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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鼓浪屿应该说是原汁原味的,整个岛幽静安宁,海水没有污染,湛蓝湛蓝的,具有天生丽质的美。游人也见不着几个,也没什么商店,车更是没有,连自行车都不能随便走。只是海滩还是军事管制,每天到了晚上六点以后就不能走近了。
阿秀和维娜这天想去晃岩路日光岩脚下乘凉,叫上了丽抗和丽战,还有刚回来休假的龙隆。一家人刚到海边,丽战便在海滩上面捡了一只螃蟹,高兴得跑来大声叫喊,龙隆,你猜这只螃蟹有多重?龙隆故意开了玩笑,跟你差不多重吧。丽战道,晚上让秀姑做夜宵吃。你难得来一回。阿秀便笑笑点头。正在这时,海滩上巡逻的警犬冲了过来,不停地狂叫,阿秀招呼着大家说,我们离它远点,走走走。
维娜道,这里说话声音大了都不行,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
他们不知不觉地到了笔山路,这里起伏有致,由低及高,拾级而上,安静又幽深。阿秀抬头便看见了一栋红砖白墙的楼,那里是中国脾女救拔团鲍会长的旧居。阿秀心里感念他的恩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龙隆这时走过来,阿秀转身看着他,又看看走在前面的丽抗。便有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丽抗这孩子可不错呢。话刚出口,丽战接口道,说我姐吧,我姐是不错,本来我妈想让她学音乐,可她选择了学建筑城规学院的设计艺术学专业。龙隆道,很好的专业啊。丽战道,按她的话说建筑也是凝固的音乐,与音乐并没有分开。她现在在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当景观设计师,还参与过城市广场、道路、住宅区项目的景观设计。隆哥,你要是回来,跟我姐一定有得聊,她整天说的是什么建筑、房产、市场、设计等。龙隆说,我在香港学的是商科,对工业设计也很感兴趣。
阿秀转弯抹角地说,是啊是啊,龙隆,你觉得龙家对我们怎么样?
龙隆脱口道,这还用说吗,你和维娜阿姨简直比亲姐妹还亲。阿秀点头道,说到底我们还是亲戚哩,你爸还是她兄长,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想我们要把这份缘继续下去,还得靠你们这些后人。
丽战说,那当然,本来就是一家人,以后都会彼此关照的。阿秀趁机探龙隆的口气,哎,我是想……龙隆停下来,问,妈,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绕来绕去都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阿秀也停下脚步,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想你和丽抗在一起,成个家,你也老大不小了。
龙隆听了半天没吱声,阿秀看着他那张酷似二龙的脸,等着他的反应,可龙隆偏不说话。阿秀急了,啊?如何啊?丽抗你很了解的,你俩又聊得来,知根知底的。
龙隆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想了想说,不行,我们是表兄妹,怎么可以?再说,她还比我大。阿秀更急了,怎么不可以,过去旧社会都这样。龙隆又朝前走了一步,这是不可能的事。阿秀再次急了,怎么不可能呢,你怕不门当户对?你如果跟丽抗结了婚,你就直接叫维娜是妈了。丽抗做我的儿媳,你当维娜的女婿,你看多好的事,我们都欢喜啊。
龙隆不耐烦起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我个人的事不要大人操心。听儿子这样说,阿秀有些莫名的失落。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丽抗和他哪里不合适,阿秀不明白,但她想弄清楚。她想去探探丽抗的口气。
这天,阿秀刚进门,维娜便告诉她在准备家庭音乐会的事,说她阿爸提过好几回了,他回国后家里很久没有热闹过了,也很久没有感受家庭音乐会的氛围,希望亲戚朋友们都能来参加。
阿秀忙说,那太好了,还记得以前,第一次参加家庭音乐会的时候,我傻傻的什么都不懂。维娜笑了起来,是啊,地瓜还取笑过你哩。他是充能,其实他也是装懂。
阿秀便接着问,丽抗呢,她没回来吧?
