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祥带着玄青、竹青进院儿的时候,天青已经背着樱草在院子里爬了一圈,终于逗得小丫头子笑了,这件人骑羊的壮举就此收梢。随后几天,还有一点点儿的余波:竹青偷偷地也想试着骑羊,被白喜祥骂了;乔双紫没敢当着樱草的面杀羊,送去羊肉床子宰了;胡同里的丫头小子们,从此管樱草叫“羊仙姑”。
如果说偶尔当一下羊仙姑还无伤大雅的话,那么樱草有几次折腾,可叫白喜祥损失惨重。
北京的冬天,烧饭取暖,全靠炉子。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燃柴草,再引燃劈柴,然后引燃煤球煤块,才能笼起火来。每天早上,三兄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笼火,烧水给师父沏茶洁面,这活计一天要做好几遍。就这么又脏又呛又辛苦的活儿,偏叫樱草给看上了,缠着三兄弟也要帮忙。
“小丫头子别添乱……”玄青想了个敷衍的法子,“去帮我们捡柴草吧,树枝子啊,草叶子啊,捡来搁南屋柴堆那儿。”
就此,九道湾胡同不用扫街了。樱草捡柴草捡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整条胡同里她能够得着的枯枝枯叶,全都被捡了来乱七八糟地搁在柴堆上。这天一早,玄青去取柴草的时候,瞧见新多出一小堆整棵整棵的草棵子,左看右看,有点儿眼熟。
“这,你打哪儿捡来的?樱草!”
樱草喜气洋洋地笑着:“师父窗户底下!”
住得久了,她已经管白喜祥叫师父,管三兄弟叫师哥了。“师父窗户底下”,那是白喜祥种在檐廊下,培育多年的一排玉簪花。每年夏秋,雪白的小花朵儿,香飘满院……现在那儿只剩下一排土窝窝。
“这是花啊!你怎么给拔了?!”
“哪有花,连叶子都没有。”樱草理直气壮。
玄青赶紧拿着已经变成草棵子的玉簪花去书房禀告师父,白喜祥见状,大吃一惊,查看了根须,料已回天乏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子,力气还不小,根子都拔断了!”
“怎么办呢,师父?”
“能怎么办,笼火用吧!”
一旁的樱草,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嘴角翘成漂亮的小菱角模样。白喜祥郁闷地继续低头写字。别说这根本是别人家的丫头子,打不得骂不得,就算是自家丫头,瞧着她这张眉眼弯弯的小笑脸儿,又能拿她怎样?白喜祥是连徒弟都不怎么打骂的,在梨园同行中,是个少见的异数。他只能暗自祈祷,小丫头子以后别这么热心地帮手干活就是了。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和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儿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水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一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金鱼怎么能喝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眯眯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去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等到秋风刚起,樱草就抱着竹竿把枣树上还未长成的小青枣打个精光的时候,白喜祥一家,已经见怪不怪了。白喜祥进得街门,安然地看着落得满地的枣儿,回头对三个徒弟说:“今年没枣吃了。”施施然回房休息,眉毛都不动一下。
“孩儿他大爷,不如您也教樱草学戏得了,给她点儿正经活计干。”乔三婶跟白喜祥念叨,“长得多俊啊,光这扮相就没人能比。”
白喜祥笑笑:“不行,伶人本就难做,坤伶更是难上加难,冒蒙儿地教人家学戏,将来人家爹娘不骂化了我。”
说起来全是辛酸。但凡境况过得去的人家,谁舍得送孩子学戏?戏台上唱尽风流千古,无非是博台下爷们儿一声彩,高兴的捧你一声“老板”,不高兴的撂一句“戏子”,把你踩作脚底下泥。俗话说:人分三教九流,这九流还分三等,最下等的,那叫下九流,九个行当,排第一的就是戏子,那是和贼盗娼妓撂作一堆儿的,最下贱的地位。纵是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大部分人攀亲道故时,也仍然以家有戏子为耻。白喜祥唱了半生的戏,洞明世事,常以之惕厉自省,也反复教导徒弟要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为戏子争这口气。
而且学戏那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子弟,还真难承受得了。进门第一项,撕腿:背靠着墙,脸儿朝外,两腿伸直撕开,髁膝盖绷平,用花盆顶住,一炷香一炷香地耗着;第二项,下腰:两腿分开站稳,上身朝后仰,什么时候练得手能扶着脚后跟了才算成……当初三个徒弟刚进门那时候,就为撕腿这一项,竹青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耗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爹啊!娘啊!让我死了吧……”玄青和天青虽然咬牙忍着不出声,眼泪也是噼里啪啦往下掉。
现在的他们,腰腿已经柔韧得多了,但是仍然不能懈怠,清晨起身后,压腿、耗腿、踢腿、耗顶、下腰、耗腰、虎跳、抢背……每日都要练足几个时辰。这些功课,要伴随他们一辈子,稍一停歇,功就抽了,“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父知道;三日不练,座上知道”。只要你是干着唱戏这一行,这一生,就得把每日每夜,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搭在里头。
秋后的日头,出得已经很晚,早上五六点钟时候,天还没全亮,暗灰色的天空中,依稀能看着一颗颗的星星。白家小院,照例是早已热热闹闹了,樱草穿一身粉红的夹袄夹裤,蹲在堂屋檐廊底下,傻呵呵地看三兄弟踢四门腿。三个光头跣足的小子,都穿着短打裤褂,腰里紧扎一条板带,两膀端平,围着院子遛圈子,两条腿轮流踢起各种花式:向前踢到额头叫正腿,向侧踢到耳畔叫旁腿,踢到对面一侧的耳畔叫十字腿,划着圈子踢到手掌心叫月亮门腿……三兄弟里头,腰腿最好的是天青,每一踢都能轻松到位,啪啪作响,樱草看得开心,笑嘻嘻地跟着拍手儿。
“纯一小棒槌,这也大惊小怪,”竹青嘟哝着,“看小爷我蝎了虎子撩门帘——露一小手儿给你看!”说罢两手一举,深深提了口气,身子向后飞纵,车轮般翻了个“串小翻”。这可热闹了,樱草兴奋得原地跳脚,笑出声来,白喜祥闻声走出堂屋,沉下了脸:
“混闹什么?”
