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左厢房内。刘满嫂无限深情地抚摸着刘阿林蓬乱的头发,哭着说:“阿林,儿走千里娘牵挂啊。妈虽然没有生你,可是,风风雨雨四五个年头,过得不容易啊!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你这一走,是剜了妈心头肉啊……”
小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生怕惊动了肖志明和肖太太。她抓住刘阿林,浑身颤抖,哽咽地说:“哥,你要记住,你们在前方等着我,再过两年,我会踩着你的脚印上前线,跟着刘老师和宋小姐打鬼子去!”
刘阿林摇摇头,叮嘱道:“不行,你要陪着妈,一辈子陪着妈,妈不能没有你。”
刘满嫂泪水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一个急转身,飞快地奔出门去…这时的二进大厅里,肖素芳悄悄站在肖志明卧室门外,虚掩着的雕花门缝中,透出一道美孚油灯的亮光。她贴近门缝往里瞧,见肖志明木木地望着墙上合家欢照片,口中自言自语地说:“走吧!该走的都走吧!前面走一个,后面跟一个,大家都走吧……”
肖素芳双手捂脸,哭成泪人一般。
肖志明许是恍惚察觉出门外有响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棉袍,正要抬腿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念头一转,驻足不前,返身回到书桌前,脸色凝重地寻思良久,摊开素净的宣纸,提笔挥毫,将满腔悲愤之情化作气壮山河的一曲悲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写着,写着,他再也写不下去,将手中的笔狠狠一甩,伏案抱头放声痛哭。
肖素芳哇地哭着返身跑上楼去……
这厢,花厅左厢房里,刘满嫂推开房门.双手捧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它交给刘阿林,带着哭腔说:“阿林,这是妈给你做的。你这一去,翻山越岭,千里迢迢,要磨破多少鞋子啊。往后,怕妈不能再做给你穿了,你把它带在身边,看着它就会想起妈,想起小妹……”
刘阿林紧抱刘满嫂,强忍悲痛,泪流不止。
“妈早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刘满嫂抹于脸上的泪水,高高昂起头,爱抚地梳理着刘阿林蓬乱的头发,声音响亮地对他说,“阿林,你放心,妈想得开,不会阻拦你!你既然拿定了主意,那就去吧!妈和小妹等着你,不管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一定等你们打败鬼子,我们团团圆圆,一块回老家去!过了那条大江,就是我们的老家啊……”
说话间,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身影一闪,肖素芳提着柳条箱走进来,抬眼看见刘满嫂和小妹,不由得大吃一惊,转身退出往回走。
“素芳,进来!”刘阿林叫住她,转头对刘满嫂说,“妈,时间到了,不能耽误,我和素芳要上路了。”
小妹激动地抓住肖素芳,流着泪问,“素芳姐,你也要走?”
肖素芳点点头,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素芳,你们一块走?”刘满嫂忧心忡忡地说,“唉,这可是一桩大事啊,肖校长和肖太太还蒙在鼓里,怕是不知道吧?”
肖素芳点头说,“刘姨,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怕他们经受不住……”
“是啊,”刘满嫂看看刘阿林,义看看肖素芳,若有所思.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不禁热泪盈眶,对肖素芳说,“素芳,无论如何,你也得给肖校长和肖太太留个信啊。”
“信,写了,放在我桌上。”肖素芳哭着说,“刘姨,我这一走,老爸老妈肯定很难受,老妈百病缠身,老爸不善于料理家务,肖家大院能不能支撑到那一天,千斤重担压在你刘姨的肩上,大事小事全拜托你刘姨了。”说着,朝刘满嫂深深三鞠躬。“刘姨,素芳在这里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刘满嫂慌忙将她拉住,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强作笑容,宽慰道,“素芳,有我们在,你放心走吧!无论日子多艰难,我会咬紧牙关熬到你们胜利归来!”停顿一下,刘满嫂郑重且带几许忧伤地接着说,“刘姨不识几个字.但还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你们前方多打胜仗,平平安安,常有信回来,我们再苦再累也值啊!”
刘素芳眼里噙泪水,连连点头。
刘满嫂想起一事,亲切地拉着肖素芳的手,好几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慢吞吞地说,“素芳,你们这一走,说不准十年八年,刘姨不在你们身边,阿林不懂事,许多事情你要多想想,多想想……反正,刘姨照顾不到,只好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些事,说真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心有灵犀一点通。无论从说话语气或是表情神态上,肖素芳不难悟出她的难占之隐,不难悟出她想说没有说出的话,心头一热,满脸泛红,慌忙打断她的话头说,“刘姨,我知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隔墙小巷又一次响起更夫的打更声。转眼已是四更天,距离天亮越来越近了。
肖素芳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四更天了,谢大叔快来接我们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敲大门。更深人静,听来更加清晰,一声声,一声声,显得有些急促。
“来了!谢大叔接我们来了!”刘阿林脱口说道。
刘满嫂哼了哼,紧紧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哥,让我去送送你们吧。”小妹急了,激动地抓住刘阿林的手不放。
“不行,小妹,听话,你不能去,要陪着妈。”刘阿林的心情同样很不平静。
“你们要去哪里?路多远?”刘满嫂不安地问。
“去哪里,全听刘老师安排,我们也说不清。”刘阿林回答。
“哥,我去送送你们。”小妹执拗地说。
刘满嫂一把抱着小妹,声音颤抖地制止道,“小妹,不能去,不要拖累他们,让他们早早平安上路吧。”
肖素芳放下手中的柳条藤箱,回头望着肖太太和肖志明已经熄灯的卧室,默默无语,深深三鞠躬,转身拎起藤箱,和刘阿林快步走去。
大门一开,刘阿林就看见了谢木春。谢木春一把抓住刘阿林,重重地拍拍他厚实的肩头,低声说:“快走!天亮前务必赶到江边码头,迟了怕难脱身了。”
“那两个特务呢?”刘阿林探头探脑四下张望。
“死猪不怕烫,还没醉醒,把他们卖了也不知道。”谢木春指着对门墙角的一堆黑影说,“现在他们睡得好舒服,回头温富找上来,非扒掉他们两层皮不可!”谢木春拎起他们的柳藤箱,大步如飞地往前走……
“谢大叔,不好意思,我自己拿吧。”刘阿林紧迫快赶,硬把柳藤箱从谢木春手中夺回来,回头不安地问谢木春:“刘老师他们安全没问题吧?”
