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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体育场之前是“番仔球埔”，“番仔”意思指洋人，闽南人在命名外来事物或洋人使用的物品时，习惯加一个“番”字。球埔最早是网球场，鼓浪屿沦为万国租界后，这里便成为厦门最早的足球场。不过岛上居民没有参与的权利，番仔球埔是洋人的专属足球场。小时候维娜在球场外看过洋人踢球，没想到如今自己在球场内挨斗。
厦门市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是从1966年6月2日厦门大学学生在厦门大学、厦门日报社等张贴大字报拉开的。
文化大革命发生的三年后的一天，维娜在家里弹钢琴，弹的是京剧《红灯记》，这是中国京剧团和中央乐团根据它改编创作的钢琴伴唱《红灯记》，由殷承宗演奏钢琴，是中西结合的一次大胆尝试。
阿秀这天在听维娜弹琴，她不相信维娜会弹这样的曲子，她从来没有听过的。维娜说，殷承宗是我们鼓浪屿走出去的钢琴演奏家，七岁开始学琴，九岁首次举行独奏会，这是他无奈之下变通方式创作的作品。
阿秀不明白，为何钢琴也要受到批判。她不知道文化系统各部门及各院校已经开展起批判“封、资、修”“大、洋、古”和“文艺黑线人物”狂潮。钢琴是西方古典乐器之王，既属于资，又属于洋，更由于它“不能为工农兵服务”，成为了当时受砸的目标。维娜由衷地感叹道，殷承宗既没有选择硬碰硬，也没有选择被动接受命运的戏弄，而是以变通的形式，让钢琴转而为工农兵服务，并借鉴样板戏中芭蕾舞都能洋为中用，以钢琴伴唱《红灯记》作为突破口，将其与京剧这一我国传统艺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既保留了京剧纯民族化的唱腔，又发挥了钢琴琴音宽广、华丽的特点，实在是让人耳目一新。这应该说是中西艺术结合的一个成功尝试。阿秀点头道，多不容易啊。维娜接着说，现在能弹钢琴是一种奢求了，不知道哪天钢琴声会消失。阿秀说，不会的，其实有钢琴的伴奏，京剧更好听了。
来，你弹我唱，就《红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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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自在地弹唱钢琴京剧的维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挨批。因为她不支持造反派的观点，不赞成他们的所作所为，便被戴上了所谓“走资派”和“海外关系”的反革命帽子。还有她的旗袍，被说成是奇装异服，那些化妆品、高跟鞋，说是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摆修正主义的臭格，全被造反派抄家时没收，还作为罪证展览。大字报贴得整面墙都是，维娜被画成穿旗袍戴项链的妖婆。安韵珍气得在家生病，眼睁睁地看着维娜被拉去批斗，心里感到异常的寒冷。
这天，阿秀亲眼看见维娜被人押着在人民体育场那里游行，阿秀跟在后面走，后来她看见红卫兵将维娜吊在街心公园的树下，把从凤海堂里搜出来的音乐书、《圣经》方面的书全堆在维娜面前。阿秀哭喊着维娜的名字，红卫兵将她推开，阿秀拼命地往前挤，这时她看见维娜被地上烧书的火苗熏得睁不开眼。阿秀顾不得那么多了，拼命挤到了维娜面前，她想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这时造反派中的一个高个子一把拉住了阿秀，说她是这个走资派的同伙。
维娜忙求他们说，我不认识她，让她走开。造反派对维娜说，你老实点，她都承认了，你敢包庇她？你这个资产阶级的走资派，好好反省你自己。说，你跟她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
不是。维娜哭丧着脸说。而阿秀则大声回答说是。
只是苍蝇跟屎在一起。那好，成全你们这堆狗屎。造反派阴笑着正要拿棍子打阿秀，维娜喊道，不要打她！那人又过来打维娜，阿秀用身子挡了下，替她挨了一棍子，接着他们把阿秀带走了。
到了晚上，阿秀全身疲惫地回到家时，把身体虚弱的维娜吓了一大跳，只见阿秀被剃了阴阳头，头上一半没有头发，还全身是伤。维娜流下眼泪说，阿秀，你不要替我去受罪了。阿秀摇头道，如果我能替你受罪就好，我要去替你坐牢。接下来，阿秀被关了十多天才回来。
阿秀这天回到家，听见安韵珍在房里虚弱地问，阿秀回来了吗？阿秀听到叫声，进了安韵珍房间，安韵珍一见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阿秀又哭又笑地说，没事，大不了剃个光头，头发长得快。安韵珍让维娜过来，等维娜走到床前，安韵珍问，子豪呢？出国讲学了吧。维娜不敢把子豪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去扫厕所的事说出来，便回道，是的，他不在家。安韵珍便放心地说，这样就好，免得在家受罪。说着便从被子里掏出一个报纸包。
龙博山拄着拐杖走了进来，问，是什么，打开看看。安韵珍坐在轮椅上说，不问，去，把它扔到海里去。
扔到海里？维娜，你打开看看是什么？龙博山指着维娜说。维娜着急地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嚷道，爸，全是金条啊。龙博山也呆了，安韵珍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说，扔了好，免得他们来抄家，我不想这些东西落到他们手里。
龙博山大声道，不要！不要啊！留着有用。
