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曹再给名人的委托律师打电话,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态度极其谦卑,要求请委托律师吃饭进行面谈。委托律师说不吃饭。老曹说喝茶也行。委托律师说不喝茶。老曹说不见面电话里说不清,不喝茶气氛冷冰冰的没感觉。这对解决问题不利呀。委托律师说你可以来我的办公室。老曹立刻说好的,我这就过去。
老曹没多想,拎着包开着奥迪车就去了,走到一半,想想不对,又折了回来。他找出一身没有丢掉的旧衣服换上,欧米茄手表摘下LV的包也不拿,找了个塑料袋把资料装上,随手拎着,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再次出发。形象是无声的语言,老曹懂这个。坐在出租车里他也没闲着,手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挠来挠去。
低调阴柔的老曹经过近三个小时拿热脸贴冷屁股似的死缠烂打,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委托律师同意和解,老曹停止侵权,撤书下架,回收人库,一次性赔偿四十万。对方不再追究老曹及出版社名誉侵权的责任。
老曹当然不会立刻签订协议,这只是第一目标。见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于是再次提出请委托律师一起去吃饭,委托律师也再次明确表示不吃饭。老曹说那我跟出版社沟通一下,争取让他们也出一点,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老曹拉着委托律师的手,千恩万谢之后,告辞。
出了门老曹也没去吃饭,而是立刻给出版社的法律顾问打电话要求面谈,汇报情况。法律顾问说自己很忙,想推辞。老曹说那你必须见见我,社长也是这样交代的,不瞒你说,我就一个文盲大老粗,在北京连走道都不会,没你指点不成。法律顾问没辙,只好让老曹过去见他。
老曹去见法律顾问其实只有一个用意,我的“左一刀”切完了,你得帮我切“右一刀”。这意思本来电话里也能说明,但老曹觉得不妥。在老曹看来,法律顾问拿着出版社的一份晌钱就有义务为出版社解决问题,而人都是懒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自己有必要用阴柔之功给他施压,必须给他定个标准掐个数。老曹连说辞都想好了,我一个文盲加土老帽砍下来60%,你是职业的,比我能耐大,怎么的也帮我再砍下个60%?法律顾问不能白叫呀。
两天后,法律顾问告诉老曹谈过了,也谈定了,三十二万,绝对不能再少了。让老曹赶快带钱去找委托律师签协议,以免节外生枝。
由于是从一百万砍下来的,老曹觉得差不多了,认就认吧,只当是破财消灾。老曹取出钱带上,不过,老曹没有直接去找名人的委托律师,而是先去了出版社找社长。
出版社压着老曹七十几万的书款,老曹急需挪动那笔钱解决自己的再生产之用。
老曹依然点头哈腰满脸的媚相,社长,我来了。法律顾问跟您汇报了吗?那事解决了。
解决了吗?社长皱着眉。
解决了三分之二。那个最难缠的名人署名问题解决了。
那怎么叫三分之二?
他不是要一百万嘛,另外一个是五十万,这、这可不是三分之二。
你脑子没毛病吧?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嘿嘿,嘿嘿。
那你来我这干吗?赶紧把另外一个也解决了。
是,是。我这就去处理。可是,出版社总得支持支持我吧,我没钱了。
已经跟你说了,两个侵权问题解决之前,你在出版社的所有业务全部停止。
我已经解决了三分之二,您就松个小口子,把我这个月到期的书款解冻一下吧?
政策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社长,我出问题也是出版社出问题,我去解决去赔偿,我没意见。但出版社理解理解我,把我的钱给我一部分,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怎么会没有余地呢?
