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酷暑消退,天气一天天凉下来。
省立医院小病房窗子外边,玉兰树上缀满的洁白小花开了又谢,碧绿的叶子经不住秋风的扫荡.不知不觉中由绿而黄,又由黄而凋落,被强劲的风刮得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那天,省立医院大门口出现一个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极其罕见的热烈感人场面:成百上千的小城居民,其中有工人,有学生,有农民,有商人,还有收容所里悄悄溜出来的伤兵,以及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他们在宋抗日和刘向阳的带领下,齐聚医院大门外。几个县立小学的孩子手捧鲜花站在最前头,其余的人不停地挥动着或红或绿或黄的三角小旗,长长的横幅上写着:“向坚决抗日的肖参议长致敬!”“反对投降,反对分裂,打倒汉奸,严惩特务!”人们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以极大的热情欢迎肖志明伤愈出院。
肖志明在肖太太和肖素芳陪同下,拄着拐杖走出大门,抬眼看见这个感人至深的热烈场面,不禁心头一热,两眼噙满泪水,朝着欢迎的人群不断抱拳作揖,连声说道,“谢谢!谢谢父老乡亲!我肖志明对乡亲们的深情厚谊,铭记不忘,铭记不忘!”他转眼看见人群中的刘向阳和宋抗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毅然丢掉手中的拐杖,走上前去,紧紧握住刘向阳的双手,声音颤抖地说,“向阳,我肖志明有何功有何德,敢劳大家如此欢迎,我只不过讲了几句中国人应该讲的话,做了一点中国人应该做的事,这样欢迎,让我羞愧万分啊!”
“肖校长,大家敬重你的爱国精神,敬重你的民族气节!”刘向阳的心情激动地说。
“是,是,上自国家政要,下至黎民百姓,最宝贵的是决定国家兴衰存亡的民族精神;一个具有伟大民族精神的国家,永远顶天立地,不可战胜!”肖志明百感交集地说,“这次流血事件,让我肖志明大受教育啊。古人说得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不可侮啊。”
“坚持抗战,是民心所向。”刘向阳点头赞同。“逆潮流而动者,必败无疑!”
肖志明拍拍刘向阳的手,激动地说,“向阳,你们是对的,真理掌握在你们手中,所以,民众坚定不移地和你们站在一起!”
宋抗日笑着说,“肖校长,请你给大家说几句吧。”
“好,我说,我有话要说,有话憋在肚里,实在难受啊。”肖志明在肖素芳和刘阿林搀扶下登上附近的台阶,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门,振臂高呼:“父老乡亲们,我肖志明在这里谢谢你们啦!谢谢你们的关心,谢谢你们的支持!中华民族是大有希望的民族,是不可征服的民族!中华民族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就在坚决抗战的政党和军队身上!我肖志明有生之年,坚定不移地跟随着你们,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掌声,欢呼声、口号声震耳欲聋……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就此止步。翌日,天刚蒙蒙亮,《抗敌报》社的印刷车间里,印刷机飞快地转动着,“咣,咣”,一张张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报纸,不停地从印刷机上源源流出……
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印着醒目的大字,上边一行是:义演晚会血案追踪,下边一行是:肖参议长康复出院,慷慨陈词痛斥顽固派。
不过,最令饶家兴头痛、最令饶家兴心惊肉跳的是:同一个版面上,紧跟在这篇报道后面的是,肖志明以县参}义长身份发表的《我的强烈抗议>;。这份声明义正词严,既充分揭露了国民党特务分子的卑劣行径,又痛斥了顽固派破坏团结破坏抗日的阴谋,还表达了他坚决抗战到底、义无反顾的决心。
“咣,咣”,印刷机不停地转动着,一张张《抗敌报》源源流出。
很快,随着小城大街小巷不绝于耳的叫卖声,随着报童们活跃的身影,《抗敌报》像雪片一样飞向路人的手中,人们争相购买,争相阅读,群情激奋,无疑是投下一颗震撼人心的炸弹。
有人看罢手中的报纸,竖起拇指,连道几个“好”字:“好,好,有骨气!骂得痛快!”
有人接过话题进一步点评说,“好就好在对顽固派揭露得很深刻!这样的声明,只有他肖志明才能写出来!敢怒,敢恨,敢说,敢骂,一点不留情面!”
有人附和道,“好!肖志明有骨气!老话说,没理的怕有理的,有理的怕蛮横的,蛮横的怕不要命的。肖志明手中有理,加上连老命也不在乎,还怕几个躲在阴沟里的特务?”
“这话很难说,”有人持异议,语带嘲讽说,“别忘了下面一句,叫做: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呢。一个人不要脸了,干尽坏事不认账,你拿他怎么办?我们新州不就有这样的人?”
