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如同一个挂在天空的火球,把炽热的光焰不停地抛向大地,炙烤得万物似乎要变焦。马背上的明帝嗓子干渴得简直要冒烟。前方显现出一方柳荫,树下是一个小小的茶棚。白布招幌上大大一个“茶”字,明帝如同遇到了救星。他放缓马辔渐次停下,到得茶棚前,飞身下马。卖茶的是一位体格硬朗的老大娘,见了他热情地打招呼:“客官,喝茶吧。清凉可口,酸甜生津,解暑提神,强似神仙洞府的仙饮琼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明帝还从未有过这样渴得嗓子冒火的滋味,也不问价上前端起粗瓷大碗就喝。岂止是喝,干脆就是往口中倒。两大碗下去,他才舒坦地赞美一声:“好茶,真是赛过玉液琼浆。”
“那就再来一碗。”茶婆子热情相让。
“不了,朕,”明帝猛地感到失言,“真的还有急事。”他用手抹一下嘴巴,抬腿就走。
“客官,怎么说走就走哇?”
“我还要赶路。”明帝到了马前就要上马。
“客官,你还没付茶钱。”
“啊!这个。”明帝身为一国之主,根本就没有喝茶付钱这个概念。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一气,出来得匆忙,周身上下哪有一文钱,“今日行色匆匆,忘记带钱,改日定当加倍奉还。”
“这三岔路口,接待的都是匆匆过客,再无回头客,哪里还有改日奉还。”茶婆子语气显出不满,“我这小小茶摊,哪里经得起客官这样的青年壮汉鲸吞豪饮,再有像你这样的两个不给钱,我这茶摊就要黄铺了。”
“这,我绝不是有意耍赖不给茶钱,只是这身上分文皆无。”明帝急得抓耳挠腮,他料到后面必有追兵,“你看我身上有何物品可以留下押当?”
“你有何物,只有脚力。”
“不不,我还要赶路,马如何当得。”
茶婆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就将你的马鞭留下权为茶资。”
“啊!”明帝大惊失色,“我这马鞭充你茶资?”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谁让你没钱了。”
“我这七宝鞭,上面镶着七颗颜色不一的宝石,堪称价值连城,用它抵你的两碗凉茶钱,这!”
“老婆子我也不勉强你,茶钱只需两文,交过即走。”茶婆子伸出她那干巴巴像树枝一样的手。
巴滇骏马伸长脖子长嘶起来,鸣声过后,排出一串粪蛋,这似乎是在召唤主人快些上马离开。明帝猛然想起,追兵或许已经迫近。他看一眼冒着热气的马粪蛋,毅然将马鞭递给茶婆子:“老人家,请再给我一碗凉水。”
“凉茶喝过,还要凉水作甚?”
“我自有道理。”明帝伸手,“你自管给我就是。”
茶婆子递过一碗凉水:“给,看你做甚。”
明帝接过凉水,蹲下身子,全都倒在了马粪蛋上,粪蛋上的热气立刻就没了:“老人家,少时有兵马追来,问起我离开多久,你老人家就说,我已过去好长时间,拜托了。”
“好吧,我照你说的办便是。”茶婆子看一眼七宝鞭,“看来你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明帝跃上马,在马上一揖:“老人家后会有期。”用手拍一下马的后臀,那马便一溜烟儿地走远不见了。
不过一顿茶的工夫,巡逻队长领着十骑武士赶到茶摊。队长在马上问:“老婆子,可见有个黄须的年轻人从此经过?”
茶婆子听他言语不尊重先有几分不喜,头不抬眼不睁地答道:“见了。”
“快说,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这三岔路口,东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条路,明帝是向东南而去,茶婆子却指往西北方向:“这边。”
一个武士说道:“队长,喝碗茶再追不迟。”
队长看到了地上的马粪蛋,跳下马来查看,武士们见状也就纷纷下马,吆五喝六地喝起荼来。而队长则用手捏捏马粪蛋,感到已是凉的,张口问道:“老婆子,那人走了多长时间?”
“好一阵子,早走远了。”
喝茶的武士看到了茶案上的七宝鞭:“哎,老婆子,你一个卖茶的,哪来这么好的马鞭?”
