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刘满嫂离开左花园念佛堂后,满腹心事地回到花厅小厢房。
她刚抬腿跨进门,刘阿林后脚便跟了进来。
刘满嫂和刘阿林闷闷不乐地坐在四方桌前,纳鞋底的纳鞋底,看书的看书,好久好久,谁也不作声,一直保持沉默。他们胸口像塞着一团稻草堵得发慌。现在,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们不能不为和蔼慈祥、心地善良的肖太太的不幸遭遇,不能不为彩云巷肖府一家人必将面临的、无法回避的惊天大风暴感到难过,感到悲伤,感到忧心忡忡。与此同时,一个长久困扰着他们的疑团已经迎刃而解,答案浮出了水面:那位英雄营长的亲爹亲娘从幕后走到前台,已无悬念可言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无非是进一步求证罢了。不妨想想,一边是亲生儿子舍身为国、壮烈捐躯;一边是准女婿临阵脱逃,身背骂名充当特务。如此复杂的、水火不容的关系,偏偏纠缠在一起,千丝万缕,难分难解。对肖家而言,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它无论落到谁的头上谁都是承受不了的。
刘满嫂叹口气,心不在焉地纳着鞋底。鞋子是为刘阿林准备的。晃眼一年过去,刘阿林眼看是个大人了。鸟儿翅膀硬了要放飞,男人大了捆不住手脚,你想留他也留不住,什么时候说声走也就走了。刘满嫂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苦苦思量着如何才能解开眼前这团乱麻般的死结。打从她一脚跨进肖府门槛的那天起,头一印象便是肖太太远比实际年龄老相许多,苍白的脸庞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更难听见她舒心开怀的笑声,而且她不时还会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纵然是聪明、伶俐的小妹使出百般花招,也难博得她淡淡一笑,像是有块难以言说的心病积郁胸口,憋得她透不过气。如今,疑团解开,真相水落石出。要命的是,这么一来,刘满嫂一家被推到了无比尴尬的境地,谁也说不清楚,接下来的日子,还将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结局更是难以预料。
刘阿林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书,发呆地望着刘满嫂飞针走线,陷入苦思默想中。
“妈,想不到,真有这样的怪事。我们找呀找,兜了几个圈子还是回到老地方,原来这里就是营长的家。”小妹心里虽然不好受,还是耐不住寂寞,开口打破沉闷的空气。她发现刘满嫂和刘阿林无意搭理她,突发奇想,心存侥幸地提问:“妈,会不会是我们认错了人?”
“怎么会呢!如果真的认错人,闹了一场误会,倒是好事!”刘满嫂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不要说傻话了!我和你哥不可能认错人,错不了的!”
“妈,怪得很,我头一眼看见饶家兴,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小妹一旁敲着边鼓说。“鬼头鬼脑,皮笑肉不笑,怎么看都不顺眼,越看越恶心!”
刘满嫂没有回应,视线移向刘阿林,郑重地说,“阿林,营长是不是肖校长的儿子,那是我们的推测,暂时不能把话说死,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刘阿林想起珍藏在柳条藤箱中的营长的家书,连忙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字一句细细推敲起来,希望能从中找到另外一个答案。晃眼间,一年过去,素白的信纸略微变黄,逐渐失去原先的光泽。刘阿林寻思着说:“妈,按常理推断,两个新州人,同在一个营里,营长的家,连副不光认识,关系应该很密切才对。如今,对上了号,没有走样。想来想去,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结论只有一个:营长就是肖太太牵肠挂肚的儿子肖文生!”
刘满嫂点头认同:“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证据,没有证据不能把两件事硬扯在一起。”
“哥,我有个好主意,可以试试。”小妹脑子灵光.鬼点子多,灵机一动,想出主意。她提了个头,便没有说出下文。
“说吧,”刘阿林不以为然地说,“你能有什么好点子?肯定又是馊主意!”
“少卖关子,有话直说!”刘满嫂心急,催促道。
“妙招不敢说,鬼点子也不是,主意我倒有一个,”小妹敛起笑容,认真地说,“妈,办法很简单,这封信当然不能让肖太太看见,可是我们私底下可以给素芳姐看看,她说是肯定就是,谜底不就出来了?顺便,还可以在她面前告姓饶的一状!看他还能不能再撒谎骗人,打肿脸孔充胖子,逃兵冒充英雄!”