维娜端来煮好的咖啡给阿秀,说,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让她张罗音乐会的事都不知道如何了。丽抗对音乐并不是太感兴趣,对龙隆也只是当弟弟看,她实在没有想到家里会把她跟龙隆往一处想。她比龙隆反应更激烈,回答也不客气,阿秀心里凉了半截,似乎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深夜,阿秀坐下来跟龙隆说话,闷了半天龙隆才说,妈,你能不能不要让我与龙家搅到一起,你都在龙家待了一辈子了,还把我扯进去,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想法。我知道,龙家人都对你好,把你当亲人。对,你是他们的亲人,我爸是龙家的人,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一起生活。
什么?你说什么,我为什么不能与龙家搅在一起,我原本就与他们是一起的,我们是没办法分开的,我不希望在我这里断了线。阿秀激动起来。
龙隆道,真是莫名其妙,我有我的选择,我不想套在龙家,不想用这种方式去感谢他们。我就是想离开。
你,还想走?阿秀有些意外。
我知道你不想,你就想待在凤海堂的陪楼里,但我不想,我想接你走,行不行?龙隆认真地说。这些话让阿秀感到了伤心和为难。
阿秀平静地说,龙隆,我跟你实话,我是哪里都不想去的,我们老人待在一个地方久了会有感情,舍不得,我说好了的要陪你娜姨。如果你真想走,我也不拦你,反正我有伴,你也可以放心。
龙隆不解地说,你待在龙家,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
怎么不是,从小我就认定是,何况二龙是龙家的后代,这里既是我娘家,又是婆家。维娜不想我走,我也不想离开,我习惯住在陪楼里,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知道,陪楼里有你和爸的记忆,我也听说陪楼里发生过很多的事。可是你现在年纪大了,爸也不在了,不比以前,你做不了多少事,龙家现在人也多,你待这里也……也怎么了?你娜姨和我是个伴,我们会相互照应。
我怕你在这里成为他们的负担,你还有我,应该由我来照顾。我是你儿子。
负担,如果我是负担,当年他们就不会带我进龙家。
但是待久了也得换一换环境,走动走动啊,现在有条件了,你可以到别的地方走一走。
走,走哪里都一样,我死也要死在鼓浪屿,死在凤海堂,死在陪楼里。
母子俩的争吵没有结果,他们相互说服不了对方,最后还是儿子依了母亲,阿秀安心地住下来,龙隆却去了香港发展。维娜劝她说,孩子大了,只能由他们,就像风筝,线还在手上,终归还是会回来的。阿秀面无表情地说,回不回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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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隆来信了,来信了。阿秀在凤海堂里奔走相告,她手里举着信,只要遇上一个人便反复说这句。维娜正在客厅看电视,心想,平时龙隆来信阿秀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信中写了什么呢,维娜好奇地看着阿秀,阿秀手抖动着从裤袋里拿出老花镜,激动地说,我念给你听啊:我决定要回厦门了,是定居。
维娜问,真的,什么时候回啊?阿秀把老花镜取下来说,快了,就是这个月底,我算算,还差十天。想想看,他都出去了十年,吓人哪!十天,我来得及准备吗?维娜见她这样激动,笑道,你要准备什么呢,家里什么都有。阿秀摇头,不是这个,我是觉得要把心情弄好。维娜明白阿秀在二龙离世,龙隆离开后,心里一直忧郁不乐,好像日子没了盼头。现在母子相聚,对她来说当然是件最欣喜的事情。维娜便说,龙隆一家都来吧。阿秀忙点头,是啊是啊,媳妇孙女都来,全家搬过来。说是回来搞什么投资,盖房子,办公司。维娜道,真是龙家血脉啊,他阿公可以当他的顾问。阿秀抿嘴一笑,现在啊不知道谁跟谁学哩,他阿公怕是老了,思维跟不上年轻人。维娜说,到时给你修栋好房子,好好享受。阿秀摇头,不用不用,他盖他的房,我住我的楼,房子跟人一样,处久了就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不舍得走。
维娜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陪楼,叹道,这楼啊也太破旧了,早应该装修。阿秀又摆手,不用不用,装了就没有味道了,几十年住在里面,习惯了,哪里都不用动。维娜想阿秀在我们家一直住在陪楼里,这似乎也委屈了她,便说,我心里其实很不安,这么多年来,你就住在陪楼里……阿秀打断她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客套了不是。我自己乐意,你多说也没用。想起当年,地瓜还骗我说陪楼里闹鬼,真是鬼话,我看是他在闹,闹得不安宁。维娜道,别提地瓜了,是我们的不幸。喂,阿秀,开句玩笑啊,当年你要是跟地瓜成了家……阿秀再次打断她说,这可使不得,跟他开玩笑都不行。维娜笑起来,你看你都半头白发了,开起玩笑来还脸红。阿秀本来没脸红,被维娜这么一说,还真脸红了。维娜继续开玩笑说,如果你当年跟陈裁缝好了呢?
