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瞧着不一般的,还是樱草的模样。她有一双极其幽深的大眼睛,这么小的孩子,眼神已经让人有点儿惊心动魄之感,又黑又深的眼珠里,仿佛藏了无穷故事。眼角微微向下扫着,线条温柔,显得一张小脸上总是带点儿笑意。偏生她的肤色又那样白,跟玉雕的一样,白得莹润透明,微微地反着光,更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教人过目难忘。贫寒人家的女儿当然也不乏绝色,但是“居移气,养移体”,这孩子的神情气质,五官面色,显然是富室豪门娇养出来,不是普通的小户出身。
“不如咱们写些招贴,贴去那些大宅门,问谁家丢了个樱草。”竹青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
“京城几十万人家啊!你去贴?”玄青一语截住。
樱草在白家住下的当晚,把所有人都折腾到深夜。乔三婶要抱她去睡,她不肯;安置了被褥要她自己睡,她也不干,无论怎么逗怎么拍怎么哄,都一直哇哇地哭。白喜祥、乔双紫夫妇都扎煞着手站在东厢房南屋里,瞧着这泪流成河的丫头子,全没了主意。最后,住在西厢房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跑过来看,樱草一见天青,忽然住了哭,泪汪汪地张着两手,天青连忙走过去,樱草抱住他的手臂,头往上一靠,一点儿都不哭了。
“这丫头子认人啊。”乔三婶怜惜地叹气,“天青救下来的,就跟天青一个。”
“跟小鸭崽子似的,出了壳见着谁,就跟谁。”竹青插言道。
“去去,你俩都睡去吧。”白喜祥往外轰着竹青和玄青,“天青,留这儿把她哄睡喽!”
天青为难地瞧着自己惹的这麻烦。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个小丫头子。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只好用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戏文: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唉呀,难挨,难挨,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樱草实在已经哭得疲累,这一抱住他手,安了心,众人都走后,很快就开始瞌睡。天青瞧着她渐渐迷瞪了双眼,眼皮忽闪忽闪的,最后紧紧一闭,睡了过去,仍然不敢抽出手,只歪坐在她身边,倚着墙,慢慢地,也睡熟了。
白喜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两个孩子都睡着,樱草仍然紧紧抱着天青的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脸蛋嘟着,睫毛在脸颊上映出长长的阴影,眼角泪痕未干。白喜祥忽然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拳,鼻子无比酸痛,白天对这孩子的焦虑急躁,此刻都化成了满腔怜惜和心底的点点隐痛。
他也曾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和她娘一起,没了……
白喜祥是唱戏的伶人,家族排行第二,照北京的老规矩,大伙儿称他为白二爷。他是京城最著名科班的头科弟子,早年工武生,后来改工文武老生,当今梨园行里数得着的好角儿,三十八岁上以文武老生挑班,班名喜成社,自任社长,七行七科的伶人和职员一共八十多位,常驻前门外肉市街的广盛楼唱戏。
挑班唱戏,本来正是一个伶人迈上事业巅峰的记认,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妻女亡故,白喜祥伤痛万分。凄凉寂寞中,众人都劝他续弦,他坚持不肯,倒是陆续收了三个手把徒弟,半师徒半父子,朝夕调教,以慰老怀。他为他们取了名字,依次是穆玄青、靳天青、董竹青。
梨园行师徒,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手把徒弟养在家里,整日朝夕相处,那是比亲父子还要亲。这三个徒弟,乍一看全是剃着光头的半大小子,其实样貌性情,各有特点:玄青沉稳庄重,嗓子好,行内称作“有本钱”,是个唱老生的好材料;天青则是天生的武生坯子,身高腿长,挺拔刚健,卓然一股英气;竹青呢,虎头虎脑,机灵过人,白喜祥还没太瞄好他该归哪个行当,先教他打住基础再说。
三兄弟住在师父家里,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身,伺候师父用早,然后出门喊嗓,回来练功学戏,下午陪师父去广盛楼唱戏,晚上还有晚课,背戏文、练功、听师父说戏。按梨园规矩,这样的生活,一直要过七年,七年里,师父包办衣食住行,唱戏的收入也都归师父;七年后,关书约满,谢师出徒,正式搭班后,还要将收入再孝敬师父一年,才可以自己赚钱。
白喜祥的家,离广盛楼不远,在前门外大街西面的九道湾胡同。前门,也叫正阳门,在前朝乃是皇帝通行的门户,也是整个北京的门脸儿,高大、雄伟,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前门南面还耸立着一座同样气势雄浑的箭楼,再往南的马路,就是全北京最繁华的商街:前门外大街。
这条大街,走起来那是步步景、声声情,充满着地道的北京味儿。沿着箭楼下的石桥往南,没几步就到了一个大牌楼底下。北京各个城门,原本都建有跨街牌楼,可是只有前门牌楼是“六柱五间”,规格最高,气派最大,朱漆木柱,七彩檐楼,昭示着整条街的不凡风貌。街道以整齐的大条石铺成,两边都是两三层楼的商肆:卖鲜果儿的正阳德,酸梅汤最地道的九龙斋,“八大祥”绸布店里头的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还有热闹的肉市、鱼市、粮市、煤市、草市、珠宝市……