“冒失鬼,这也算高招?像你这样做事不瞻前顾后,非捅出纰漏不可!”刘满嫂摇头否定道。“素芳年轻,容易冲动,一看这信,肯定受不了,哭哭啼啼,大闹大吵,弄得肖家天翻地覆,没法子收场。这一下,全部秘密不都露馅了?”说着,她叹口气,动情地补充一句,“肖太太浑身是病,这样一来,她能经受得住?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小妹眨巴眨巴眼睛,灵机一动,又来了主意,“有了!我们找肖校长去!一句话,反正不能让肖家人全蒙在鼓里,上了饶家兴的当!”
“妈,有道理!这是个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饶家兴一手遮天,把肖家人哄得团团转,弄得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刘阿林起身对刘满嫂说,“我找肖校长去,见机行事,想办法戳穿骗子的鬼把戏!”
“对,”小妹快人快嘴,跟着站起,果断地把手一挥,说,“走!哥,你去,我也去!”
刘满嫂急了,表情严肃地叫住他们:“回来!统统坐下!不许乱来!冒冒失失做事,会捅出娄子,会干出蠢事来的!”
刘满嫂一声大喝,给刘阿林泼了一瓢冷水。刘阿林发胀的脑壳迅速冷静下来,乖乖地一屁股坐回竹椅上。
“阿林,你们怎么不动动脑筋,这可不是一封寻常的信,它有千斤重啊。一旦摊牌,后面的事就由不得我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刘满嫂语重心长地对刘阿林说,“你们去问肖校长,不管结果是或不是,都不好办啊。不是,倒也好,是场误会,肖校长无非怪我们做事冒失,没事找事,问题不大;如果是的话,你们想过没有,肖校长肩上担子够重,够苦够累,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他见了儿子的信,会怎么样?我们忍心把他往绝路上推吗?阿林,我觉得有些事,并不是好兆头啊。”
刘阿林面对艰难抉择,左右两难,没了主张。
“哥,营长的信让我看看,”小妹不由分说,把信抓在手里。打从她跨进卖报队门槛后,天天上夜校,加上勤奋好学,几个月下来,倒也识了不少的字。她原本以为一封短信难不倒自己,借助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余晖,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怎奈初出茅庐,识字毕竟有限,加上信的内容半文半白.深奥难懂,没有看出多少名堂。她那副孩子气的认真模样,惹得刘满嫂好气又好笑,抢白道,“刚上一年夜校,就像个中学生爱摆谱啦!”
“看你烦不烦人!你想看懂这封信,至少还要再念三年书,现在太嫩了。”刘阿林心情不好,伸手去夺她的信。
“就你行?不给!”小妹小手往后一缩,不甘愿地狠瞪他一眼。
刘阿林哭笑不得,无心跟她纠缠,舌头一卷,言归正传,对刘满嫂说:“妈,你说得有道理,我想通了!要把信顺顺当当交到肖家人手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好好琢磨琢磨,有个万全之策才行。”
“是啊,搞不好,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刘满嫂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你们看见没有?肖太太的心情越来越糟糕,整天念叨失踪一年多的儿子肖文生。按时间推算,营长的信恰恰一年了,丝毫不差。唉,如果真是那样,那是老天不长眼,太没天理了,太不公平了。”
刘阿林苦恼地说,“这事,既不能惊动肖家人,更不能去找饶家兴,找谁呢?”
刘满嫂苦无良策,发愁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手足情!这场灾难落到谁头上都一样,谁也承受不了。如果因为这事,肖家再出个意外,我们会后悔一辈子的。”
刘阿林和小妹愁眉不展,默默无语。
“阿林,小妹,”刘满嫂说到动情处,心一酸,眼眶里溢满晶莹的泪水,“你们还小,不懂得做父母的心,普天下的孩子都是妈心头的肉,没有不疼的。肖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过日子,愁白了头,愁碎了心啊。她没日没夜在观音菩萨跟前烧香念经,图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不就是求儿子平平安安嘛。再想想,如果她最后的指望没有了,心里那盏小灯灭了,前面的路一片漆黑,这条老命还能苦撑几天啊?”
刘阿林鼻子发酸,眼圈泛红,自言自语说,“但愿是场误会,但愿营长不是肖太太的儿子,肖文生还在前线,还好好地活着……”
刘满嫂噙着泪花说:“但愿吧!但愿老天有眼……”
说话间,念佛堂那边时断时续传来肖太太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哭声。
刘满嫂、刘阿林和小妹一惊,急忙站起身走到门边,屏息静气,侧耳聆听着。
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叫人听得心乱如麻,肝肠寸断。
刹那间,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念佛堂那边突然响起肖素芳惊慌失措的哭喊声:“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接着,大喊大叫,“刘姨,刘姨!快来呀!你们快来呀!”
糟了!显然出现了意料不到的变数!
