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殊实难料。
偌大北京,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纵横五十里,人口二百万,真要想特意拣一人遇着,那是比登天还难。得他不偏不倚,正在某一时辰,某一分,某一秒,出现在某街某个胡同口,您也正好在几十年生命中这个瞬间,准准儿地赶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才能撞见。撞见了,也不一定看见,还得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儿,彼此的视线,千钧一发地对到了一块儿,眼里才有了对方的出现。八荒六合,黄泉碧落,得有多少神力在共同使劲儿,才能成全这一次的遇见。
所以老祖宗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天青不知道是什么神力在使劲儿,让他在民国七年,人生的第七个冬天,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了草市街的街口。那时候的他,完全没觉得时空中有什么特殊的颤动,只是那个自小见惯的古老而宏阔的京城,只是一个普通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阳光都透着微寒。
草市街街口,是天桥的一个热闹地界,总有不少江湖艺人在这里撂地儿。什么是天桥?早前,在永定门以北,珠市口以南,有座气派的汉白玉桥,乃是天子往天坛祭天的必经之地,得了个名号叫天桥。现时候呢,天子没了,祭天也没了,连当年那气派的汉白玉栏杆也全都没了,变成了五方杂处的大市场,各种卖艺的,杂耍的,东一堆儿西一堆儿,在这儿平地抠饼。那些艺人,也不是白给的呀,个个都得有点儿真玩意儿:唱戏的,说书的,拉硬弓的,耍飞叉的,爬杆的,摔跤的,蹬车的,崩铁链的……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办不到的,到处都是画着锅儿的场子,到处都是凑热闹的人群,到处都响着粗犷的吆喝声:
“诸位!先练趟给众位爷瞧瞧,请上眼!”
“带着钱的给扔几个,没带着的给喊个好儿,助助威!”……
天青睁大一双澄明的眼,望着这般繁华景象,两条小腿儿却丝毫不停,捯腾得飞快,在人缝里穿来穿去地前行。他的脑壳剃得光光的,长方的脸儿,面色白净,眉目清朗,肩背挺得笔直。七岁,正是贪玩爱热闹的年纪,但他不是来逛天桥的,是刚刚告假探望了爹爹,打从马蜂嘴的家里,赶回前门外九道湾胡同师父家里学戏。梨园规矩严明,绝不能误了时辰,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天青贴近人少的街边,伸手撩起棉袍衣襟,小心地跳过一堆堆积雪,走得越来越快。
“好!好!嚯,这云里翻!”
奔到草市街街口的时候,一阵喊好儿声传进天青耳朵,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云里翻?那是了不得的高台筋斗,天青学戏不久,还没练过这个。他好奇地停了脚,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卖艺摊子上,腰扎板带、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的壮汉,刚从三张叠起的桌子上翻下来,正在众人喊好声中走旋子。周围看热闹的一起帮他数着:“……五,六,七,八……”
这看下去可没个完。天青的师父白喜祥,当年旋子连走五十个,脸不红气不喘,至今老人儿们提起还要竖大拇哥。所以啊,师父可不是天桥卖艺的把式,那是喜成社挑班的角儿!天青想到这些,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点儿。当然了,台上的点滴玩意儿,都是台下的血汗功夫,唱戏这行,不容易,天青自己的旋子,还远远及不上这跑江湖的汉子,要想赶上师父的本事啊,起码还得个十年二十年的磨炼。
就这么一停一看的工夫,街上一片喧哗中,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钻入了天青耳朵。他下意识地朝两旁一望,只见右手边是个细窄的胡同口,里头十分背静,只有个黑瘦汉子正在向里走,穿着破旧的黑棉袄黑棉裤,戴一顶毡帽,抱着个小丫头子。
哭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子。乍一看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胖嘟嘟的,穿一身亮闪闪的枣红缎子袄裤,趴在黑汉子肩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手脚乱挣,雪白的小脸掩在凌乱的黑头发里,大眼睛汪着闪闪的泪,望向天青。那汉子回头扫了一眼,伸手捂住小丫头子的嘴:“莫吵!”
这个景象一闪而过,天青继续沿着草市街奔自己的路。奔了没两步,他停了下来——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心里晃。这么漂亮整齐的小丫头子,是怎么落在那个恶狠狠的黑汉子手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快过年了,市面乱得很,听爹爹说天桥附近常有拐子出没,难道这是一拐子?天青小小心灵里,懂的事不算太多,但是拐子缺德,害得人家父母儿女不得团圆,这他明白。他是学武生的,平素所听所唱,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时候,怎能大撒巴掌一走了之?