“就是你们说的黄须儿,喝茶没有钱,被我扣下权充茶资。”“啊!用这样好的马鞭,这可是个大人物。”武士们惊奇地议论起来,并纷纷拿在手中观看。
队长走过来,把鞭子抢在手,反复地观看片刻:“老婆子,这把马鞭你就卖给我们吧,多给你付钱。”
“这可使不得,那官人说,他明日要用茶资加倍换取,我虽是小本经营,也得讲究诚信。”
“怎么着,给钱你不卖,抢走你也是干看着。”武士想要动粗。
“看你们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江湖大盗,怎么能明火执仗说抢就抢呢。”茶婆子不满地叨咕一句,“积点德吧。”
队长把马鞭放下:“算了,别和她这老棺材瓤子一般见识,给她留着让那个黄须儿换茶钱。”
众武士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算是便宜你了,死老婆子,马鞭子至少能值一百金。”
众人上马便走,茶婆子急了:“哎,茶钱还没给呢!”
“喝你的茶是你的福分。我们这些人何曾花过茶钱。”
“你们真是强盗!”
队长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抛过去:“不要口无遮拦,给你茶钱便是。”
众武士离开,人们仍在议论不休:“队长,那把鞭子何不夺过来,哪怕送给大将军,也讨他个喜欢。”
“你们哪,见识短浅。那鞭子镶着宝石,十有八九就是皇上御用,而那用鞭子的黄须儿,极有可能就是当今皇上,我们奉命追赶人没赶上,反倒得了条鞭子回去,大将军闻知皇上从我们眼皮底下溜掉,还不扒了我们的皮。”
“原来如此,还是队长您远见卓识。”
明帝距驻地还有几里路时,王导带着几百人马已是迎接过来:“万岁,为何空手而归,马鞭却不见了?”
“说来还是上天保佑,朕已为敌人识破,险些被敌人抓去。”明帝在马上依然感叹,“敌人势力不可低估,暂时不可轻动,朕还需再征调兵马。待军力超过敌人时,方可进攻,以求必胜。”回到石头城,明帝发下诏令,加司徒王导为大都督,领扬州刺史,以温峤都督东北诸军事,以右将军卞敦守卫石头城。调应詹为护军将军,都督前锋及朱雀桥南诸军事,以郗鉴为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以庾亮领左卫将军,以吏部尚书卞壶行中军将军。征招临淮太守苏峻、兖州刺史刘遐、徐州刺史王遂、豫州刺史祖约、广陵太守陶瞻等,共提大军前来助战。
王导见各路兵马均已到达,作为大都督,上前请旨:“万岁,人马业已齐整,当发兵讨伐王敦。”
明帝一笑:“还有件大事,大都督当操办。”
“请万岁示下。”
“你要给王敦发丧。”
“万岁,臣与王敦虽为堂兄弟,但他叛逆国家,臣与他已势不两立。漫说他还没死,便真的已死,臣也不会为他办理丧事。”王导情绪有些激动,“圣上是在考验臣的忠贞。”
“王大人莫急,朕此乃鼓舞士气之举。”明帝将计谋告之,“你就大张旗鼓,给王敦大办丧事,只称王敦已经病死。我方将士获悉敌人主帅已亡,定然信心倍增。王敦病重上不得征鞍,就连敌人也摸不着头脑,如在云里雾里,战斗力定然锐减。如此一来,我方胜算便多了几成。”
“万岁圣明,微臣当隆重为王敦发丧,则我军皆信以为真,定收事半功倍之效。”王导当即抓紧操办。
未几,晋军大营中哀乐大作,白色的经幡凌空招展,王导引领王氏子弟披麻戴孝。大家满脸悲戚,但不见流泪,却是大放悲声,口中无不念念叨叨:“大将军哪,你咋就走得这样早,一世英名,化为东风流水。到了地府,还要做高官、住大宅、享艳福,你要慢走啊,我们都是你的后代,给你送钱了!”说着话,把成把的纸钱往天空中扬去。
送丧的队伍,渐次到了王敦的大营前。这伙人哭喊的声音就更大了,纸钱也抛洒的更多了。弄得敌营中的将士,都挤到营栅边从木缝中扒眼张望,同时互相地议论纷纷一一“哎,大将军死了!”
“是真是假?”
“听说大将军只是病重啊?”