竹青缩了缩头,赶紧退回去跟着天青和玄青踢腿。
“就你这么个练法,多早晚才能吃上崩虾仁儿啊!”白喜祥蹙着眉道。
崩虾仁儿是上等菜肴,梨园行里算是成角儿的身份象征。三个徒弟里,最让白喜祥操心的就是竹青了,哪有个能吃崩虾仁儿的样子,他自个儿就跟个虾仁儿似的四处乱蹦。
练功有一定顺序,踢完了腿,不能乱翻小翻,该耗顶才是。三兄弟在墙根一字排开,脸朝墙,伸手向前扑出,撑地,两腿一甩,搭到墙上,整个人倒立起来,这叫“拿顶”,要耗到白喜祥数完一百个数才可以下顶。谁知,才数到六十来个,又是竹青,哎哟一声,摔在地上。他吐了。
白喜祥这下子可怒了:“你偷吃东西了是不是?”
竹青跪下来,脸红红地不敢出声。
“说多少遍了,练功前不能进食!下腰时候肚子里要是有食,能把你肠子扭断!不受点儿责罚你不舒服是不是?今儿一天都不准吃饭!”
晚课过后,夜色已深,三兄弟回到西厢房里,竹青耷拉着脑袋,一头扑在炕上。
“饿啊!饿死爷了!听听,五脏庙里做着道场呢!今儿个怎么睡!”
天青一跃上炕,蹲在竹青身边:“瞧,给你变个把戏。”
竹青抬头一看,只见天青刷地从背后摸出一张烙饼。
“呀!师哥,这哪儿来的?”竹青一把夺过来,惊喜地看了看,饿狼一样塞进嘴里,“还热乎的!”
“当然热乎的,”天青笑道,“怕师父看着,顾不上烫,直接塞后腰里了,都快把我烙熟啦。”
“桌上拿的?”竹青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哩呜哩地说,“那不是你自个儿的份儿么?”
“我吃一张够了。”
“好师哥,真够义气。”
玄青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皱着眉头开了腔:“天青,你这可不叫义气。师父叫他饿着,是反省自己的过失,你拿自己的饭食把他填饱了,还反省个什么劲儿?搁我说就该使劲地饿两天。像竹青这个惫懒样儿,搁科班里,长几个屁股都不够打的。”
天青淡淡一笑。竹青翻翻眼睛,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儿。
夜深,人静。忽然,东厢房里传来樱草的号哭声。
“救命!救命啊!”
玄青烦躁地睁开眼睛,踹了踹睡在旁边的天青:“又叫你了,快去!”
樱草到白家已近一年,什么事儿都适应了,就是晚上睡觉,依然不叫人省心。她好像是被拐子拐走那次,受了太大惊吓,心里做下了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撒一次癔症儿。刚入睡时候,也倒好好的,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忽然惊醒过来,便大哭大叫,说坏人打她了。这种时候,谁来抚慰都没用,就得天青过来哄两句,拉着她的手儿,才能又睡过去。时日长了,她再这么哭闹,别人也就不起身来看了,都是天青的事。
天青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披上小褂,跑到对门去。月光下,樱草已经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泪闪闪地哭叫着:“樱草不去啊,樱草要回家!”
天青熟练地坐上炕头,握住她的手,轻拍后背:“师哥来了,师哥带你回家。师哥打跑坏人了,你看,坏人没有了。”
樱草哆哆嗦嗦地看了天青一会儿,放心地点点头,抱紧他的手,倒下睡了。天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帮她盖好被子,嘴里哼着戏文:“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这样坐了一阵子,见樱草睡得熟了,才小心地抽开手,跑回西厢房去。
玄青又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见天儿去给人家当老妈子。”
天青冻得吸着气,脱了小褂钻回被窝里,没搭腔儿。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搅得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天青闭起眼睛:“跟小丫头子计较什么。”
“让她管够儿哭两天,就治过来了。”
“得了,可怜见儿的。”
玄青哼了一声。
“我看你伺候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