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跑回去。朝胡同里一望,只见黑汉子已经把小丫头子夹在腋下,飞快地消失在胡同尽头。天青心头一紧,跑回草市街街口,跟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说:“大叔,前面那胡同里,好像有个拐子。”
大叔没理会他的话,只热切地指着自己垛子上的大糖葫芦:“大糖葫芦来,小小子,扛串儿?”
天青咬着嘴唇,又回头望了望街里,一跺脚,转身朝着那胡同跑去。
这是条曲里拐弯的胡同,天青从没进来过,跑在里头跟捉迷藏似的,听得到前面的人声,却看不着人。猛地一个拐弯过去,天青几乎撞在黑汉子身上,那汉子一只手夹着小丫头子,另一只手捂着她嘴,大概是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正躲在墙边,小心地朝后头张望。这架势,绝对是拐子无疑了,天青跟他打了个对脸,彼此都吓得一缩。急切间,天青福至心灵,放声大喊起来:“师父!师哥!在这儿!”
拐子大惊,喝道:“闭嘴,不干你事!”
天青的嗓子,嘹亮响脆,一声声在胡同里回荡:
“师父!来呀!抓拐子!”
拐子转身就跑,天青一边喊着一边在后头追。他人虽小,腿脚却快,几步就追到了拐子身后,蹿上去攀住他手臂。拐子回身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但仍然不肯罢休,抱着那汉子的腰,连蹬带踹,又撕又扯,嘴里不歇气儿地喊着:
“师父!师哥!抓拐子!”
拐子用力掰他手指,打他头顶,都甩不脱,面对如此一个蛮牛般疯狂的小子,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师父”“师哥”,心下也自怯了,只得松手丢开小丫头子,拔腿跑了开去,一边跑一边还恶狠狠地指着天青:“爷记住你了!下次宰了你个兔崽子!”
天青和小丫头子一起摔在了地上。他不顾自己疼痛,连忙爬起来去看那丫头子,只见她跌在雪堆里,倒是没伤着,但是受了这一番惊吓,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了,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坐在那里瞪着他。天青轻轻抚摸她的背:“不怕!没事了!你爹娘呢?”小丫头子又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忽然放声大哭:“哇——”
天青扶起小丫头子,拍了拍她身上的袄裤,捡回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儿塞回她手里,拉着她跑回草市街街口。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但是,哪里能找到小丫头子的爹娘?两人沿街走了几个来回,根本没人搭理他俩。刚才只凭着一腔血气,意外地救下了这小丫头子,现在可怎么办?耽误了这些时候,晚课都误了,只怕师父会狠狠责罚。天青焦急地挠了挠头,低头看了看小丫头子。她呜呜咽咽地,牵着天青的手儿,一双黑眼睛望望这边望望那边。
“你家住哪儿?”
小丫头子仰头看着他,扁着小嘴儿,不说话。
“得,我带你去我师父家,好不好?”
还是不说话。
“咱们得快点儿走了……来,我背你。”天青俯下身子,蹲到她面前。小丫头子吓了一跳,向后一缩,又是一脸的惊恐。
“不怕,不怕。”天青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有哥哥护着你,不怕!”
白喜祥铁青着脸,背着手儿站在自家院内。他是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高而瘦,五官也像画上的古人一样瘦长着,从头到脚永远一丝不苟,行止之间,有一份自然焕发的气派。身上一件深灰罩衫,整整齐齐,在这四下堆着积雪的小院里,尤其显出庄严和肃穆。他的背后,把兄弟乔三爷双紫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手指在膝头轻叩,口中哼着锣鼓经。北屋书房窗户半开,传来大徒弟玄青、三徒弟竹青诵读戏文的声音。暮色四合,离开晚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子了,二徒弟天青却还没到。
“戏比天大”,这是自打徒弟入门第一天,白喜祥就反复教导过的道理。唱戏的伶人,不把时辰放在心上,那还了得?现在能误晚课,将来就能误戏,那是顶要紧的大忌,足以把一个伶人开革。天青素来是个靠谱儿的孩子,为人踏实,练功勤勉,很少出这样的差错,不过这也不意味着他能逃避责罚——白喜祥胸中的怒火随着时辰推移在不断升腾:这小子,等他来了,非叫他跪上半宿不可!