留着是祸害！安韵珍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阿秀给她擦了擦。安韵珍转过脸对阿秀说，阿秀，我也给你留了一些，放在你房间的密室里，我托你去办这件事。阿秀红着眼睛为难地看看龙博山，龙博山低下头，伸出手说，给我！
见龙博山接过黄金大步走出去，安韵珍欠起身问，他要拿到哪里去？不能留在家里啊，不能啊。
傍晚的时候，龙博山喊了维娜和阿秀一起来到了海边，等天全黑下来，龙博山抖动着双手打开纸包交给阿秀，说，你来处理吧。
阿秀不知如何是好，她是想按照太太的意思把它扔到海里去。但龙博山的意思很明显，心疼不想扔。阿秀看看维娜，维娜道，我不晓得。说着便走开了。阿秀这时大胆地决定，将黄金留下找个地方藏起来， 日后再交给龙家。这么想着，阿秀扶着龙博山往回走。路上，他们却遇到了陈庄，此时他正被押着去监狱，原来，造反派指责陈庄以前做洋装是资本主义，必须批斗，给他判了刑，阿秀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悲凉。陈庄去坐牢了，秘密地关押在“造反派”私设的牢房里。
等回到家，阿秀悄悄地上了陪楼，进人密室，把那包黄金藏在墙缝里。
然后她再跑到安韵珍床前，说，放心，太太，都办好了。
安韵珍问，扔到海里了？
阿秀握着安韵珍的手点头，扔了。
安韵珍叹了口气说，这就好，一了百了。
阿秀又说，老陈也去坐牢了。
安韵珍眼里无神，念着，上帝啊，你怎么都没看见？
不到三个月，陈庄却从牢房里逃了出来。这天，他跑回鼓浪屿，一看店面早被砸了，竟然默默地走到了凤海堂门口，阿秀正好出来看见了他，她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陈庄看了阿秀几眼说，我出狱了。
那就好，你受苦了，要不，进来坐会儿吧。阿秀把陈庄让进来，他刚坐下来，便叹道，抗日时我没有坐牢，没想到现在……阿秀还没回答，只听见门口一阵踢门声，维娜马上出来，发呆地说，又来了，又来了。说着下楼去开门，见几个红卫兵冲进来，站在院子里嚷道，陈庄给我出来！你这个逃犯，抗拒改造。
阿秀见状，上前求情说，老陈没来我家，你们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我们有人看见他进了你们家。一个红卫兵说着直接冲上楼要搜查。维娜拦不住，这时候安韵珍听到了吵闹声，边咳边问，谁啊，维娜，又发生什么事了？
服侍在安韵珍身边的龙博山说，红卫兵来了，你管不了的，吃药吧。安韵珍吃下一片药后叹道，家里又乱了，当年日本人……龙博山打断她道，不要再提日本人，那是耻辱。安韵珍反问道，为什么不提，我永远忘不了。龙家又要遇难了吗，真要完了吗？
安韵珍听见了摔东西的声音，红卫兵们见交不出人，便要抄维娜的家，不管主楼还是东楼，见了好东西就扔，还把那架斯坦威百年钢琴砸了，维娜听见一声巨响，仿佛天塌了下来。还有那些琴谱，那些音乐书像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维娜在地上捡着，她慢慢地坐在了被砸碎的钢琴边，脸上挂着泪珠，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晕倒了。
那架钢琴是她的命啊。
安韵珍有气无力地说，不要这样，出去，不要抄我们的家。不要……她微弱的声音加上阿秀的哭声被淹没在抄家声里面，如同海上快要沉没的船。阿秀去扶维娜，将她背到床上，然后一步冲了出去。这时候，他们已经将陪楼的每个房间都砸开了。陈庄没有办法，终于站出来面对他们。
红卫兵们一拥而上，迅速将陈庄推倒在地，谁都不知道陈庄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只见他立刻从身上掏出一把裁衣的剪刀直接捅进了自己的脖子，血立即流了一地。看见地上的血，红卫兵哼了几声，便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他们还没走出陪楼，陈庄就断了气。
阿秀跑过来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陈庄，吓得魂飞魄散。为什么做这种傻事，阿秀哭着说。这时又听见维娜大叫起来，我的钢琴，还我的钢琴……阿秀几头奔跑，陈庄死了，安韵珍病了，维娜像疯了一样。
阿秀吓得跑进安韵珍房间，告诉她说老陈自杀了。安韵珍木木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恐惧，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阿秀跑过去安抚维娜，只见维娜正对着镜子笑，她在认真地洗脸，用烧过的火柴描着眉，还把湿润的红纸放在嘴里抿一抿，嘴唇立刻红了大片，然后用手点了点嘴边的红涂到脸上，便成了两边的腮红。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双手开始弹着节拍，轻轻地唱起了教堂里的歌。阿秀撕心裂肺地叫喊，维娜，维娜！
安排了老陈的后事，阿秀服侍在维娜身边。维娜都四天没吃东西了，不是坐着发呆，就是躺着睡觉。阿秀每天以泪洗面，她在想，一定得给维娜弄架钢琴来，让她弹琴，也许她的病才能好。
这天，在厦门劳改回来的向子豪见到维娜这个样子，泪流满面地说，一会儿把钢琴抬来。只不过半小时，一台半新不旧的施特劳斯钢琴从向家搬来了，放进了维娜的房间。虽然这琴没有斯坦威名贵，但也能唤回维娜崩溃的心。维娜看着眼前的钢琴，摸摸琴盖，再按响琴键，终于她奏响了巴赫的《马太受难曲》。琴声激昂，在凤海堂里回旋，诉说维娜心里的冤屈，化解悲伤。
看着慢慢恢复过来的维娜，阿秀激动得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轻声说，我们弹那首《望春风》吧。维娜笑着说，还有《四季》，还有《少女的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