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静和冬妹跟着江海云,来到文联大楼。这是中山公园里的一栋嘉庚风格建筑,建于三十年代初期,解放前曾是珠市市政府的办公楼,后来市政府搬去海滨路,就给了文联。《珠市文学》杂志社在文联大楼的半地下室,一间不到五十平方的小屋横七竖八摆满了办公桌,在尽头的唯一临窗位置,隔出了一个七八平方的总编室。
江海云带着她们径直走进总编室,白总编正在埋头办公。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头发灰白,戴一副变色大眼镜,饱经沧桑的脸庞略显严肃,又干又瘦的身材有些佝偻,穿一件褪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典型一副老学究的架势。他抬头瞅了一眼,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继而又低头批阅稿件。
他们等了好久,老头子终于放下手头工作,把眼光投向她们,江海云忙起身介绍:“白总编,这就是我前几天和您说过的冬妹和雅静,您看看还行吗?”
她们急忙起身,对着白总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雅静说:“白总编好,以后需要您多指导。”
白总编摘下眼镜盯了她们几分钟,点燃烟深吸一口,说:“小江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夸奖你们,你们看起来也不错,至于工作能力,以后才知道。不过,看你们简历还是大学生,怎么想来这里工作?拉广告是很辛苦的,还有你们不是正式工,一个月只有四百元的工资,拉成广告后提成百分之二十,你们能接受吗?”
“白总编,我们听江海云说您是珠市最深邃独到的作家,我们最崇拜的就是作家。能在您身边工作,沾沾墨气,是我们的荣幸,也不枉我们来珠市一趟。”雅静笑吟吟地讨好。
白总编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小丫头,嘴真甜。不过,年轻人是应该出来闯闯。你们内地和特区还是不能比的,有压力才会有动力,不像他们这些编内人员,一个个自以为是,一出去什么也做不了。小江,你这个月的广告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江海云尴尬地摇了摇头,不敢吱声。
“要是她们能拉来广告,看以后你们的脸往哪里搁!”白总编说着找来了一个本子递给她们,说,“这里面全是珠市各大企业领导的电话,就看你们的啦,预祝你们成功。”
“白总编,那要不要给她们办个采访证?还有名片怎么印?”
白总编沉默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两本采访证,填上名字,盖了红印章,交给她们,说:“这是你们的采访证,至于名片,还是印实习记者比较妥当,这事小江你去办吧!还有你给她们讲讲杂志社的情况,再传授一些你们失败的教训,好让她们以史为鉴,不重复走你们的失败之路。两位姑娘先回去准备准备,关键是要把工作干好,拿出成绩来。”
两人点头答应着,退出了总编室。
回到家,翻开白总编给的电话簿,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虽然她们在快乐酒家,也接触过一些貌似大人物的有钱人,但那种地方毕竟不是正经场合。现在两人的身份是实习记者,要去正儿八经地谈正事、拉广告,她们一点经验也没有,又没有人带她们,不免心里发虚紧张,越想越不对劲。
“咱们是不是被那个江海云骗了?我听白总编在训他拉不到广告,可他却口口声声说是在帮助我们。我看他明明是自己不行,想利用美人计替杂志社赚钱,还说得这么好听,真不害臊。就凭他这几下子,就要来骗我们,没门!冬妹,我都差点忘了告诉你,前几天吃饭时,我去卫生间,他还想来亲我,被我狠狠打了一耳光,想起来就爽。”
“该打,我看他也不像个好人。不过,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对我们来说,这也算是好事。我想广告一定不好拉,要不,也轮不到我们,但不管多难,这毕竟是正道,就当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咱们就试试吧。现在咱们已经是杂志社的实习记者了,记者是无冕之王,在外人眼里,一定会以为我们是文化人,他们一定会高看我们的,这是很荣耀的事情。就冲这个实习记者的名分,我们也要好好努力。”冬妹的心中升起无限期冀。
“对的,实习记者的身份还是蛮吸引人的。我们是应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才不会处处受人歧视。”雅静从包里拿出采访证,看了又看。
“那我们就接受挑战吧!”
“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排练排练。不然这样,现在我来当领导,你去做记者向我拉广告。咱们导演陌生拜访,比画比画,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灵感。”雅静说着端来一把椅子眯起眼睛学着领导的样子,逗得冬妹哈哈大笑。两个人自导自演,直闹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她们来到杂志社。编辑部大门紧关着,两人只好等在门口,一直等到九点半,终于瞧见一个胖女人,像唐老鸭似的左摇右摆地走过来,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她们曾听江海云说过胖女人叫夏英,是个不在编制内的临时工。她丈夫是个小军官,她两年前随军来到珠市,因嫌部队家属工厂的同事没有文化,就通过关系来杂志社当出纳兼打杂。
雅静和冬妹急忙跟了进去,叫了声:“夏姐。”
没想到夏英高傲得像只企鹅,瞄了她们一眼,转过头说:“你们就是江海云介绍来拉广告的两个外来妹吗?我早就听说了,还说你们长得挺标致的,果然不错。唉!不像我,人老珠黄了。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想当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在百货商场卖东西,那些人为了看我,把我们商店都挤爆了。看你们长得也还可以,男人应该不会讨厌你们。希望你们能拉来广告,祝你们好运!”
夏英说完就泡了杯茶,坐到她的办公桌上跷起了二郎腿,指挥两位新人去抹桌子拖地。
等她们俩终于忙完,办公室里还是只有夏英一个人。冬妹忍不住问低头打毛衣的夏英:“夏姐,咱们编辑部到底有多少人?为什么就您一个人上班?”