胡同里脚步声响,啪啪啪啪,天青进了街门。他竟然不是一个人,背后还背着一个小丫头子。白喜祥吃惊地睁大了眼,乔双紫也住了锣鼓经,书房里的玄青和竹青,都悄悄地探出头来。
“师父,我误时辰了……您罚我。”
天青撂下小丫头子,扑通一声,直接就跪在了白喜祥面前。剃得溜光的小脑壳上,渗着淋淋汗水,脸上划破了一点儿,身上棉袍更是灰污一片,蹭得一块泥一块雪。站在一边的小丫头子,面孔全然陌生,也是一脸一身的泥雪,她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院内,看见这么多人,嘴巴一扁一扁地又要哭起来,怯怯地退了一步,躲在天青背后。
“怎么回事?”白喜祥见事出有因,放缓了口气。
“师父,我在路上遇见拐子了,抱着这小丫头子,我看她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把她救下来。她找不着她爹娘,我没辙了,只得带她一起来。”
“你,你自个儿才多大,就敢出手救人?”白喜祥吃惊不小。
天青抬起头,一脸的认真:“师父教的,做人要有肝胆。‘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若遇豪杰,定要把酒论交。’”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戏文背得不错。你打跑了拐子?”
“没有,我诈了他一下,他吓跑的。”
“好小子。”徒弟的见义勇为,让白喜祥又是喜欢,又是烦恼,“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帮小丫头子找爹娘?算了,你去书房吧。双紫,”他转头对着乔双紫,“找铭翠他娘先给这丫头子照料一下。”
“好。”铭翠他娘就是乔双紫的媳妇儿,孩子们叫她乔三婶。白喜祥的媳妇过世多年了,家中没有女人。
天青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冲进书房,坐在玄青和竹青旁边。这也是两个脑壳剃得溜光的小子,师哥玄青大他一岁,四方脸,清秀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地蹙着点儿眉;师弟竹青小他一岁,鼓溜溜的圆面孔,圆鼻子圆眼睛。他们面前书案上,摆着三摞铜子,是背戏文记数用的,玄青和竹青已经各自背了有十来遍,铜子移去了不少,天青那摞还分毫未动。竹青悄悄地做着鬼脸:“师哥,您这是先唱了一出《蜈蚣岭》?”
“去!”
竹青有腔有调地背起了《蜈蚣岭》:
听一言把人来气坏,路见不平拔刀开。
恨强徒大不该,抢夺民女为何来。
急忙忙且把山路上,管叫他霎时化成灰……
“别闹!”
师哥玄青开了腔,竹青不做声了。
窗外,白喜祥,还有乔双紫夫妻两个,正围着小丫头子,想方设法地打听讯息。小丫头子一脸怯怯地,老半天都不开口说话。
“乖,你叫什么名儿?”
不应声。
乔双紫和白喜祥无奈地对望一眼:“不会是哑巴吧?”
乔三婶灵机一动,跑回自己房里,拿了块槽子糕出来:“告诉婶子,叫什么名儿,给你吃糕。”
香喷喷、油亮亮的槽子糕。丫头子将一根指头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两个字:
“樱草!”
“……名字呢,小丫头子自己说是樱草。”
白喜祥找巡警报了案。管这片儿的姜巡警跟他很熟,录了文书,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老板不愧是闻名的‘白圣人’,瞧积的这德!”
“这不是我救的,我徒弟干的事儿。”
“啧啧,要不怎说名师出高徒呢!哪个徒弟啊,顶老成的那个,顶精神的那个,还是顶淘气的那个?”
白喜祥笑了:“顶精神的那个。”
“嚯,我就瞧着那小子不一般!那个眉眼,那个精气神儿!将来准成大角儿。不过我跟您说着:京城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城里城外,失踪人口多得是,您捡的这个什么樱草,一时半会儿可不容易找着家人。您老先收容着她住几天吧。”
“这个什么樱草”,暂时住在了白家。一家人围着她转来转去,拼命逗她说话,喂光了三婶家的所有槽子糕。事实证明,这孩子不但不是哑巴,还是个相当爱说话的小丫头,处熟了之后,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可惜满嘴里就是没个像样儿的人名地名。
“谁是颜大爷,谁是沈妈妈,什么叫‘爹娘住在院院儿里’?能说个胡同名儿也好啊。瞧这通身的气派,还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找不着呢。”白喜祥十分烦恼。
任谁也能看出,小小的樱草,家世可不一般。她那身枣红缎子丝绵袄裤,三镶三滚的繁美花边,缎子织着四合如意的暗纹,连鞋子都是同料同工,绣花镶边。耳朵上戴了两颗珍珠耳环,正宗走盘珠,又圆又润,脑后两只小髽髻簪着珠花,手上套着一只活口银镯子。银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她这镯子,乍看还不觉怎么,细细一瞧,整圈是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手工精巧至极,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益显典雅名贵。
“哪家银铺有这手艺?”乔三婶啧啧称奇,“却又没打个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