北京城的大街和胡同,虽然相连,但是喧嚣和幽静截然分开,往往一个拐弯,就进到一个不同世界。就在这前门外大街的一片繁华中,在廊房头条西转,进了胡同,外头行人的笑语声,商贩的吆喝声,就全听不见了,只剩了青砖碧瓦的清幽。这里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就是白喜祥住的九道湾。“九道湾”嘛,名副其实,那是一个弯儿接一个弯儿,弯连弯,弯套弯,其实一共十三个弯呢,应该叫“十三道湾”才对,只是国人惯常以“九”来表示最大的数量吧。
白家的小院,在九道湾的第二个弯。街门毫不起眼,开得细细窄窄的,门墩儿也秀秀气气的,一对门扇做深红色,上头有对铜环儿,年深日久,倒是被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进了街门,正对着的,是一道青砖影壁,镶着“花开富贵”的砖雕;街门左手是两间倒坐的南房,一间待客,一间储物,街门右手东南角,是厨房。向前绕过影壁,再进一道垂花门,才是院子。
白喜祥很钟爱这个院子,十几年了,住得舒心顺意。院子不大,方方正正,四面屋子都建着檐廊,中间一块平展展的地面,十字甬道上铺着方砖,青白的颜色,干净整齐。十字交叉处的院心,摆着一口很大的金鱼缸,夏天养金鱼种荷花,现在大冬天的,看不着水,倒是积了不少雪。被甬道划分的四个方块儿,西北种着一棵丁香树,东南靠厨房那边有棵枣树,大冬天的,也都只剩了枝丫。
北面三间正房,白喜祥自住。中间是堂屋,正面挂着岁寒三友的中堂画,设有一张八仙桌,两张官帽椅,是白喜祥会客的所在。西面耳房是书房,窗前一张宽大书案,陈设文房四宝,案前一把圈椅;贴墙都是书架,摆着一函一函的线装书,也有不少薄薄的戏本子,书页都有些发黄了,风尘仆仆的,一看就知道里面藏了不知多少古老的故事。东面耳房是白喜祥的卧房,装饰清简至极,只在南面临窗有一铺炕,炕头有脸盆架子,摆着铜脸盆、白毛巾,周围糊得四白落地的墙上,挂了几幅书画。
院子东面西面,各有一套厢房。西厢房一间堂屋分隔南北,南屋是全家人的饭厅,北屋一铺大炕,睡着前来学艺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东厢房也以一间堂屋分隔南北,住着乔双紫一家。乔双紫是白喜祥的把兄弟,八拜之交,也是喜成社的打鼓佬,一手出神入化的锣鼓在北京梨园赫赫有名;媳妇邹氏,也就是孩子们的乔三婶,每日里帮着白喜祥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他们夫妻俩是住在东厢房的北屋,南屋呢,以前是他们的儿子乔铭翠住,铭翠拜了远房表亲、一位皮货商为师,常年在外头学做生意,不怎么回家,南屋便一直空着,现在给樱草住了。
这个小院的生活,本来十分安逸、静谧,近乎与世隔绝,自从来了个樱草,发生了缓慢的、难以觉察的,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白喜祥不介意多养这么个丫头子。樱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像他早夭了的闺女丹丹,让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但是,说实在的,他可不记得他的小丹丹,曾有樱草这么淘过。
这孩子,模样儿端正漂亮,跟胡同里那些歪毛儿淘气儿完全两样,可是淘起来那本事,给只猴儿都不换。刚到白家的头几天还好,时日一长,被白家这一家人宠得活脱脱地成了个混世魔王,不但爱笑爱叫、能打能闹,还总能想出些异想天开的怪主意,整条胡同没一家孩子比她淘得厉害。
先给了白喜祥下马威的,是樱草和她的羊坐骑。
玄青的爹娘在顺义乡下开豆腐坊,逢年过节进城来看玄青,总会给白喜祥送些豆腐豆干豆浆伍的,今年腊月更送了一头活羊。羊进家的时候,好端端地拴在南墙根的枣树上;白喜祥跟玄青爹娘寒暄了半天,带着三个徒弟送出胡同,再回来的时候,这羊就已经解脱了束缚,在他们眼皮底下蹿出街门去了。它那背上,就像八月节的兔儿爷似的,骑着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
师徒四个,完全看傻了眼。街坊邻居,都揣着袖筒子站在门口笑。那羊脖子上拴的麻绳还在,拖在羊蹄子底下踩得又是土又是泥,樱草摇摇摆摆地骑在羊背上,两手把着羊犄角,脆生生地吆喝:“骑大马哎!”
不知道是樱草降服了这头畜生,还是这羊天生脾气好,它不闹也不跳,就像背上没人似的,心平气和地在胡同里跑。素来稳重的白喜祥也急得高叫了一声:“樱草,当心摔着!”羊和樱草都没理会,眼瞅着一人一羊跑到了胡同另一头,樱草快活地扭着头喊:“骑大马!”
玄青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皇天,这怪不得落到拐子手里去了。”
天青追上去,把羊拉回来,羊倒来了劲,使劲尥了几蹶子,险些踢着天青,也把樱草摔落了地。天青拉着羊跑回院子,蹲在枣树边,重新拴上绳子,樱草跟着也进来了,走到他身前,扁着小嘴儿,眼里泪汪汪地:“樱草要骑大马!”
“这是羊啊!”
“樱草要骑羊。”
“羊不能骑。”
樱草拉住他的衣襟:“哥哥和樱草玩骑大马。”
天青仔细地拴好绳子:“我得去练功了。”
樱草伸开两只小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就玩一会儿。”
泪汪汪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