“罗老大久混江湖,有他护送应该问题不大,”谢木春郑重其事地说,“当然,风声太紧,特务横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愿他们顺风顺水,路上平安……”
“谢大叔,我们走后,新州也不会安宁,你们留下来坚持斗争,要多加小心啊。”刘阿林依依不舍,无比牵挂。
“这些,你们放心好了,我这个‘惹不起’准备好啦。”谢木春把握十足说,“我们绝不会让狗特务占便寅的。”
刘阿林和肖素芳小心翼翼地跟着谢木春走去,他们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果然不出谢木春所料.他们前脚一走,温富就带着几名自卫队员冒着漫天大雪匆匆来到彩云巷肖家大院对面了解肖府动静。哪知,不看犹可,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半天凹不过神,原来守在肖府¨前的两个小特务。不知缘何被人五花大绑,像包粽子一样,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浑身酒气,烂醉如泥,鼾声大作,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还了得!温富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一把将他们揪起,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扇几个耳光,打得两个小特务晕头转向,眼冒金星,酒醒大半,傻傻地望着怒发冲冠的温富。他俩脸色发青,浑身哆嗦,低头辩白着,“我……我们……”
“他妈的,混蛋!该死的家伙!两壶黄酒就把你们灌得天昏地黑被人卖了!他妈的,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温富破口大骂。
两个小特务噩梦醒来,知道事情已经闹大,惹出了滔天大祸,后果不堪设想.不掉脑袋也要扒掉几层皮,哭丧着脸,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他妈的,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温富见他们一问三不知,霍地拔出腰间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顶着小特务的脑袋瓜,说:“你不说清楚,军法从事,毙了你!”
小特务两腿发软“扑通”跪在地上,如同稀泥瘫成一团,朝着温富拼命磕头求饶,“大队长,大队长,饶命,饶命,我说,我都说……”
“说!快说!”温富大发雷霆,“他妈的,好事全毁在你们手上!”
“昨……昨天晚……晚上,天寒……寒地……地冻,弟兄冻……冻得半死,一时糊涂,见路上有……有人带……带着酒瓶,就……”特务甲哭着说。
“就什么?怎么不说下去啦?”温富满脸杀气,步步紧逼.“姓肖的如果从你们眼皮底下跑了,老子送你们上军法处!”
特务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拼命朝自己脸上扇耳光,“该死!我该死!上了共党的当!”
县自卫总队,饶家兴的办公室内。
怒犹未息的温富,押着两个吓掉半条命的小特务走进门来,浑身颤抖地站在饶家兴面前,垂头丧气,说不出话。
饶家兴反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从头到脚打量两个小特务一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冷酷地朝门口的卫兵挥挥手,“废物!废物!押下去!还留着他们干什么!”
两个小特务一听,魂飞魄散,死活赖着不走,号啕大哭,苦苦哀求,“总座,求你开开恩,求你开开恩,可怜可怜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饶家兴冷酷地转过身,背朝着他们,没有反应。
几个卫兵一拥而上,硬将哭哭啼啼、不断求饶的小特务押了出去。
等两个小特务抓走后,温富深知事态严重,低三下四地问饶家兴,“总座,你看,他们灌醉这两个笨蛋,是不是为了掩护肖志明逃跑?”
饶家兴绷着脸,苦苦寻思,没有反应。
“依我看,干脆,对肖家大院来一次大手术,彻底搜它一搜。”温富讨好地说,“总座,你看,行也不行?”
“搜?搜个鬼!你以为他们是傻瓜,等着你来抓?一步错步步错,晚了!太晚了!”饶家兴反背双手在房里踱来踱去。“我敢肯定,肖志明是不会走的!他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倚老卖老,自恃是老党员,别人拿他奈何不得,你想赶也赶他不走!”
“那么,他们对两个笨蛋下手,难道还有别的用意?”温富紧蹙眉头,百思不解。
“醉翁之意,另有所图!他们抢先一步,做完手脚了!”一直反背双手、哭笑不得的饶家兴,一个急转身,左手一挥,断然决然地命令,“马上上车!出发!”
“去哪里?”温富摸不着头脑,问。
“大洋村!”饶家兴肯定地说。
“大洋村?”温富一头雾水,“东门外大洋村?”
“今天一早,共党分子要从水路撤出新州,大洋村是必经之路!”饶家兴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