“保不准死了也是有的。”
“没准,秘不发丧嘛。”
与此同时,明帝亲写一道诏书,制成数十份,用箭向敌营射去。使得王敦的将士基本都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诏书历数了王敦一伙的罪行:“王敦身为国家大臣,擅自立其兄之子代他职务,自定在他死后继为宰相,实属目无君主。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天地不容,逆贼病重一命呜呼。然钱风仍逞凶逆,继续顽抗。今我数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朕亲率精兵,自当一战而胜。敌营将士,本系我军,何故为死人王敦殉葬。为自己的身家计,理应反戈一击。无论大小将佐或走卒武夫,有斩杀钱风者,封五千户侯。文武官员凡被王敦任职者,只要幡然悔悟,以往过错一概不问。军营内现有之军士,凡属单丁,皆放还归家,终身优待。非单丁者,均与休假三年,军饷照发。休假完毕,重新编人各营,与朕之部伍平等相待。”
钱风急慌慌把这诏书给病榻上的王敦送去:“大将军,这是司马绍的亲笔诏书,其用心何其恶毒。”
王敦从头看罢:“这哪里是什么诏书,分明是我的催命符,这是瓦解我大军的迷魂药,赛过张良的一只箫!”
营寨外,为王敦送葬招魂的呼喊声,又一阵阵传入耳中。钱风唯恐王敦动怒,急加劝慰:“大将军不要在意这些,还是安心养病为要。昏君胆敢来攻,自有我等将其歼灭。”
“昏君这封诏书,如同是釜底抽薪,只怕是军心不稳,我要带病巡营,以安定军心。”
“大将军是重病之身,岂可抱病巡视,一旦病情加重,岂非得不偿失。”钱风阻拦,“万万不可。”
“本将军如不现身,将士们将有大半人相信,这就中了昏君的诡计。”王敦挣扎着坐起,明显着很是吃力,喘息了许久。
“大将军,似你这等模样,如何上得了战马,步行也难支撑。偌大军营,大将军巡视不来。”
“昔年诸葛亮坐木轮车巡营,也曾鼓舞汉军士气,我一定要和昏君斗一斗,不信就败在他手下。”
“如果大将军执意要巡营,也只能绑一副担架,让力壮士兵抬你巡视了。”钱风传下军令,“立即准备担架。”
病榻上的王敦此时竟支持不住,一个后仰倒下去。他挣扎着要再坐起,可是费尽力气,再也难以做到。
钱风心痛地扶他一把:“大将军,还是不要硬撑了。”
“我不甘心败在昏君的手下,我还要和他斗。”王敦越说声音越小,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稍稍移出自己的右手,将钱风拉到近前:“将军一一要一主动一一出击,趁一一军心一未乱……”
钱风赶紧应答:“大将军放心,我一定谨遵军令。”
王敦对钱风的理解感到满意,脸上刚现出一丝笑意,又剧烈地咳了一通,忍不住,连着几口鲜血喷出,他的头一歪,带着无穷的不甘和奢望,离开了这个是非纷扰的世界。
钱风遂以王含为元帅统兵五万人,向建康发起进攻,以清锄奸臣温峤为口实,水陆并发,前进攻击。钱风明白王敦的用意,趁大军斗志尚在,队伍没有瓦解。初起钱风军气势汹汹,一直打到了江宁南岸。镇守石头城的右将军卞敦,见状随机应变,烧掉了水面上的朱雀浮桥,使敌人不得渡河。明帝得知敌军突袭石头城,急领兵往援,在后翼将敌军堵住退路。当天夜晚,明帝命将军段秀,中军司马曹浑,组成上千人的敢死队,乘敌不备,进行偷袭。王含军马屯于越城,没有防备,加之人心浮动,激战中,大将何康被斩,王含军队大败,死伤累累。
王含的军力虽然经此一败依然可观,关键是缺少统帅。而王敦的死党沈充,正领十万大军向这里赶来。明帝懂得沈充至为重要,叫来尚书沈桢,命他前去沈充军中劝降。沈桢与沈充同乡,又系同族兄长,去见了沈充。对方倒还客气:“兄长在皇帝驾前为官,缘何到我军中,莫非是做说客。”
“贤弟所料不差,愚兄是为你前途所计。”沈桢行前已得到明帝许诺,“王敦已死,应当机立断,莫再追随叛逆之人。回头是岸,万岁要给你司空高官。”
“司空为三司之首,百官仰慕,万民钦敬,实为仕途翘楚。”沈充话锋一转,“然我生前应允大将军共同起事,自当言而有信,若自食其言,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再见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