你自己的屁股自己去擦。你影响了出版社的声誉,出版社不找你的麻烦就算对你仁至义尽了。
老曹心里咕咚咕咚冒着泡,他觉得社长的话太难听,太欺负人。收我的管理费时你们从不嫌少,也从不考虑声誉问题,出了事就全成了我的责任?三审三校干吗用的?我的印刷委托书、发行委托书都是出版社开的,那代表着我的行为得到了出版社的许可。扣我的钱不是找我麻烦是什么?你他妈的才是逻辑混乱的脑残呢!老曹赶紧强行按住自己的思绪,不敢往下想,他怕自己说出不合适的话因小失大。
老曹不死心,汕笑着说,社长,能不能这样,政策绝对执行,钱别给我去做业务。您开张支票,专款专用只用于解决问题,我给名人送去,不够我再补上。
你总是能提出类似的天真问题。社长摆摆手,老曹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说得够多都懒得再说了。去吧,去吧,解决了问题再来。
老曹垂头丧气地下了楼,他的锐气受到了打击。走南闯北、曾经出人于黑白两道的老曹好歹也是一个人物,去哪都得给点面子,只要开口就没有过空手而归,唯独在出版社一而再再而三地自讨没趣。老曹自知自己不算个好人,但这张老脸还是看得很重的,通常不会随随便便开口求人,如此被人糟蹋让他感觉很受伤。
老曹站在出版社大门外看着太阳足足坚持了二十分钟,一个喷嚏才打了出来,他用力哼哼了几声,总算把心气理顺了,然后,依然精神抖擞地大步走向自己的奥迪车。
处理完署名侵权,就该处理著作侵权的事情了。
电话沟通时郑老先生非常客气,明确表示可以协商解决,还说夫妻俩都年纪大了,不愿去法院折腾。于是,老曹带着老六坐火车赶往郑老先生所在的城市西安。
不知道老先生是否抽烟喝酒,老曹买了几样保健品带上,在小区外的一家水果店,老曹让店家按他指定的品种过秤,称完一样递给老六一样,一会儿老六就叫起来了,够了,老大,拿不了了。
老曹不理会,继续挑选过秤,老六不得不再次抗议,老大,你这是要我贩卖水果怎么着?真拿不动了!
老曹扭头看着老六,确认他真的很吃力很费劲之后,满意地说,行了,水果不值钱,要的是你这个效果。走,咱进去找他们。
房子不大,帮助老六把东西卸下来就忙乎了半天。夫人沏上茶,见老六满头大汗便问要不要先来一杯凉的果汁?老六说不必了有凉白开就行。
夫人没听明白,老六连忙解释,凉白开就是凉的白开水。
主谈是郑老先生和老曹。老曹说明自己代表作者也代表出版社,郑老先生说没问题没问题。老曹又说自己其实是出版商,只是打了个名字便也成了受害者。郑老先生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现在都这样。
谈判始终在友好和礼貌的气氛中进行。老曹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目光柔和,态度诚恳,语气恭敬。在赔偿金额的问题上郑老先生就像是挤牙膏,一点一点地退让。其间,郑老先生再三强调自己研究了处罚标准,出版商按定价按发行数量折算,作者按国家稿费标准的倍数计算。郑老先生说自己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连最低标准也没达到。
一个小时,郑老先生退到二十五万,老曹再谈了两个小时,郑老先生退到二十万。然后,郑老先生再也不肯退让了,表示时间不早了,如果二位同意,就随便在家做点吃的大家一起吃。
二十万,其实和老曹预想的差不多。毕竟是人家亲自撰写的,老家伙一般比较固执,比年轻人难缠。到这个时候,如果老曹认了,这事就算都过去了。加上那边一共赔偿五十二万,损失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动不了他的根基,只当是花钱买教训。
然而,最后关头老曹的劣根性开始作怪了,他不想就这么简单地结束。
生活中有些人喜欢装孙子,而有些人习惯充老大,老曹属于后者。两起赔偿案件,包括出版社在内,整个过程从始至终老曹都没有机会彰显自己阳刚的一面,本来跟委托律师要搞上一下的,结果被法律顾问给吓住了,说他们是职业的,说自己是瞎胡来。都说要软硬兼施,老曹光装孙子了,一次没“硬”起来,这让他很不习惯,很不舒服。
老曹觉得这不符合自己的个性,就这样结束太窝囊。他决定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功力,二十万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那我再试试新招看看你作何反应。
老曹从包里取出五万块钱,放桌上。您先收下这五万,我回北京再跟您联系沟通,行不行?
收你这五万,算怎么回事呢?是算二十万的定金,还是收下五万继续谈?
老曹明确地回答道,收下五万继续谈。老曹想的是只要郑老先生收了钱,后面就好谈了,拖一拖,装装傻都可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那这钱我不能收。没签正式协议之前我不会收你的钱。
协议我有。您可以看看。
老曹拿出准备好的协议。郑老先生戴着眼镜看了几眼就还给了他。那上面的意思是给五万块钱了断。郑老先生生气地说,这协议仅代表你们单方面的意见,我不能签。你们走吧。
……那好。我们下一回合再见分晓。告辞了!