阿秀轻轻用手打了维娜一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可能,我的心太小,装了二龙就装不下别人了。不跟你一样嘛,心里装了向子豪,也装不下别人。阿秀这时想起了安韵珍,眼里含了泪花,感慨万分地说,要是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要是她不救二龙,就没有我和二龙的这段姻缘。虽然不圆满,但我已十分满足了。
阿秀这时看了看客厅里的摆钟,忙起身道,呀,你看我俩聊了这么长时间,都什么时候了,我去做饭。维娜拉住她,不用,今天家里就我们俩,我们到外面吃去,吃完饭去洗头怎么样?我啊,还想烫发。阿秀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也烫一个,儿子要回来了嘛,让他看看我们鼓浪屿人跟香港人一样时髦。
俩人说走就走。阿秀提议说,要不我们到厦门去做头发。阿秀自然点头说好。于是俩人排队上了轮船,然后手挽着手地站着。这时一位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让了一个座位出来,阿秀拉维娜坐,维娜不肯,反过来拉阿秀坐,俩人推了一阵,最后说轮流坐。维娜先坐下了,还没坐上五分钟,船便靠了岸,阿秀叹道,这也太快了吧,我还没坐哩。
俩人转到中山路南中广场的时候,维娜指着港记茶餐厅说,走,上那吃,先感受下香港的味道。这餐厅装修走的是老香港路线,马赛克铺装的地板、仿水晶吊灯、V字窗花、老式三用机、黑白电视机、特色公鸡碗,一派六七十年代香江风貌。服务员这时走过来,向她们推荐说,这里有各式粉面饭、招牌街坊小炒、港式烧味、正宗的港式饮品和小吃。请问二位吃什么?维娜道,一百多种的地道香港美食啊,先吃你们餐厅的特色菜。服务生马上说,冻奶茶和冰火菠萝油包是我们餐厅的特色。阿秀担心地说,就不知道吃不吃得来。维娜道,试试吧,先适应下,以后你儿子带你去香港也是吃这些。阿秀点头,行,尝尝。服务生笑道,来我们这里,等于你去了香港。维娜接口说,我们鼓浪屿虽然小,并不比香港差哦。服务生赔笑道,二位阿姨是从鼓浪屿来,难怪气质这么好。阿秀扯了扯脖子上的丝巾笑说,年轻人嘴甜啊。多大啊,厦门人吧?服务生立马改用广东话说,我是广东人。维娜这时指着菜谱说,再点几个小吃,来两杯咖啡。
用完餐出来,维娜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一家超级大的影音店,阿秀问,是不是想买碟片?维娜点头,是,音乐CD。俩人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古典西洋曲。维娜说,可惜啊,家里的都被抄家时烧了,好在所有的曲子存在了我心里。阿秀忙说,我让龙隆从香港给你买来吧。
阿秀这时在街上张望,满街的骑楼吸引住了她。她抬起头说,我以前啊不知道这是骑楼,真是有特色。维娜道,骑楼早在鸦片战争后就传人了鼓浪屿,是欧陆建筑与东南亚地域特点相结合在一起的。阿秀道,既好看,又能挡避风雨。维娜回说,关键是生活气息浓,是品茶、聊天、纳凉、会客的好地方。
阿秀这时顺手一指,就在前面这家洗头吧,我累了。维娜进门便说,我们要烫个旧上海时的鬃发。女老板见来了两位穿着讲究的老太太,非常热情地接待她们,用一口上海话说,二位是从大上海来的吧?阿秀笑着回答,是小上海。维娜也回答道,对面的岛上。女老板笑得眼成了一线,哎哟,鼓浪屿可不得了哦,小资得很。我保证给你们俩好好做个头,看上去绝对年轻十岁。不过你们本来也年轻。
阿秀浅浅一笑,年不年轻,我们心里有数,脸上也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