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满嫂做梦也不曾料到,情况会变得如此的糟糕,会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肖素芳的突然出现,酷似晴空霹雳,让他们一家三口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失魂落魄的肖素芳,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精神濒临崩溃的肖素芳什么话也没说,一头扑进刘满嫂怀中,号啕大哭,哭得凄凄惨惨,气都喘不过来。
刘满嫂什么话也没说,紧紧搂住肖素芳,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充满悲情的厢房里,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肖素芳哭够了,泪水哭干了,眼睛哭肿了,喉咙哭哑了,情绪稍稍平和点,刘满嫂方才抬起头,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有一声没一句,断断续续对她说:“素芳,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你来干什么呀?”
“刘姨,我都知道了,你何苦再瞒我,何苦再瞒我啊……”肖素芳心如刀绞,悲痛欲绝。
小妹心软,同情地拉着肖素芳,陪着她掉眼泪,“素芳姐,不要哭,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里很乱很难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素芳,没事的,没事的。”刘满嫂慌了神,抹把泪,耐心对她解释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看见肖太太心里难受,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一家人逃难出来,遭灾受难,吃尽苦头,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连个落脚的草窝也没有,要不是肖校长好心收留,我们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更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到老家去……”她越说越动情,索性抱头大哭。
“素芳,是这样,我妈触景生情,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心里难受,哭出来才舒畅。”刘阿林搂着哭得像泪人般的小妹,证实说。
肖素芳带着哭腔说:“刘姨,这是何苦呢?不要再瞒我,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
她说得如此直白,无须进一步把话挑明了。明摆着,秘密已经暴露无遗,想瞒也瞒不住了。
“你听见什么呀?”刘满嫂慌乱之下,装聋作哑,紧张地反问。
“素芳,你不要误会。这年头,家家都有一部辛酸史,三天三夜说不完。刚才我妈……”憨厚老实的刘阿林心里不踏实,底气不足,语无伦次。
“撒谎!”肖素芳被刘阿林笨拙的谎言激怒,圆瞪双眼,情绪失控地一蹦跳起,哭着说,“阿林,你也骗我?不要再骗我,行不行?”
刘阿林心虚理亏,慌忙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不敢多说。
刘满嫂嘴巴嚅动几下,欲言又止。
肖素芳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打断刘满嫂的话说,“刘姨,今天你不说也得说,我求求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吧。”
刘满嫂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刘婶,求求你,告诉我吧!”肖素芳声泪俱下,哭得像个泪人。
刘满嫂心酸地抱着她,哭声震天撼地。
肖素芳挣脱身,转身逼视着满脸尴尬的刘阿林,直截了当说:“阿林,我哥的信你藏在哪里?拿出来!快拿出来!”
刘阿林一动不动,望着刘满嫂,支支吾吾,不敢擅自做主:“这,这,这……”
“拿出来,快拿出来!”肖素芳哭着说。
刘阿林面对两难抉择,乱了手脚。
事态演变到这一步,拒不认账不仅毫无意义,反而增加肖素芳不必要的猜疑,只会乱上添乱,把原本就很复杂的问题搞得一团糟。再三斟酌之后,刘满嫂叹口气,换了平和的语气对肖素芳说:“我说,我说,不过,素芳,你要挺住,天大的痛苦也要挺住!”
肖素芳流着泪,默默地点点头。
“阿林,这事早晚都是要说的,营长的信你给素芳看吧。”刘满嫂声音像哭一样。
刘阿林慢吞吞地从破藤条箱里,找出那封收藏一年多的营长的家书,双手颤抖地交给肖素芳。
肖素芳接过信,泪眼模糊地匆匆一瞥,顾不得多看一眼,一头扑进刘满嫂怀中,放声大哭。
刘满嫂抱着她,哭成一团。
“素芳,你再仔细看看,再仔细看看……”刘阿林强忍泪水,悄声提醒她说,“看看这信是不是你哥写的,不要弄错了……”
肖素芳缓缓抬起头,反复辨认两遍,抱头倒在刘满嫂的床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哥,你怎么这样狠心?舍得丢下老爸老妈,丢下素芳,一个人走了?”
刘满嫂唯恐她的哭声惊动肖志明夫妻,走过去苦口婆心劝道:“素芳,不要再哭了,千万不能让你爸你妈知道,他们太可怜了,几年来,没日没夜地思念你哥,两个老人心都碎了,眼泪也哭干了,再也承受不起这场灾难的打击了。”
刘满嫂的这番话提醒了肖素芳,肖素芳急忙强忍悲痛,抽抽搭搭,不敢哭出声来。
刘满嫂心疼地搂着肖素芳,半晌,默默无言。面对此情此景,无声胜有声。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都是苍白的,也是于事无补的。
“素芳姐,是你哥的信吗?”小妹拉着肖素芳的手,试探地问。出于善良的愿望,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乌云散尽阳光会重新出现。“素芳姐,你不会看走眼认错了吧?”
“不会!是他的笔迹,错不了!”肖素芳痛苦地摇摇头,抬起泪眼,问刘阿林:
“你说,我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说实话,千万不能再瞒我了!”
“说吧,照实说吧。”刘满嫂转脸又对肖素芳说,“素芳,你先回答我一句话。”
肖素芳望着她,等待她说出下文。
刘满嫂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肖营长了不起,站着是男子汉,倒下也是男子汉!你要学他的样,再大的痛苦也要撑住,绝不能倒下啊!”