老曹和老六收拾东西。由于搞得郑老先生不高兴,主人也不准备送客,坐着没动身。老曹走到门边,突然又折返过来,快步走到郑老先生跟前。老曹的此时的表情跟开始判若两人,严肃而又具有威慑力。
老曹所说的下一回合,这就算开始了。
老曹不再用“您”作为称呼,说,我问你,你出这几本书一共拿了多少稿费?
这跟你有关系吗?郑老先生并不示弱。
有关系!你写这些书赚不到多少钱,这个我懂。但我们仅仅是部分引用借鉴你已经公开出版的东西,你却狮子大张口,想乘机发财。你想钱是不是想疯了?
你、你血口喷人!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的道何在?
这、这是我该问你的问题!
你身为大学教授,为人师表。你就这样教你的学生吗?
你——你——
我要拉你去见你的学生,我要听听你怎么跟他们解释。走!
老曹双手揪住郑老先生的胸襟,一使劲,将他拎了起来——
郑老夫妇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就是“文革”期间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别人这样整别人。郑老先生双目圆瞪,惊恐万状,两脚点地站不踏实。郑老夫人更是吓得叫起来,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要杀人吗?
我在问你的话呢,你究竟是要钱还是要脸!说!老曹揪住没松手。
郑老先生又气又急又怕,说不出话。郑老夫人在一边乞求说,快放他下来,要出人命的!放他下来,我们不要钱了,我们什么都答应你。
老曹停了一下,余怒未消地慢慢把郑老先生放回沙发里,愤愤地说,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个文化人,我不是不讲道理,不讲道理今天我会不远千里登门拜访吗?我会跟你讲那么多废话吗?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的人!抄袭侵权我是不对,我承认有错,也愿意赔偿,你要我怎么着?非要把我逼得从这楼上跳下去你们才肯善罢甘休吗?
我们不要钱了!你们走吧。我们真的不要钱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夫人你误会了,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不是那个意思。什么事都得讲道理,该赔的要赔,该罚的要罚,该适可而止的时候也就该适可而止。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行吗?
我们今天是专门来谈侵权赔偿一事的,是来跟你们协商的。
不要再说了!郑老先生叫道,不要再多说了,拿你的协议过来,我签,我这就签。
老曹示意老六把协议给他,郑老先生接过,哆哆嗦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郑老夫人主动说,我要不要签?要签我也签。
夫人自己决定,要签就签一下。老曹说。
郑老夫人说,签,签!我签。
老曹还想说点什么,但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最能满足主人心愿的事就是赶紧离开屋子,永远不要再来了。
老曹把五万元重新放桌上。然后,又掏出两千元单独交到郑老先生手上,重新改用“您”作为称呼,俯身说,让您受惊吓了!对不起!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是没办法。人被逼急了常常就会失去理智,您是大学教授,您懂!
回到北京,老曹给郑老先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到了北京,郑老先生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把电话挂了。一个星期后,老曹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该电话是空号。
老曹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了,第二反应是放下电话立刻赶往出版社找社长。
接下来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都得想办法把钱从出版社取出来,什么风险都没有把钱留在出版社的风险大,能要到多少是多少,取出一万就减少一万的担忧。
从西安回来后,老曹当天就把两份协议交给了出版社,要钱。社长仔细看了看协议,倒是没有一口回绝,说要跟财务商量商量,让老曹先放一下回去等通知。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曹没等到通知。
确定社长在办公室,老曹站门外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情绪,然后才推门而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谢天谢地!社长您在呀?我真担心您出去了。
怎么神神道道的?又出什么事了?
书印到一半,库存的纸用完了。
那你赶紧去调纸呀,跟我说千吗?
您是我的财神爷呀,我不是没钱吗?
……差多少?
不多,十五万。包括之前遗留下来的书款,加上本月到期的账款,出版社按协议就该付老曹这么多。老曹是算好了的,没有多开口。他知道多开口也是瞎瓣,能要到十五万就算老天开眼。
社长翻开文件夹看了看,合上。没正眼看老曹,说,如果你差一百五十万,那准备找谁要?
社长看您说的,有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差一百五十万,我就不印了。
你呀你呀,一天到晚就惦着出版社这点钱,没出息!
是,是,是没出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很遗憾,我帮不了你做个英雄汉,没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社长!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上次您不是让我等通知吗?
是呀。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通知也该下来了吧?
没错。下来了。
看您不早说,净逗我开心。老曹喜出望外。请您现在就正式通知我吧。
这月给你计划了五万。
五万!怎么才五万?也、也太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