不起你,阿林怕你和小妹经受不住,不敢对你们讲实话。国恨家仇,刻骨铭心。如今,新州容不了我们,报国无门,无路可走。这回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刘老师和宋小姐参加革命去!参加八路军,参加新四军去!到抗日根据地去!不过,妈,不要紧,不出三年五载,打败鬼子,我们一定会回来……”
刘满嫂和小妹心如刀绞,相拥而泣。
刘阿林流着泪说,“妈,打败鬼子,阿林一定回来侍候你,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窗外,寒意逼人的北风呼啸而过,隔墙小巷里传来老更夫冒着严寒巡夜打更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苍凉与落寞。
花厅小楼上。心如刀绞的肖素芳整理好柳藤箱,放在一旁,倾耳听听隔墙更夫的打更声,抬腕看了看表,慢慢走到靠近窗口的钢琴前,指头不由自主地轻轻摁了几下琴键,那支动人心魄的《黄河大合唱》的旋律似乎喷薄而出,她的思绪随着琴声飞过高山,飞过大江,飞向炮声隆隆的远方……
轻轻的钢琴声震撼着肖志明。他掩卷聆听,老泪纵横,无法自已。
肖太太闻声坐起,心乱如麻。
琴声戛然而止。肖素芳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下楼,借助天井折射的微弱的雪光,摸黑走到二进大厅左边的正房门外,侧耳捕捉着房里的响动。这是肖太太的卧室。室内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声响。好久好久,肖素芳听见肖太太在床上辗转反侧翻身的声音,跟着便是令人撕心裂肺的沙哑的哭泣声。肖素芳浑身一震,喃喃自语,轻声呼唤着:“妈,女儿不孝,女儿要走了,要打鬼子去了,你老人家多保重,多多保重啊!妈,你等着,等着那一天,等着女儿素芳回来……”说着,双手紧捂脸孔,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然后,一个急转身飞快地往回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