“素芳,我妈说得对,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要说哭,中国人的眼泪早哭干了。如今,四万万中国人没有眼泪只有仇恨,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刘阿林昂起头,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花,声音激昂洪亮,一字一顿地说,“肖营长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四万万炎黄子孙会永远记住他,会踏着他的脚迹,前赴后继,走向民族解放的战场!”
肖素芳噙着泪水,心头燃烧着对敌人的仇恨。
刘阿林心情沉重地凝望着窗外云舒云卷的蓝天,几多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一字一顿地说:“那是1937年的12月,鬼子占领上海后,溯江而上,攻打南京……”
厢房里突然静了下来。
随着刘阿林绘声绘色的回忆,肖素芳燃烧着仇恨的眸子里,出现了硝烟弥漫中浩浩荡荡向东流去的长江;出现了日本侵略军向南京发动疯狂进攻血洗古城的画面;出现了战火纷飞的南京近郊,陈尸遍野,惨不忍睹,成千上万颠沛流离的难民群体;出现了国民党溃军丧心病狂,沿途抢夺难民财物的情景;出现了肖文生跃马扬鞭飞奔而来,拯救民众于水火中的场面;出现了肖文生身负重伤高举机枪朝敌机射击,英勇作战的场面;出现了机枪弹尽,危难中刘阿林出手相助的情景;出现了日本鬼子的坦克猖狂进攻中国军队阵地的画面;出现了肖文生命令刘阿林撤退,挣扎着将染血的家书交给刘阿林的情景;出现了江边战场上巨大的爆炸声,火光中肖文生壮烈倒下的动人场面……
除了轻轻的哭泣声,花厅里一片沉寂。
与此同时,一进大厅旁右花园内的念佛堂,徐徐飘来不绝于耳的木鱼、铜磬清脆的法器声,还有肖太太虔诚的朗读经文的梵音:“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得戒定道;南无大悲观世音……”
微风阵阵,吹动着桂树和玉兰树上的新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音,有几张叶片悠悠飘落,打在木格窗上。
刘阿林含着热泪,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细说一遍。末了,心情沉重地添上一句,“就这样,我们下定决心要了却这桩心愿,带着肖营长的亲笔家书,翻山越岭,跋涉千里,走州过府,来到新州。到了新州,一住一年多。到处打听,始终没有结果。今天,终于兑现了承诺,把肖营长的信亲自送到你手中。晚是晚了些。这样,总算对得起英雄,对得起肖营长,了却了我们的心愿……”
肖素芳捧着肖文生的家书,大颗大颗混浊的泪珠,滴落在染着烈士血迹的信笺上。
小妹掏出手帕给肖素芳擦拭满脸的泪水,自己却泪流不止。
念佛堂断续传来肖太太打击法器和朗读经文的梵音:“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智慧眼;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速度一切众;南无大悲观世音……”
呆呆坐在书房案前的肖志明,颤抖的双手捧着肖文生的照片,泪如泉涌,簌簌往下流。
花厅右厢房里,气氛依然凝重、低沉。哭肿双眼的肖素芳,想起命运多舛的老爸老妈,想起兄妹手足深情,想起国恨家仇,越哭越伤心,越哭声音越大。
刘满嫂唯恐事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拍拍肖素芳因过分悲痛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低语劝说,“素芳,不要哭,不要哭了,不要让你老爸你老妈听见,他们经受不住的。”
“素芳,千万要冷静,肖校长还有肖太太能不能跨过这道坎,能不能挺得过去,全看你了。”刘阿林一字一顿劝说着。“首先,你自己要挺住,绝不能趴下,他们不能没有你!对他们来说,你是他们心中最后的一线光明,最后的一线希望啊。”
肖素芳咬咬牙,抬起头,抹干泪痕,用异样的目光逼视着刘阿林,问:“阿林,我问你一个问题,无论是什么情况,你必须说实话说真话。”
“说吧,”刘阿林一脸茫然。
“我要打听一个人。那天,长江边上,你有没有看见另外一个人?”肖素芳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加重语气,正色说。“我问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你问的是谁?”刘阿林心头“咯噔”一跳,意识到此话不是没有来由,绝非无的放矢信口问来,只差没把那张薄薄的纸捅破罢了。
“饶家兴!”肖素芳喉咙里毫不含糊地进出三个字。
“饶家兴?哪个饶家兴?”刘阿林被她一下逼到墙角,没有了退路。
“废话!一个已经够受,还能有几个饶家兴?”肖素芳刷地沉下脸,情绪无比激动,逼前一步,寸步不让,“我问的就是他!”
刘阿林一时语塞,无言对答。也难怪,秉性厚道的刘阿林,不善弄虚作假,不善信口开河,面对肖素芳咄咄逼人的攻势,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与难堪,张嘴结舌,露出哭笑不得的窘态。
“说啊,怎么不开口啊?”肖素芳疑心有增无减,穷追到底。
“你问他干什么?”刘阿林身陷窘境,退是退不了,避也避不开,只好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地敷衍说,“饶家兴跟这信没有牵连,这点,可以肯定,你不必多疑。”
“住口!你不必替他开脱!我只要你回答一个字,当时你有没有看见过他?有还是没有?就那么简单!”肖素芳单刀直入,逼得刘阿林毫无回旋余地。
刘阿林拼命皱眉头,好几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