刘满嫂手忙脚乱,丢下手中的针线活,三步两脚冲出门,边跑边应道:“素芳,不要急!来了,来了!”
刘阿林和小妹紧跟着撒腿跑去。
刘满嫂头一个冲进念佛堂,抬眼看见肖太太瘫倒在花梨木太师椅上,脸色惨白,紧闭双目,呼吸急促,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显而易见,这是她的老毛病急性发作,病情来得既急又凶,情况极为不妙,不可小觑。肖素芳双手扶着肖太太,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此类事情,就刘满嫂而言,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遇到,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乱了手脚,茫然不知所措,望着肖素芳干着急,“肖太太怎么啦?怎么啦?是老毛病犯了?”
对肖素芳来说,此类事固然屡屡发生,只因母女情深,事到临头,六神无主,同样乱作一团,哭诉着:“刘姨,我妈的老毛病又犯了。”
情急之下,刘满嫂不假思索地出手相助,又是搓胸又是捶背,幸被肖素芳及时制止,“动不得,动不得!我妈是心绞痛,赶快搀扶她回房去,吃粒苏合丸,躺在床上,静静休息,过一阵才会慢慢好的。”
刘满嫂和刘阿林听她这么一说,稍微宽了宽心,和肖素芳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肖太太回到卧室去了。
小妹噙着泪花跟在后面。
肖太太躺在床上,肖素芳端碗温开水坐在床边,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了一粒苏合丸。
果然,立竿见影,过不多久,肖太太煞白的脸孔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随之慢慢均匀平和下来,随后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来,她身心俱疲,困得不行,睡了。
一直守在房间的肖素芳和刘满嫂,见肖太太神情恢复正常,进入睡眠状态,大大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偌大的肖家大院静得要命。凛冽的寒风吹动窗外的树枝沙沙作响,几只灰不溜秋的麻雀伫立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就在这时,肖太太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把守护一旁的刘满嫂和肖素芳吓一大跳。
刘满嫂俯下身去,紧张地问:“肖太太,肖太太,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妈,你怎么啦?”肖素芳低下头,凑近耳边,带着哭腔问。
肖太太从噩梦中惊醒,头上冒着冷汗,张大嘴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叫喊着:
“文生……文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怎么走啦?”
肖素芳抓住肖太太的手,哭着问,“妈,妈,你怎么啦?你想到哪里去了?”
肖太太慢慢缓过神,老泪纵横地说,“素芳,妈看见你哥了,真的,看见你哥了,的的确确是他……是他,没错……”
“妈,你急糊涂了,那是梦,不是真的,我哥在前方打鬼子,好好的……”肖素芳哭着说。
“不,妈看见你哥胸口带花倒下去……死……死……让鬼子的炮弹打……打……”肖太太伤心至极,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肖太太,那是梦,不是真的。”刘满嫂心肠太软,见肖太太思儿心切,痛不欲生,情不自禁地陪着她掉眼泪。停了一下,抹把泪水,强作笑颜劝说道,“少爷在外边好好的,观音菩萨会保佑他,肯定平平安安,一点事没有!”
“刘嫂,我真是做梦?”肖太太茫然地问。“不是真的?假的?是梦?”
“妈,是梦。”肖素芳肯定地说。“假的!全是假的!”
“好,好,平安是福,平安是福,文生平安就好……”肖太太满脸是泪,硬撑着站起身往外走。
“妈,你去哪里呀?”肖素芳紧抱住她,不让她往外走。“不行,你再睡睡吧。”
“妈去烧香念经,去烧香念经……”肖太太执拗地坚持。
没有多久,念佛堂那边响起了朗读经文、敲击法器的声音。
日子就这样,在法器敲打声中,在朗读经文声中,在肖太太的叹息声中,一天天地过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又是暖风吹绿大地的融融春日。
这是中国人民灾难深重、水深火热的1939年的春天。
天暖了,池水暖了,满树新芽萌生出来了。
可是,前方战事依然吃紧,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压得小城民众喘不过气,心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天,刘满嫂带着刘阿林和小妹去看望卧床不起的肖太太。扳着指头掐算,足足一个月了,肖太太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一进门,刘满嫂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坐在床边的肖素芳,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惊动肖太太,两人一块走到房门外边,低声对她说:“素芳,我想问问你。”
“有事?问吧。”肖素芳说。
“素芳,”刘满嫂心情沉重地问,“肖太太好些没有?最近,她的旧病三天两头发作,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了。”
肖素芳愁眉不展地叹息道,“是啊,该去看看了。我妈原先好好的,就这两年身体突然垮下来,而且一直走下坡路,吃了不少的药,就是不见起色,医生说是心脏病,这病很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