夏英头也不抬地说:“他们是编内人呗,编内人是不用上班的,只要周一、周五来开个会就行,他们命好呗!在我们老家,我也是吃国家饭的,为了来珠市照顾老公孩子,我才辞掉工作的,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对了,听说你们俩还是大学生,怎么也跑来这里做临时工拉广告?拉广告可不是好工作,那是求人的活呀,比要饭还难呢。看看他们这些编内人,会写几篇臭文章,就自以为了不起。对内勾心斗角,张牙舞爪,对外狐假虎威,缩头乌龟。几个月了,一个广告都没拉到,都把我们白总编愁死了。你们去试试吧!假如你们能拉来广告,羞死他们。”
她们听夏英说几个月都没拉成过广告,心里七上八下,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戴钢盔爬树——硬着头皮上。
她们俩悄悄嘀咕了半天,决定先打电话探探口风。
冬妹拿起电话本,拨通了第一个电话,说:“张总,我是《珠市文学》杂志社的,你们单位需要做广告吗?我……”还未等她说完,耳边已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冬妹一脸沮丧。
“没事,被拒绝是很正常的,反正我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们,咱们再接着打,就当是骚扰他们了。”雅静安慰。
两人轮流打了几十个电话,全部被拒绝了。她们越来越感到心灰意冷。
“不然,咱们还是走出去试试。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咱们以送杂志或采访的名义和他们认识,先交上朋友,再谈广告,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冬妹思考着说。
“对呀,昨晚我们还排练半天呢!现在就走。”雅静说着往包里塞了几本杂志。
她们按本子上的地址,先去了离杂志社最近的煤气公司,值班老头看她们鬼鬼祟祟的样子,死活不让她们进去。雅静和老头吵了起来,冬妹从包里拿出采访证递给老头,说:“我们是《珠市文学》的记者,领导让我们来采访你们黄总经理,他在哪个房间办公?”
老头仔细地瞅了瞅采访证,立即对她们肃然起敬,赶紧说:“总经理办公室在五楼左边的最后一间,上面有挂牌子的,你们请进吧!”
“谢谢大爷。”她们目不斜视,把高跟鞋蹬得哒哒作响来掩饰内心的紧张。
到了五楼,两人先去卫生间补了一下妆,彼此打气:“我们现在是记者,记者可是无冕之王,不怕不怕。”
她们按昨晚排练的一样,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里面传来略带威严的声音。
她们屏声息气推开门进屋。黄总坐在高大的办公桌后面,笔挺的西装,鲜红的领带,凸起的将军肚,发光的金丝眼镜,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看了她们一眼,见是两个靓女,眼睛亮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严肃,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人急忙呈上名片,雅静说:“我们是《珠市文学》的记者,我们领导不止一次提起您,说您是珠市最优秀的企业家,全珠市人民吃的喝的都离不开您呀!今天特意来拜访您,给您送一本我们新出的杂志,希望能得到您的指导!”冬妹毕恭毕敬地把杂志递给了黄总。
黄总本以为她们是推销员,看了名片,没想到还是记者。尤其是雅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声音又悦耳动听,还给他送来杂志,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心里高兴,说了声“谢谢”,随手翻阅杂志,示意她们坐下。
两人拿出了昨天排练了好久的坐姿,“脊柱向上伸直,挺胸吸肚,两脚平行”,十分淑女地坐在了沙发上。
一会儿,黄总放下杂志站了起来,拿来了一次性杯子要给她们倒茶,冬妹急忙起身去帮忙,也帮黄总的杯子添满了水。
三人坐着喝茶,雅静和冬妹微笑着看着黄总,沉默了约几分钟,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她们毕竟是第一次上大老总的办公室,把从前在家里背的台词都吓忘了,两个人都觉得气氛特别紧张。
她们尽管满脑子都是广告的事,可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张口,只好没话找话,冬妹借用在书上新学习到的常用语,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黄总本能地看了看窗外,发觉外面天阴沉沉的,心想哪里好了,也不好反驳,只好礼貌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茶。
她们俩也随着黄总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心想刚才说错话了,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又看黄总自顾自喝茶不理她们,心中越发紧张起来。雅静心想,一定要打开话题,拍拍黄总的马屁。她看见黄总的头发长得真有意思,满头稀稀拉拉的,像是一块被推土机推过的庄稼地,脑门至头中央寸草不生,周围浓密茂盛。她突然想到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黄总肯定是个聪明人,看您的头发就知道了。”
冬妹正在喝茶,听见雅静这么说黄总,好容易忍住了笑,却被茶水呛到了,咳个不停。
黄总也不说话,两只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们,直看得她们坐立不安,脸上冒汗。他又体贴地拿来了纸巾给她们擦汗。两人忙不迭地说着谢谢,心想糗出大了,广告是拉不成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起站起,冬妹说:“我们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给您送一本新杂志,希望有机会能采访您。”
黄总站起来送客,笑着说:“欢迎下次再来。”
她们逃命似的跑了出来,心里既高兴也难受。
“你听到了没有,黄总说欢迎我们下次再去。”雅静安慰自己也安慰冬妹。
“可我觉得他的两只眼睛好瘆人,我总担心被他看出来我们是拉广告的,假如我们真是记者多好呀!咱们第一次就碰到了软钉子,能拉成广告吗?”冬妹心中又多了一分担心。
雅静也没有把握,转而给自己打气说:“得了,得了,你可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什么真记者假记者的,不都是干工作吗?你看看那个真记者江海云,自以为自己是帅哥,一脸的娘娘腔,恶心死了。论长相,论年龄,谁比我们强啦?”
“是呀,他们是大学生,有学历有文凭,可他们一个个都是躺在铁饭碗里面的米虫,不肯吃苦,好吃懒做。而我们呢!我们虽然没读什么书,可我们还年轻,可以多学习。况且,我们什么苦都受过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只要有恒心有毅力,就一定能拉成广告。”冬妹的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希望和自信。