大家一听,觉得此言挖苦得入骨三分,淋漓尽致,不禁哈哈大笑。
肖志明毕竟是资深的、颇有影响的国民党党员,不光新州一带,即便是整个大后方,他的影响也不可小觑,算得上是个头面人物。不难想见,特务的子弹打在他身上,理所当然不是小事一桩,引起轩然大波,也属意料中事。他的《强烈抗议》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带来的杀伤力非同小可。饶家兴始料不及的是,他们孤注一掷采取的极端手段,非但没能如愿以偿封住肖志明的嘴巴,反而把新州闹翻了天,就连重庆也不得安宁。面对如此后果,饶家兴不能不提心吊胆,绞尽脑汁,苦苦寻思后续应对之策。
新州县自卫总队饶家兴的办公室里,长方桌上放着一摞油墨未干的《抗敌报》。
饶家兴一反常态,往日沉稳内敛的假面具不见了,紧绷着一张难看的臭脸,反背双手,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看得出,他虽然挖空心思,仍想不出应对良策。
温富和几个小特务腋下夹着报纸,神情紧张地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外。这天一大早,他们分头行动,连夺带抢,好不容易抓来一摞报纸,急匆匆赶来向饶家兴报告。
他们邀功心切,一连敲了几下虚掩着的房门。里面寂静依然,毫无反应,唯有皮鞋敲打地板“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回响。
温富不安地侧耳倾听,房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好几回走到门边停了一下,接着便掉头走开了。温富懂得饶家兴的鬼脾气,此人就是这么个德行,每每遇到解不开的心结、心境无比恶劣时,习惯关门独处,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这时,如果是识相的人,会乖乖地待在门外,一声不吭,准备随叫随到;若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被他拒之门外,又不甘寂寞,接二连三地敲门,乃至鲁莽行事撞门而入,那就活该他倒霉了。饶家兴火气头上,肯定没有好脸色,只会把来人当做出气筒。温富深知个中厉害,当然不敢造次,耐着性子守在门外。
饶家兴孤独焦躁的脚步声“咔嗒,咔嗒”,回荡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老式小洋楼里。
有个不识时务的小特务,耐不住性子,鲁莽地伸手连敲几下门,“总座!总座!”
“放肆!住手!”温富不快地瞪他一眼,出言粗俗地骂道。
小特务碰了个不小的钉子,自讨没趣,赶紧缩回手。
饶家兴的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
饶家兴心烦意乱之时,几声寻常不过的电话铃声,足以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清楚不过,此时此刻有电话挂来,绝对是与报上刊登的肖志明的《我的强烈抗议》脱不了干系。是祸是福,鬼才知道。他抓起电话“喂喂”两声,果不其然,对方正是顶头上司李科长。他忙放低调门,讨好说,“啊,是李科长?我正要向你报告呢。”
“不用报告了,新州那边的情况,我心中有数。”李科长说话带些官腔,但不拖泥带水,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听说肖志明在《抗敌报》上写文章,胡说八道,矛头直指党国,有这回事?”
“有,有,”饶家兴赶紧诉苦说,“完全是一派胡言,用心不良。”
“他说些什么?”李科长进一步问。
“老腔老调,没有新东西,彻头彻尾成了异党的传声简。”饶家兴加重语气说,“这样的东西不会有人相信的!”
“不对,老腔老调还是有市场的。”李科长思路十分清晰,纠正他说,“不过,不要紧,姓肖的越骂,越说明我们干得对。不用怕,天塌不下来,你们新州干得还是不错的!”
李科长的话拨开云雾见青天,给原本调门不高、底气不足的饶家兴吃了定心丸,打丫强心针,那张像死了亲娘的脸孔马上变个样,掩不住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一向工于心计的饶家兴万万没料到,不但义演晚会上一再失手,又惹来铺天盖地的讨伐声,非但没有遭到上司责怪,反而受到如此高调的肯定,心头一热,感激涕零地哽咽道,“是,是,科长,你真英叫,真英明……”
李科长在电话那头,调门一转,继续说:“当然,遗憾也是有的,肖志明命大,死里逃生,侥幸逃过了鬼门关,留条老命算是便宜他了。如今,事态的确闹大了,不单是新州,各地的报纸铺天盖地地发表文章,大会小会抗议声更是不绝于耳,你说烦不烦人?新州地面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大概不见得安宁吧?”
“是这样,是这样,科长,天下乌鸦一般黑,唱反调的人总是少不了的。其实,说到底,不就是那么几个摇笔杆的嘛。他们吃饱了撑的,牢骚怪话满天飞,唯恐天下不乱。科长,依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屁事没有!新州地面总体上说,方方面面反应不错,都说姓肖的倚老卖老,吃里扒外,心甘情愿地跟异党穿一条裤子,唱一个调子……”饶家兴意犹未尽,加重语气说,“这个老家伙不识相,给他台阶他不下,得寸进尺,公然发表鬼‘声明’,他妈的,连他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不,话不可说得太绝,不能说得一文不值,它的煽动性,它的杀伤力,不可低估啊。”李科长打断饶家兴,说,“肖志明岂止是倚老卖老,更不是老糊涂,不是的,个中另有缘由。你别忘了他儿子是何许人,是新四军的团级干部,办事处的头头,老资格的共党分子。尤其可怕的是,此人过去潜伏我军多年,是埋藏在中央军里的定时炸弹。说到底,肖志明的屁股从来都是坐在异党一边,与异党一个鼻孔出气。他想跳就让他跳去!后果自负!活该!”
饶家兴顿感腰粗气壮,连声附和:“是,是,肖志明的儿子肖文生是异党分子,可恶至极。至于肖志明,说他白皮红心,背叛党国,一点没有冤枉他。”
“据说,你和他肖家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说的没错吧?”李科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了个头,接着没有下文,把话头打住了。
“这,这……这是事实。科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是昨天的事,恩断情绝,这一页已经翻过去,已成往事,已成历史。”饶家兴信誓旦旦地竭力表白说,“当下,内忧外患,国无宁日,一切以党国利益为重,个人区区小事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