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新州一个周末的傍晚。
夕阳西下,一抹淡淡的晚霞涂抹在弯弯曲曲的“彩云巷”两边高高的青砖墙上,涂抹在家道虽已中落、依然不改非凡气势的肖府门前精雕细刻的那对石狮子上。
大门开处,肖志明一改往日西装革履的老习惯,换了一套浅灰色卡机布中山装,胸前端端正正挂着蓝色的国民党徽章,脚穿圆口布鞋,在刘向阳的陪同下走出大门。
门口有三辆黄包车等候着他们。刘向阳压低声音,含蓄地对带着白底红字“义演晚会纠察队”袖章的车夫们说,“一路小心,拜托你们了。”
类似的任务,身为工会会员的黄包车夫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大家心领神会,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心照不宣。
肖志明和刘向阳分别乘坐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肖志明在前,刘向阳在后,尾随他们而去的还有一辆殿后的黄包车。他们刚坐稳,车轮飞转,三辆车子一辆挨着一辆,直奔中山公园去了。
坐在负责殿后的那辆黄包车上的,是抗敌救亡协会的工作人员,担负途中的保卫任务。一路走来,精明灵活的车夫们,眼睛骨碌碌地不断观察着周遭的风吹草动,一心提防有没有“尾巴”盯梢,预防发生不可预测的突发事件。
果然,不出所料,车子走出小巷,距离他们四五十米外,温富带着两名小特务早已守候在那里,发现他们过来,彼此交换个眼神,活像见不得阳光的小偷,躲躲闪闪,紧盯着黄包车,死活咬住不放。但是,他们没料到的是,这些诡秘伎俩没有躲过黄包车夫们锐利的目光。黄包车夫们立马做好应变准备。
薄暮中,黄包车来到闹市中华大街。
有趣的是,这晚的中华大街与往日空落落的景象迥然不同,人气飙升,热闹非凡。华灯初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市民和近郊农民,熙熙攘攘,不约而同地朝着大街那头的中山公园潮水般涌去。
中华大街西段,有座年代久远、小有规模的城市公园,是古城最具标志性的活动场所,按照千篇一律的做法,它取名“中山公园”。这里正是上回刘阿林他们去排练场途中跟几个小特务捉迷藏的地方。
中山公园是古城的一张名片。大凡生活在新州的民众,茶余饭后聊起古城千年的辉煌历史,聊起中山公园的诸多典故以及相关的轶闻趣事,无不眉飞色舞,津津有味,据老辈口口相传,鼎鼎大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当初曾在公园小山的古亭中潜心研读圣贤书。百余年后,后人为缅怀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在小山古亭旁边竖起一块高一丈有余的巨大石碑,碑上刻有此公烩炙人口的经典传世名作《正气歌》。
这晚的募捐义演大会选中了小山脚下中山纪念堂前面的大广场。
那年代,一切活动只能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大会主席台是采用竹棚与圆木相结合,搭起一座临时戏台。两旁高高竖起的竹杠上,悬挂着长长的红布横幅,工工整整写着一行醒目大字:“新州县抗敌救亡协会为抗日负伤战士募捐义演晚会”,巨大横幅迎着仍带有些许寒意的晚风,“哗啦啦”地飘个不停。
五月初的南方,白昼气温略感燥热,面颊上背脊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一旦夜幕降临,晚来的风吹在身上,暑气全消,便有几分凉意了。偌大的广场被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民众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没有可以插足的地方。打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小城的夜晚,文化生活极其单调枯燥,除了坐在门前数星星看月亮,没有别的事可做。如今有了不用花钱买票的演出,吸引力可想而知。更何况,此番演出,不可等闲看待,是为前线负伤战士募捐的活动,它牵动着小城人的心,点燃起小城人胸中激情之火。
在大后方,新州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理所当然,它是大后方的重要城市之一,也是鬼子飞机轰炸、骚扰的重要目标。白天警报频频,随时都有遭遇敌机偷袭的可能。倘若白昼召开义演大会,公园人满为患,一旦出现情况,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因此,县救亡协会的决策者不敢疏忽大意,坚决将原定的大会改为晚会,安排在夕阳西下夜幕从天而降的时候举行。
纪念堂前的大广场彩旗招展,歌声飞扬,热气腾腾。居高临下,站在主席台上往下看,足足有万把两万人。从人群中高高举起的横幅和旗帜上,可以一目了然地区别出,哪是来自中小学的师生,哪是来自各行业工会的会员,哪是来自城郊的农民抗敌协会会员,当然,也少不了为数众多的自发赶来参加的居民。会场上特别活跃的,是大大小小几十支的拉拉队。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几所中学的队伍,他们顺理成章成为开幕前的主角,我拉你唱,你拉我唱,他刚唱罢我登场,慷慨激昂的抗战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诸如《救亡进行曲》、《在太行山上》、《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及至《延水谣》,等等,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与一般公共场所并无二致的是,出人口附近聚集着许多闻讯赶来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贩,顶顶起眼的是生意无比火爆的小吃担子。担子下边烧着一炉炭火,上边点燃着电石灯,油炸糍果点心的油烟味随风四散,吸引着一群群嘴巴馋得要命的孩子。他们团团围着小吃担,死皮赖脸,高低不愿离开,气得大人揪住耳朵把他们拖了去。同样的,在出入口附近无处不见袖管带着白底红字袖章的纠察队员,还有小城居民非常熟悉的《抗敌报》卖报队的小报童。偶尔,也能看见为数寥寥、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他们没精打采地来回踱着方步。负责大会安全工作的谢木春,更是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累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忽然,他目光一扫,定格在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上。那是几个身着邋遢旧军装、手拄拐杖的家伙。他们行踪诡谲,探头探脑,看样子不是善良之辈。谢木春心头一跳,疑窦丛生,很快辨认出他们正是屡屡冒充伤兵,无事生非蓄意寻衅的特务分子。谢木春对身边的纠察队员努努嘴巴,小声叮嘱道:“看见没有?要死盯住这几条狗!”
纠察队员会意地点点头,迅速分散行动。
这时候,会场内外陆续出现不少贼头贼脑的特务和打手。有化装成小商小贩的,有挑着小吃担的,有摆水果摊的,还有胸前挂着木盒兜售香烟的,一双双鬼鬼祟祟的眼睛,极不安分地东瞄西瞧,如同野兽在寻觅猎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悬挂着孙中山巨幅画像的主席台上,铺着蓝色桌布的长桌前面,端坐着三十多位新州各界的头面人物,除了社会名流、地方贤达外,还有开明的政府官员。他们或一袭长衫,或西装革履,或中规中矩身着中山装。有些人胸前还挂着蓝色的国民党徽章。当然,还有身着千补百衲的对襟衫的工农代表。总而言之,主席台上,高朋满座,各式人物,应有尽有。最最吸引眼球的,当数正襟危坐的县参议会参议长、省立高中校长肖志高。他大驾光临,给大会增光生辉不少。
舞台后面,一派繁忙景象。在这极为有限的空间里,聚集着一两百号演职人员。
大家个个精神亢奋,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有的化妆,有的调试乐器,有的临阵磨枪,还在紧张地抢背台词,也有的在进一步检查舞台灯光和音响设备。
肖素芳、刘阿林和小妹忙着化妆,准备演出。
以蓝平平为首的卖报队分散在戏台周围,不断穿梭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这帮机智灵活的小家伙,虽然没有像样的名分,甚至连个值得炫耀的“纠察队”臂章也没捞到,但是他们肩负着保卫主席台的重要任务。新州的特务、打手,多半领教过小家伙的厉害。那些特务深谙这群小家伙人小本事大,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任何形迹可疑者均逃不出他们的视野,稍不留神就会栽在他们的手上。
主持大会的是宋抗日和刘向阳,一个前台一个幕后,配合默契。正忙着做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大检查。
天黑了。几十盏电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亮了起来。
宋抗日抬腕看看表,时针不偏不倚,正指着七点整。她和担任大会主持人的刘向阳交换个眼色,步履轻盈地走到台边的麦克风前,用手指弹了弹话筒,声音高八度地宣布:“注意!大家静一静!义演晚会开始了!现在,请新州县抗敌救亡协会刘向阳先生担任晚会主持人,大家欢迎!”
会场上爆发暴风雨般的掌声。
嘈杂纷乱的会场慢慢静下来。晚风吹拂着彩旗和长布横幅,“哗啦啦”作响。
刘向阳脸带笑容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如果说他与往日稍有不同的话,那就是一贯不修边幅的他,这天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不单衣着上换了半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头发也梳得光滑锃亮,格外有精神,叫人眼前一亮,满目阳光。这位教师出身的主持人口才不错是肯定的,加上激情洋溢,极富鼓动性,顺理成章是这晚主持人的首选对象。他手扶话筒,大臂一挥,声音洪亮地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代表新州县抗敌救亡协会,向来自各条战线的乡亲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向乡亲们同仇敌忾的爱国主义精神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大家知道,我们这场抵抗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保卫中华民族的神圣战争,正处在极其艰难困苦的阶段,我们不但要面对疯狂残忍、妄想灭亡中国的日本侵略军,还必须面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到处制造摩擦的顽固派的破坏阴谋。要取得这场攸关生死存亡大决战的胜利,全国四万万同胞必须团结起来,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万众一心,共赴国难!”
台下,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抗战,反对投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刘向阳挥舞着有力的胳膊,继续说:“现在,开始募捐,希望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伸出双手,慷慨救助英勇抗日的负伤将士……”
台下,数以百计的学生、工人、农民,抱着募捐箱,穿梭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口中念念有词:“前方流血,后方流汗,为抗日负伤的战士贡献一份爱心!”“支援前方,有钱出钱,千元万元不嫌多,一毫两毫不嫌少!”人们踊跃掏钱捐款,或纸币,或银元,或铜板,或多或少,争先恐后,热情高涨。
此时,刘向阳目光一扫,意外发现有个长得粗粗壮壮的身影,从戏台下面纵身一跃,轻轻跳上舞台,径直朝设在台前的募捐箱快步走来。他突然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好生面熟,似曾相识,难的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大汉一言不发,走到刘向阳跟前,动作迅速地将罩住半个脸孔的藏青色礼帽往脑后一掀。就在短暂的瞬间,刘向阳看清了这张黑黝黝、洋溢着侠义豪气的面孔,顿时惊诧不已,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倏然浮现两年前逃难途中,夜宿“平安客栈”奇遇“关帝会”罗老大的那一幕。是了,是了,站在眼前的大汉正是“关帝会”的“罗老大”!刘向阳来不及开口友话,对方朝他呵呵一笑,重新将头上的藏青色呢礼帽戴好,照旧把半张脸孔遮住,再也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孔了。
刘向阳沉着老道,心领神会,跨前一步,默默地握住“罗老大”粗糙有力的大手,无比兴奋地连拍几下他宽厚结实的肩膀,一口气道出几个“好”字:“好好好!罗老大,我代表前方英勇作战的将士向你表示感谢!表示敬意!”
“罗老大”将手中的粗布小包袱塞给刘向阳,留下一句话:“刘老弟,小意思,一点点心意,有什么好谢的!这里豺狼太多,对我来说,不能久留,只好匆匆告辞!不过,兄弟我可以给你透点口风,最近我打算拉起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以八路军、新四军为榜样,到鬼子后方打游击去!刘老弟,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但愿,有朝一日,我们在枪林弹雨的抗日前线再相见!”说罢,转过身去,动作轻盈地跳下舞台,消失得无踪无影。
刘向阳捧着手中沉甸甸的小包袱,万分激动地走到台前,热泪盈眶地提高嗓门说,“请大家注意,刚才有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先生,慷慨捐款三百大洋!”
台下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欢呼声和掌声,经久不息。
掌声中,不少人揣着红包,捧着大洋、钞票,一个紧跟一个快步走上台,朝着募捐箱走去。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位四五十岁、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马褂长袍、长得一副福相的商人。他并没有走向募捐箱,而是脸带微笑地来到刘向阳跟前,刘向阳觉得有些奇怪,侧着脸朝他微微一笑,问:“先生是捐款吗?”他手朝募捐箱指了指,“募捐箱在那边。”
那入朝刘向阳恭恭敬敬鞠个躬,凑过头去,轻声细语问刘向阳:“刘老师,你不记得那年逃难途中,我们在‘平安客栈’见过面?多亏你刘老师拎着脑袋出手相救,帮我保住了这条老命。”
经他一语道破,刘向阳恍然大悟,仔细看看,果然面熟,惊讶不已:“哟,原来是你呀?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